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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读书(12)

我似醒了。正午骄阳下,峭峙着葱碧的孤山。妻和小孩早都已回家了。我也懒懒的自走回去。一路闲闲的听自己鞋底擦沙的声响,又闲闲的想:“卖甘蔗的老吃甘蔗,一定要折本!孩子……孩子……”(俞平伯《西泠桥上卖甘蔗》)

“五四”以来,用叙事记形式有所写作,作品仍应当称之为抒情文,在初期作者中,有两个比较生疏的作家,两本比较冷落的集子,值得注意:一是用“川岛”作笔名写的《月夜》,一是用“落华生”作笔名写的《空山灵雨》。两个作品与冰心作品有相同处,多追忆印象;也有相异处,写的是男女爱。虽所写到的是人事,不重行为的爱,只重感觉的爱。主要的是在表现一种风格,一种境界。人或沉默而羞涩,心或透明如水。给纸上人物赋一个灵魂,也是人事哀乐得失,也是在哀乐得失之际的动静,然而与同时代一般作品,却相去多远!

继承这种传统,来从事写作,成就特别好,尤以记言记行,用俭朴文字,如白描法绘画人生,一点一角的人生,笔下明丽而不纤细,温暖而不粗俗,风格独具,应推废名。然而这种微带女性似的单调,或因所写对象,在读者生活上过于隔绝,因此正当“乡村文学”或“农民文学”成为一个动人口号时,废名作品却俨然在另外一个情形下产生存在,与读者不相通。虽然所写的还正是另一时另一处真正的乡村与农民,对读者说,究竟太生疏了。

周作人称废名作品有田园风,得自然真趣,文情相生,略近于所谓“道”。不黏不滞,不凝于物,不为自己所表现“事”或表现工具“字”所拘束限制,谓为新的散文一种新格式。《竹林故事》、《桥》、《枣》,有些短短篇章,写得实在很好。

论穆时英

一切作品皆应植根在“人事”上面。一切伟大作品皆必然贴近血肉人生。作品安排重在“与人相近”,运用文字重在“尽其德性”。一个能处置故事于人性谐调上且能尽文字德性的作者,作品容易具普遍性与永久性,那是很明显的。略举一例:鲁迅、冰心、叶绍钧、废名,一部分作品即可作证。能尽文字德性的作者,必懂文字,理会文字;因之不过分吝啬文字,也不过分挥霍文字。“用得其当”,实为作者所共守的金言。吾人对于这种知识,别名“技巧”。技巧必有所附丽,方成艺术;偏重技巧,难免空洞。技巧逾量,自然转入邪僻:骈体与八股文,近于空洞文字。废名后期作品,穆时英大部分作品,近于邪僻文字。虽一则属隐士风,极端吝啬文字,邻于玄虚;一则属都市趣味,无节制的浪费文字。两相比较,大有差别,若言邪僻,则二而一。前一作者得失当另论。后者所长在创新句,新腔,新境,短处在做作,时时见出装模作样的做作。作品于人生隔一层。在凑巧中间或能发现一个短篇速写,味道很新,很美,多数作品却如博览会的临时牌楼,照相馆的布幕,冥器店的纸扎人马车船。一眼望去,也许觉得这些东西比真的还热闹,还华美,但过细检查一下,便知道原来全是假的,东西完全不结实,不牢靠。铺叙越广字数越多的作品,也更容易见出它的空洞,它的浮薄:

读过穆时英先生的近作,“假艺术”是什么?从那作品上便发生“仿佛如此”的感觉。作者是聪明人,虽组织故事综合故事的能力,不甚高明,惟平面描绘有本领,文字排比从《圣经》取法,轻柔而富于弹性,在一枝一节上,是懂得艺术中所谓技巧的。作者不只努力制造文字,还想制造人事,因此作品近于传奇;(作品以都市男女为主题,可说是海上传奇。)作者适宜于写画报上作品,写装饰杂志作品,写妇女电影游戏刊物作品。“都市”成就了作者,同时也就限制了作者。企图作者那枝笔去接触这个大千世界,掠取光与色,刻画骨与肉,已无希望可言。

