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读懂戴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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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戴望舒着作精选(5)

中午许地山大殓,到他家里去吊唁了一次。大家都显着悲哀的神情,也为之不欢。世界上的人真奇怪,都以为死是可悲的,却不知生也许更为可悲。我从死里出来,我现在生着,唯有我对于这两者能作一个比较。

六日晴

前些日子,胡好交了一本稿子给我,要我给他改。这是一个名叫白虹的舞女写的,写她如何出来当舞女的事。我不感兴趣,也没有工夫改,因此搁下来了。后来徐迟拿去看,说很好,又去给水拍看,也说好。今天他们二人联名写了一封信,要我交给胡好,转给那舞女,想找她谈谈。这真是怪事了。但我知道他们并不是对女人发生兴趣,他们是想知道她的生活,目的是为了写文章。我把信交给胡好,胡好说,那舞女已到重庆去了。这可使徐迟他们要失望了吧。

好几天没有收到丽娟的信了。又苦苦地想起她来,今夜又要失眠了。

七日晴

昨天龙龙来读法文的时候对我说,她父亲说,大夏大学决定搬到香港来(一部分),要请我教国文。所以今天吃过饭之后,我便去找周尚,问问他到底如何情形。他说,大夏在香港先只开一班,大学一年级,没有法文,所以要请我教国文。可是薪水也不多,是按钟点计算的,每小时二元,每星期五小时,这就是说每月只有四十元,而且还要改卷子。这样看来,这个事情也没有什么好,我是否接受还不能一定,等将来再看吧。

今天阴历是闰六月十五,后天是丽娟再度生日,应该再打一个电报去祝贺她。

八日晴

吃中饭的时候,徐迟带了一个袁水拍的条子来,说二百元还不能汇,但是他在上海有一点存款,可以划二百元给丽娟,他一面已写信给他在上海的朋友,一面叫我写信告诉丽娟。我收到条子后,就立刻写信给丽娟,告诉她取款的办法。

饭后去寄信的时候,使我意外高兴的,是收到了一封丽娟的信,告诉我她已搬到了中一村,朵朵生病,时彦生活改变,又叫我买二张马票。真是使人不安。朵朵到了上海后常常生病,而她在香港时却是十分康健的。我想还是让朵朵住到香港来好吧。时彦也很使我担忧。穆家的希望是寄在他身上,而现在他却像丽娟所说的“要变第二个时英了”!这十年之中,穆家这个好好的家庭会变成这个样子,真是使人意想不到的。财产上的窘急倒还是小事,名誉上的损失却更巨大。后一代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例外,都过着向下的生活,先是时英时杰,现在是丽娟时彦,这难道是命运吗?岳母在世发神经时所说“鬼寻着”的话,也许不是无因的……关于时彦,我想一方面是环境的不好,另一方面丽娟的事也是使他受了刺激的。在上海的时候,我就看见他为了丽娟的事而失眠。他想想一切都弄得这样了,好好做人的勇气自然也失去了。

但愿时彦和丽娟两个人都回头吧!他们是穆家唯一有点希望的人!

现在已二时,今天恐怕又要睡不好了。

九日晴

早上九点钟光景,徐迟来叫醒了我说陈松昨夜失窃了!她把一共五十元光景的钱分放在两个皮匣里,藏在抽斗中,可是忘记把抽斗锁上了。偷儿从窗中爬进来,把这钱取了去。时候一定是在半夜四时许,因为我在三时还没有睡着。后来沈仲章上来说,贼的确是四点钟光景来的。他听见狗叫声,马师奶也听见狗叫声而起来,看见一个人影子闪过。奇怪的是贼胆子竟如此大,奇怪的是徐迟夫妇会睡得这样熟,奇怪的是我住到这里那样长又没有失窃过,而陈松来了不久就被窃了。这也是命运吧。陈松很懊丧,因为她所有的钱都在那里了。徐迟去报了差馆。差馆派了人来问了一下。可是这钱是没有找回来的希望了。

