青邑道,通向溟玥王朝西南边界的必经之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仅路中央有家小小的茶馆。严格来说,那还算不上茶馆。粗简搭建的茅屋,屋前放着几张简陋的桌子,外加几只破旧不堪的板凳。店家本着为过往旅客行个方便,才在此设了个小小的茶馆,提供些热茶。
这天午后,青邑道上行人甚少,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后,听得远处传来马蹄声。人影渐近,几匹骏马,领头的白马上是个一身白衣,丰神如玉的男子。男子行在最前头,紧随其后是个粗犷的汉子,浓眉大眼,身强体壮。此外还跟着三两个随从。
白衣男子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予随从,站定打量着面前的茅屋。
“这位爷可是要喝茶?”店家忙迎了上去,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子。
一身矜贵的白衣,看得出来面料上等,那样精细的绣工,定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再看他眉眼温润如玉,气宇轩昂,周身散发着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是,还麻烦店家为我们泡壶好茶。”男子温文尔雅地颔首。
“好咧!”店家忙将他们引到桌前,用毛巾使劲地擦拭了下桌面和板凳,“你们先坐下来休息会儿,茶水马上就到。”说罢,他走进茅屋。
“你们都找张桌子坐下吧。”白衣男子开口示意道,“秦坚,你就和我同桌。”
“是,相爷。”秦坚压低声音,不忘谨慎地看了眼茅屋。
“不在帝都不用这么拘谨。”白衣男子淡笑道,“还有这称呼也该换换。”
“是,相——爷。”
“还要多久?”
“回爷,我们是抄近路赶来,人马都已经在这附近部署好了。”秦坚低声道,“根据时间推算,他们就快经过此处了。”
“嗯,好。”男子颔首,眼底笑容淡去,“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爷,您的茶来了!”店家热心地提着壶茶水走了出去,茶尤冒着热气,一看便知是刚泡好的。
“爷,这茶虽然不怎么样,可这水却是好水,清冽的山泉水,喝多了可是会延年益寿呢!”店家憨厚地笑道。
“店家只需将茶放在这里就好,我家爷有我伺候着。”秦坚接过茶壶。
“好咧,我进去忙我的,你们慢用。”店家自是听出话外之音。
“等一下。”男子开口唤住正欲进茅屋的店家,手中多了锭银子,“店家,谢谢你的茶水。”
“这位爷,我的茶水是免费供应的,不收钱。”店家忙摆手。
白衣男子微愕,旋即优雅地笑道,“看来是我的不对。不过,还烦劳店家待会儿可以安静地待在屋里,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好奇,也不要出来。这就当作我拜托你的这件事情的酬劳,还望你收下。”
和煦的笑容,如三月春风,看在眼底,如沐春风。雅俊的容颜,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店家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的笑容,待醒过来时,那锭银子已然拿在手里。
“爷请放心,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踏出茅屋一步。”
“那就有劳了。”
没多久,大道那头隐约看到熙攘的人群在靠近。近了后,方看清,那分明是一群官兵,押解着身穿囚服的犯人。男女老少,同样的囚服,同样的木枷脚镣。领头的官爷一脸鬼煞模样,甚是凶狠,手中一根粗粗的皮鞭,不时地挥向囚犯,嚷嚷着让他们快点。
见到茅屋外悬挂着的旗帜上大大的“茶”字,头领顿觉口干舌燥,抬手示意队伍停下来,“停停,等爷去喝点水再上路,渴死了!”
囚犯们顿时如获大赦般,立刻蹲了下来,歇息着。
那队官兵便摇晃着走近茶楼。
“店家,给爷几个上壶茶来!”头领朝着茅屋大声嚷嚷道。
“秦坚,你去。”白衣男子低眸抿了抿杯中的茶水,淡声道。
秦坚立即转身走了进去,拎着两壶热茶出来,低着头,走到他们桌前,将茶水放下,便要回去白衣男子身边。
“等一下!”头领嚣张道,“你什么态度,没看到爷几个累了吗?怎么不帮爷倒茶?!快倒!”