作者最近在良友公司出版一本短篇小说,名《圣处女的感情》,这些作品若登载上述各刊物里,前有明星照片,后有“恋爱秘密”译文,中有插图,可说是目前那些刊物中标准优秀作品。可惜一印成书,缺少那个环境,读者便无福分享受作者所创造的空气了。

《圣处女的感情》包含九个创作小说,或写教堂贞女(如《圣处女的感情》),或写国际间谍(如《某夫人》),或写舞女,或写超人,或写书生经营商业(如《烟》),或写文士命运,或写少女多角恋爱,这个不成,那个不妥。或写女匪如何与警卒大战,机关枪乱打一气,到后方一同被捉。《圣处女的感情》写得还好(似有人讨论过这文章来源发生问题)。《某夫人》如侦探小说,变动快,文字分量分配剪裁皆极得法。《贫士日记》则杂凑而成,要不得。《五月》特具穆时英风,铺排不俗。还有一篇《红色女猎神》,前半与其本人其他作品相差不多,男女凑巧相遇,各自说出一点漂亮话,到后却乱打一场,直从电影故事取材,场面好像惊人,情形却十分可笑。

作者所涉笔的人事虽极广,作者对“人生”所具有的知识极窄。对于所谓都市男女的爱憎,了解得也并不怎么深。对于恋爱,在各种形式下的恋爱,无理解力,无描写力。作者所长,只能使用那么一套轻飘飘的浮而不实文字任兴涂抹。在《五月》一文某节里,作者那么写着:

他是鸟里的鸽子,兽里的兔子,家具里的矮坐凳,食物里的嫩烩鸡,

这是作者所描写的另一个男子,同时也就正可移来转赞作者。作者是先把自己作品当作玩物,当作小吃,然后给人那么一种不端庄,不严肃的印象的。

统观作者前后作品,便可知作者的笔实停滞在原有地位上,几年来并不稍稍进步。因年来电影杂志同画报成为作者作品的尾闾,作者的作品,自然还有向主顾定货出货的趋势。照这样下去,作者的将来发展,宜于善用所长,从事电影工作,若机缘不坏,可希望成一极有成就的导演。至于文学方面,若文学永远同电影相差一间,作者即或再努力下去,也似乎不会产生何种惊人好成绩了。

论冯文炳

从“五四”以来,以清淡朴讷文字,原始的单纯,素描的美,支配了一时代一些人的文学趣味,直到现在还有不可动摇的势力,且俨然成一特殊风格的提倡者与拥护者,是周作人先生。

无论自己的小品,散文诗,介绍评论,通通把文字发展到“单纯的完全”中,彻底的把文字从藻饰空虚上转到实质言语来,那么非常切贴人类的情感,就是翻译日本小品文,及古希腊故事,与其他弱小民族卑微文学,也仍然是用同样调子介绍与中国年青读者晤面。因为文体的美丽,最纯粹的散文,时代虽在向前,将仍然不会容易使世人忘却,而成为历史的一种原型,那是无疑的。

周先生在文体风格独自以外,还有所注意的是他那普遍趣味。在路旁小小池沼负手闲行,对萤火出神,为小孩子哭闹感到生命悦乐与纠纷,那种绅士有闲心情,完全为他人所无从企及。用平静的心,感受一切大千世界的动静,从为平常眼睛所疏忽处看出动静的美,用略见矜持的情感去接近这一切,在中国新兴文学十年来,作者所表现的僧侣模样领会世情的人格,无一个人有与周先生面目相似处。