今天打了一个贺电给丽娟,贺她今年再度的生日。

晚间马师奶请吃夜饭,有散缪尔等人。马师奶说,巴尔富约我们明天到他家里去吃茶。我又有好久没有看见他了,可是实在怕走那条山路。

十日晴

今天是星期日,上午到报馆里去办了公,下午便空出来了。吃过午饭之后,我提议到浅水湾去游泳,因为陈松自从失了钱以来,整天愁着,这样可以忘掉。于是大家决意先到浅水湾,然后到巴尔富家去吃点心。决定了便立即动身到油麻地坐公共汽车去。在公共汽车上遇到了许多人,乔木、夏衍等等,他们也是去游泳的,便一起出发。浅水湾的水还是很脏,水面上满是树枝和树叶,可是我们仍然在那里玩了长久,因为熟人多的原故,连时光的过去也不觉得了。出水后已五时许,坐了一下后,即动身到巴尔富家去。

在走上山坡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丽娟和朵朵来,去年或是前年的有一天下午,我们一同踏着这条路走上去过,其情景正像现在的徐迟夫妇和徐律一样。但是这幸福的时候离开我已那么远那么远了!在走上这山坡的时候,丽娟,你知道我是带着怎样的惆怅想着你啊!到了山顶的时候,巴尔富和马师奶已等了我们长久了,于是围坐下来饮茶吃点心,并随便闲谈,一直谈到天快晚的时候才下山来。下山来却坐不到公共汽车,每辆车子都是客满,没办法了,只好拔脚走,一直走到快到香港仔的时候,才拦到了一辆巴士,坐着回来。匆匆吃了夜饭就上床,因为实在疲倦极了。

十一日晴

上午到报馆去领稿费,出来随即把丽娟的三百元交上海银行汇出去,恐怕她又等得很急了吧。汇费是十七元七角四分港币,真是太大了,上次汇五百元的时候,我觉得十七元余的汇费已太大,不料这次汇三百元都要十七元余。如果再加,如何能负担呢?

银行里出来后,又到跑马会去买了三张马票,两张是要寄给丽娟的,一张留着给自己。希望中奖吧!

上午屠金曾对我说,上海同人今天下午到丽池去游泳,叫我也去,所以下午也到报馆去,可是光宇、灵凤等又不想去了。屠氏兄弟周新等以为他们失信,心中不太高兴,便仍旧拉着我去。在丽池游了三小时光景,我觉得已比从前游得进步一点了。在那里吃了点心回来。

十二日晴

上午写信给丽娟,并把两张马票附寄给她。在信中,我把我收到她的信的那一天的思想告诉了她。……这个天真的人,我希望她一生都在天真之中!我要永远偏护她,不让她沾了恶名。她不了解我也好,我总照着我自己做,我深信是唯一能爱她而了解她,唯一为她的幸福打算的人,等她年纪再大一点的时候,等她从迷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总有一天会知道我的。

身边还余五十余元,交了三十五元给阿四,叫她明天把丽娟去沪时的当赎出来。

十三日晴

早上阿四把丽娟所典质的东西取了回来,一个翡翠佩针,一个美金和朵朵的一个戒指。见物思人,我又坠入梦想中了。这两个我一生最宝爱的人,我什么时候能够再看见她们啊!在想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我的心总感到像被抓一样地收紧起来。想她们而不能看见她们,拥她们在怀里,这是多么痛苦的事啊!我总得设法到上海去看她们一次,就是冒什么大的危险也是甘愿的!现在还有什么东西使我害怕呢?死亡也经过了,比死更难受的生活也天天过着。我一定得设法去看她们。

晚间到文化协会去讲小说研究,因为是七点半开始的,所以没有吃饭,九时许回家的时候,袁水拍在这里,便和他以及徐迟夫妇到大公司去,他们吃茶我吃饭,回来不久就睡。

十四日晴

徐迟这人真莫名其妙,对陈松一会儿好,一会儿坏,对朋友也是这样。现在,他自己觉得是前进了,脾气也越来越古怪了。我看到他一张纸,写着说,以后要只和“朋友”来往,即日设法搬到朋友附近去住。所谓“朋友”是指那些所谓“前进”的人,即夏衍,郁风,乔木,水拍等。如果他要搬,我也决不留他,反正他们住在这里我也便宜不了多少。他们管饭以来,菜总是不够吃的。丽娟,你什么时候能够回来啊!