秦坚顿了顿脚步,转身走回去,拿起茶壶,抬眼望向他,“好,我亲自帮你们倒。”
头领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双目圆瞠,“秦、秦统、领?!”
回过神来,他赶忙单膝下跪,“参见秦统领!”
“起来吧。”秦坚挥手道。
“不知秦统领怎会在此?”他讪笑着。
“此次前来,只为……”秦坚弯起嘴角,“……劫人。”
“什么……”头领倏地自地上站起,怒不可遏道,“秦统领,我们可是奉皇上旨意将左尚书一家押解到边疆去充军,你要劫人,不就是要造反吗,小心我告到皇上那儿去?!”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命了。”他缓缓地拿起水壶,举起,然后松手。
滚烫的热水立刻洒了一地。
与此同时,仿佛变戏法般,周围立刻涌出大堆侍卫,将他们重重包围。
“你……”头领大惊失色,“秦统领,你是御林军统领,你竟然敢造反……”
“错了……”温雅的声音响起。
寻声望去,一个月白色的身影站起,头领只看到他的背影。衣袂飘动,纤尘不染。如墨黑发轻扬,银色发带,发出淡淡的银色光华。他转身,雅俊的面容,嘴角噙着抹笑容。
侍卫自动让开一条道。
他一步步走来,举止优雅。
轻笑着,他睥着头领,“造反的不是秦统领,而是本相。”
“相爷?”头领面如土色。
今天真的……完了。
左尚书是相派的人,朝野之上人尽皆知。那么,这人他是劫定了。不光要劫人,按照这个男人的一贯作风,怕是要斩草除根。所以,他们都得死!
“所以,若真要告到皇上那边,你可不要说错了人。”他悠然道,眸子一瞬间转冷,“秦统领,动手吧。”
一场没有任何胜负悬念的混战。
事先准备好的马车停在路旁,秦坚令人将左尚书一家老小的木枷全数卸去,帮他们安置好一切后,才走到一直负手站在不远处的白衣男子。
“爷,全部都弄好了。”
“嗯……”轻应一声,商傲走了过去。
换下囚服的左仲,脸上满是沧桑感,“这一次,多谢相爷相救。老朽感激不尽。”
“左大人不必如此,倒是令本相感到惭愧。”他摇首,“本来是要洗刷大人的冤屈,无奈……只能出此下策,只怕大人以后只能隐姓埋名……”
“无妨,相爷,老朽早就决定带着一家老小隐居村野,再不问朝廷之事。”
仕途如梦。
梦正浓时,什么都看不清,眼底只剩下权势。
而梦醒之后,他怎会再有任何眷恋?
“相爷,老朽尚有一事相求。”左仲无奈一笑,声音苍老无力,“小女泠儿……还望相爷以后能够多多庇护。”
眸中一暗,他沉默地点首。
“好了,那老朽也该走了,相爷,多加保重。”转过身,他颤颤巍巍地爬上马车,却在掩门时,停了下来,浑浊的视线蓦地明亮几分。
他看着商傲,这个权贵的男人,第一次不是把他当作高高在上的相爷,而是当成……朋友,或者是救命恩人。他救了自己,却犯下了逆君之罪。或许他不在意,不畏惧。可终究自己欠他一个人情,以后怕是再无相报之时。
“小心皇上。”
四个字,是他唯一能够提醒面前的权相的了。
以后的事情,还需他自己面对。
眉轻蹙,只是一瞬,他儒雅地笑,“左大人,后会有期。”
马车慢悠悠地向着远处驶去,直到影像模糊起来,他才收回视线。
“秦坚,我们回去吧。”接过秦坚递过的缰绳,他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私劫朝中罪臣,助其逃匿,此等举动,是为逆君之罪。然权相无所畏惧,铤而走险。此后,毁誉参半。后人问之,何为之,权相笑曰:左仲者,无罪之人,释之何罪之有?(溟玥纪人物列传)
回至府中之时,天色已暗。奔波甚久,商傲只觉精神疲倦,除却那倦意外,还有丝丝想念。走在府中小径上,他不觉低首自嘲。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如此话语,若在以前,他会觉得荒谬。
此刻,却恰恰是他自己最好的写照。
想念她明媚的笑容,贪慕她甜腻的馨香,他现在最想做的便是抱着她,然后告诉她,他……好想她。
思及此,脚下不由地加快步伐,向着书房走去。
听管家说,柒儿用过晚膳后,一直待在他的书房看书。
推开书房的门,直到望见那令自己牵肠挂肚的倩影后,他的心情才稍稍愉悦起来,原先的疲倦顷刻间消散开。
灯光下,她手持卷册,姣好的容颜,挂着浅浅的笑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书中的内容所吸引,竟然没有察觉他走进来。
眸底微微不悦。
她在看什么,那么出神?难道一本书比他还要重要?