但在文章方面,冯文炳君作品,所显现的趣味,是周先生的趣味。文体有相近处,原是极平常的事,无可多言。对周先生的嗜好,有所影响,成为冯文炳君的作品成立的原素,近于武断的估计或不至于十分错误的。用同样的眼,同样的心,周先生在一切纤细处生出惊讶的爱,冯文炳君也是在那爱悦情形下,却用自己一支笔,把这境界纤细的画出,成为创作了。

在创作积量上看,冯文炳君是正像吝惜到自己文字,仅只薄薄两本。不过在这两个小集中,所画出作者人格的轮廓,是较之于以多量生产从事于创作,多用恋爱故事的张资平先生,有同样显明的个性独在的。第一个集子名《竹林故事》,民国十四年十月出版,第二个集子名《桃园》,十七年二月出版。两书皆附有周作人一点介绍文字,也曾说到“趣味一致”那一种话。另外为周作人所提到的那有“神光”的一篇《无题》,同最近在《骆驼草》上发表的《莫须有先生传》,没有结束,不见印出。

作者的作品,是充满了一切农村寂静的美。差小多每篇都可以看得到一个我们所熟悉的农民,在一个我们所生长的乡村,如我们同样生活过来的活到那地上。不但那农村少女动人清朗的笑声,那聪明的姿态,小小的一条河,一株孤零零的长在菜园一角的葵树,我们可以从作品中接近,就是那略带牛粪气味与略带稻草气味的乡村空气,也是仿佛把书拿来就可以嗅出的。

作者所显示的神奇,是静中的动,与平凡的人性的美。用淡淡文字,画一切风物姿态轮廓,有时这手法在早年夭去的罗黑芷君有相近处。然而从日本文而受暗示的罗君风格,同时把日本文的琐碎也捏着不再放下了,至于冯文炳君,文字方面是又最能在节制中见出可以说是悭吝文字的习气的。

作者生长在湖北黄冈,所采取的背景也仍然是那类小乡村方面。譬如小溪河,破庙,塔,老人,小孩,这些那些,是不会在中国东部的江浙与北部的河北山东出现的。作者地方性的强,且显明的表现存作品人物的语言上。按照自己的习惯,使文字离去一切文法束缚与藻饰,使文字变成言语,作者在另一时为另一地方人,有过这样吓人的批评:

冯文炳……风格不同处在他的文字文法不通。有时故意把它弄得不完全,好处也就在此。

说这样话的批评家,是很可笑的,因为其中有使人惊讶的简陋。其实一个生长在两湖、四川那一面的人,在冯文炳的作品中(尤其是对话言语),看得出作者对文字技巧是有特殊理解的。作者是“最能用文字记述言语”的一个人,同一时是无可与比肩并行的。

不过实在说来,作者因为作风把文字转到一个嘲弄意味中发展也很有过,如像在最近一个长篇中(《莫须有先生传》——《骆驼草》),把文字发展到不庄重的放肆情形下,是完全失败了的一个创作。在其他短篇也有过这种缺点。如在《桃园》第一篇第一页——张太太现在算是“带来”了,——带来云者,八股式的反复,这样文体是作者的小疵,从这不庄重的文体,带来的趣味,使作者所给读者的影像是对于作品上的人物感到刻画缺少严肃的气氛。且暗示到对于作品上人物的嘲弄;这暗示,若不能从所描写的人格显出,却依赖到作者的文体,这成就是失败的成就。同样风格在鲁迅的《阿Q正传》与《孔乙己》上也有过同样情形,诙谐的难于自制,如《孔乙己》中之“多乎哉,不多也”,其成因或为由于文言文以及文言文一时代所留给我们可嘲笑的机会太多,无意识的在这方面无从节制了。但作者在《莫须有先生传》上,则更充分运用了这“长”处,这样一来,作者把文体带到一个不值得提倡的方向上去,是“有意为之”了。趣味的恶化(或者这只是我个人的见解),作者方向的转变,或者与作者在北平的长时间生活不无关系。在现时,从北平所谓“北方文坛盟主”周作人、俞平伯等等散文揉杂文言文在文章中,努力使之在此等作品中趣味化,且从而非意识的或意识的感到写作的喜悦,这“趣味的相同”,使冯文炳君以废名笔名发表了他的新作,在我觉得是可惜的。这趣味将使中国散文发展到较新情形中,却离了“朴素的美”越远,而同时所谓地方性,因此一来亦已完全失去,代替这作者过去优美文体显示一新型的只是畸形的姿态一事了。