饭间复陆侃如夫妇和吴晓铃的信,又把他们在《俗文学》的稿费寄给他们。

十五日晴

上午到邮政局去,出于意外地,收到了丽娟在本月七日所发的信。我以前写信请她搬到前楼去,她回信却说宁可省一点钱,将就住在亭子间里。其实这点钱何必省呢?也许因住得不好而生病,反而多花钱。再说,我已答应多的房钱由我来出的。她说她身体不好,轻了六磅,这也是使我不安心的,我真希望她能回到香港来,让我可以好好地服侍她,为她调理。她劝我不要到上海去,看看照片也是一样。唉,哪里能够一样!信上有一句话使我很以为惊喜,即就是她说“也许我过了几天已在香港也说不定”。也许真会有这样的事吧!于是我想到她没有入口证,上海也不能领,就是要来也来不成的,于是在抽斗里找出了她的两张照片,饭后去讨了领证纸,填好了又去找胡好作保,然后送到旅行社请他们去代领。这次是领的两年的,七元,这样可以用得时间长一点。旅行社说现在领证颇多困难,能否领得犹未可知。出来的时候,颇有点担心,可是总不至于会有什么大困难吧。

出了旅行社又回报馆去,因为今天是十五,是报馆上海同人茶叙的日子。今天约在丽池,既可以饮茶,又可以游泳。发好稿子后,便和他们一同出发去。游泳的仅有周新屠金曾糜文焕和我四人,其余的都坐着吃茶点看看。在那里玩了三时光景,然后回家来。今日领薪。

十六日晴

昨天收到了丽娟那封信,高兴了一整天,今天也还是高兴着。丽娟到底是一个有一颗那么好的心的人。在她的信上,她是那么体贴我,她处处都为我着想,谁说她不是爱着我呢?一切都是我自己不好,都是我以前没有充分地爱她--或不如说没有把我对于她的爱充分地表示出来。也许她的一切行为都是对我的试验,试验我是否真爱她,而当她认为我的确是如我向她表示的那样,她就会回来了(但是我所表示的只是小小的一部分罢了,我对于她感情深到怎样一种程度,是怎样也不能完全表示的)。正像她是注定应该幸福的一样。我的将来也一定是幸福的,我只要耐心一点等着就是了。这样,我为什么常常要想起那种暗黑的思想呢?这样,在我毁灭自己的时候,我不是犯了大错误吗?我为什么要藏着那包药?这样一想,我对于那包药感到了恐怖,好像它会跳进我口中来似的,我好像我会在糊涂时吞下它去似的。这样,我立刻把这包小小的东西投在便桶中,把它消灭了,好像消灭了一个要陷害我的人一样。而这样心理十分舒泰起来。是的,我将是幸福的,我只要等着就是了。

心里虽则高兴,却又想起丽娟在上海一定很寂寞。我怎样能解她的寂寞呢?叫别人去陪她玩,总要看别人的高兴。周黎庵处我已写了好几封信去,瑛姊、陈慧华等处也曾写了信去,不知她们会不会常常去找找她,以解她的寂寞呢?咳,只要我能在上海就好了。

十七日晴

晚间写信复丽娟,并把赎当等事告诉她。她来信要我写信给周黎庵,要他教书,所以我又写了一封信给黎庵。不过报酬如何算呢?我们已麻烦他的太多了,这次不能再去花他许多时间。可是信上也不能如何说,还是让丽娟自己去探听他一声吧。

我平常总是五点钟回家后就工作着的,每逢星期六、日,徐迟夫妇要出去的时候,我总感到一种无名的寂寞之感。今天又是星期日,可是吃完晚饭,天忽然下起雨来。这样,徐迟夫妇不出去了,我也能安心地工作写信了。