轻轻踱至她的身边,出其不意地抽掉她手中的书,他不满地看着她惊讶的脸,声音里有着控诉,“柒儿,都没注意到我进来么?”
万俟柒微哂地望着他介意的表情,“我看得太入神了……”
他冷哼一声,佯装生气地看向手中的书。
《谋策》。
扬手将书扔至一边。
这些勾心斗角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看这些做什么?”若真要知道谋略,直接问他不就行了。只要她愿意听,他可以亲力传授,绝对比书本上的要真实详尽。
“只是无聊啊……”她站起身,拉着他的衣袖,讨好道,“因为夫君不在……我只能靠这些无聊的书本消磨时间了……”
这个理由,他……可以接受。
“别生气啦……”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她皱着小巧的鼻子。
他失笑,本就不曾生气,现在真的想生气也生不起来,只能无奈地叹气,“好好好,我没生气。柒儿,我饿了,陪我去用晚膳。用完之后……”
故作神秘地,他凑近她耳际,轻声说了几句。
一张俏脸顿时如夕阳下的晚霞,绯红妩媚。
他心情大好,宠溺地拉过她,便要往外走。
“夫君,等一下。”她拉住他,拿起案几上的信笺。商傲不解地看着她,接过,迟疑地打开。
“管家说,送来信笺之人便是上次为你打探消息的人。”她解释道。
是他?商傲蹙眉。那个帮他寻得柒儿消息,眼底满是不屑的男人?
他有什么事情要告诉自己?
温润的眸子淡扫信笺,脸色黯淡几分。飞速地看完,他不动声色地折起信笺,凑近火苗。火光顿闪,信笺燃起,顷刻化作灰烬。
“怎么了?”万俟柒好奇地看着他,“为何脸色这么凝重?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他露出笑容,搂过她,“没事。放心吧,天塌下来,有我撑着,我的柒儿只要开开心心地待在我身边就好。”
闻言,她展颜,“好,我会一直在。”
……直到他厌倦她的那一天。
望着她明媚如花的笑容,他心神微荡。
“柒儿……”他低哑着嗓音唤她,轻轻地将她拉进怀中,紧紧地拥抱,似要将她嵌进骨血里,“想好以后要去哪儿玩了吗?我想,时间也差不多了吧……”
淡香萦绕,那是属于他的味道,此刻正将她包围,沉溺。
她窝进他的胸膛,声音含糊不清,他却听得分明。
“只要有夫君在的地方,我都想去。”
静谧的房间,烛火安静地燃烧着。床榻上,商傲怜惜地亲吻着万俟柒沉睡的脸颊,帮她拉好被子,起身,披上外衣走了出去,直奔书房。
管家早已等候在那里。
执起笔,洋洋洒洒写下一行行小楷字。搁笔,折叠好,然后递给管家。
“着人将它送给……”他轻轻吐出最后三个字。
管家眼底划过惊讶,“爷,为何要送给……”
“管家……”商傲不悦地打断他的话,“我自有主张,你只需照办就是。”
“是,爷。”管家连忙低首,退了出去。
回到房中,万俟柒依旧沉睡着,他动作放轻,回到床上。
感受到热源,她不觉靠近他,双臂环住他的腰。
他莞尔,侧过身子,让她舒服地贴进他的怀中,轻柔的吻落在她的青丝上,眉心不由自主地攒起。
那封信,不管真假,这送信之人都是别有用心啊……
他的身份,亦值得怀疑。
用人不疑。
可防人之心不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