今天去付了房租。又把母亲的六十元封好了,准备明天去寄。

下午遇见正宇,说翁瑞吾要回上海去。现在忽然想起,给丽娟的衣料等物何不请他带去?他可以交给孙大雨,由丽娟去拿。明日去找他,托托他吧。

十八日晴

下午带了一包要带到上海去的东西去找翁瑞吾,可是他已经出去了。便把东西留在那儿,并托正宇太太对瑞吾说一声。我想他总答应带的吧。好在东西不多,占不了多少地方。

晚间马师奶请她的三个女学生吃饭,叫沈仲章何迅和我三人做陪客。一个是姓何的,名叫geitunde,两个姓余的,是姊妹,一叫maguatt,一忘掉。三个人话很多,说个不停,一直说到十一点光景才走。姓何的约我们大家在下下星期日到赤柱去钓鱼野宴并游水,她在赤柱有一个游泳棚,可以消磨一整天。

十九日晴

一吃完中饭就去找翁瑞吾,他正在午睡。醒来后,他对我说,他明天就要去上海了,东西可以代为带去,这使我放了一个心。我请他把东西放在大雨家里,让丽娟去拿。然后道谢而出,回家写信告诉丽娟。

从报馆回来的时候,在邮局中取到一封丽娟的信。那是八月十一日发的,还没有收到我的钱,可是却收到了我的日记。我之寄日记把她看,是为了她可以更充分一点地了解我,不想她反而对我生气了。早知如此,我何必让她看呢?她说她的寂寞我是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其实是不然的。我现在哪一天不想到她,哪一个时辰不想到她。倒是她没有想到我是如何寂寞,如何悲哀。我所去的地方都是因为有事情去的,我哪里有心思玩。就是存心去解解闷也反而更引起想她。而她却不想到我。

她来信说周黎庵已经在教她读书了。这很好。我前天刚写出了给黎庵的信,不知现在报酬如何算法?丽娟信上说,书已上了几天,但她已吃不消了。她是不大有长性的,希望她这次能好好地读吧。

二十日晴

今天是文化协会上课的日子,我还一点也没有预先预备,一直等下午报馆回来后才临时预备了一下。上课的时候,居然给我敷衍了两小时。上完了课,已九时半,肚子饿得要命,一个人到加拿大去吃了一顿西餐,一瓶啤酒。吃过饭坐三号A,一直坐到摩星岭下车,然后一个人慢慢地踱回家来。这孤独的散步不但不能给我一点乐趣,反而使我格外苦痛。没有月亮的黑黝黝的天,使我想起了那可怕的梦,想起了许多可怕的事。我想到梁蕙在西贡给日本人杀害了(这是我第一次想起她),想到我睡在墓穴里,想到丽娟穿着染血的嫁衣。……一直到回家后才心定一点。

二十一日晴

从报馆回来的时候,又收到了一封丽娟的信,告诉我电汇的三百元已收到了,但是水拍划的那二百元却没有提起,我想不久总会收到的吧。

她说她也赞成一月来港取钱一次的办法,但是她却很害怕旅行。她说她也许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能到香港来一次。这是多么可喜的消息啊!丽娟,我是多么盼望你到香港来。我哪里会强留你住?虽则我是多么愿意永远和你在一起,但是如果这是你所不愿意,我是一定顺你的意去做的。……这一点你难道到现在也还不明白啊?

她叫我把箱子在八月底九月初带到上海去,可是陶亢德沈仲章现在都不走,托谁带去好呢?小东西倒还可以能转辗托人,这样大的箱子别人哪里肯带呢?

二十二日晴

下午中国旅行社打电话来,说丽娟的二年入口证已领到了,便即去拿来。

这几天真忙极了,除了天主教的耶稣传,《星座》上的长篇外,还要赶天主堂托我改的稿子,弄得一点空儿也没有,连丽娟的信也没有回,真是要命。今天的日记也只得寥寥几行了。

二十三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