创作原是自己的事,在一切形式上要求自由,在作者方面是应当缺少拘束的。但一个好的风格,使我们倾心神往机会较多,所以对于作者那崭新倾向,有些地方使人难于同意,是否适宜于作者创作,还可考虑。

如果我们读许钦文小说,所得的印象,是人物素描轮廓的鲜明,而欠缺却是在故事胚胎以外缺少一种补充——或者说一种近于废话而又是不可少的说明——那么冯文炳君是注意到这补充,且在这事上已尽过了力,虽因为吝惜文字,时时感到简单,也仍然见出作品的珠玉完全的。

另一作者鲁彦,取材从农村卑微人物平凡生活里,有与冯文炳作品相同处,但因为感慨的气氛包围及作者甚深,生活的动摇影响及于作品的倾向,使鲁彦君的作风接近鲁迅,而另有成就,变成无慈悲的讽刺与愤怒,面目全异了。

《上元灯》的作者施蛰存君,在那本值得一读的小集中,属于农村几篇作品一支清丽温柔的笔,描写及一切其接触人物姿态声音,也与冯文炳君作品有相似处,惟使文字奢侈,致从作品中失去了亲切气味,而多幻想成分,具抒情诗美的交织,无牧歌动人的原始的单纯,是施蛰存君长处,而与冯文炳君各有所成就的一点。

把作者,与现代中国作者风格并列,如一般所承认,最相称的一位,是本论作者自己。一则因为对农村观察相同,一则因背景地方风俗习惯也相同,然从同一方向中,用同一单纯的文体,素描风景画一样把文章写成,除去文体在另一时如人所说及“同是不讲文法的作者”外,结果是仍然在作品上显出分歧的。如把作品的一部并列,略举如下的篇章作例:

《桃园》(单行本)《竹林故事》《火神庙和尚》《河上柳》(单篇)《雨后》(单行本)《夫妇》《会明》《龙朱》《我的教育》(单篇)则冯文炳君所显示的是最小一片的完全,部分的细微雕刻,给农村写照,其基础,其作品显出的人格,是在各样题目下皆建筑到“平静”上面的。有一点忧郁,一点向知与未知的欲望,有对宇宙光色的眩目,有爱,有憎,——但日光下或黑夜,这些灵魂,仍然不会骚动,一切与自然谐和,非常宁静,缺少冲突。作者是诗人(诚如周作人所说),在作者笔下,一切皆由最纯粹农村散文诗形式下出现,作者文章所表现的性格,与作者所表现的人物性格,皆柔和具母性,作者特点在此。《雨后》作者倾向不同。同样去努力为仿佛我们世界以外那一个被人疏忽遗忘的世界,加以详细的注解,使人有对于那另一世界憧憬以外的认识,冯文炳君只按照自己的兴味做了一部分所欢喜的事。使社会的每一面,每一棱,皆有一机会在作者笔下写出,是《雨后》作者的兴味与成就。用矜慎的笔,作深入的解剖,具强烈的爱憎有悲悯的情感,表现出农村及其他去我们都市生活较远的人物姿态与言语,粗糙的灵魂,单纯的情欲,以及在一切由生产关系下形成的苦乐,《雨后》作者在表现一方面言,似较冯文炳君为宽而且优。创作基础成于生活各面的认识,冯文炳君在这一点上,似乎永远与《雨后》作者异途了,在北平地方消磨了长年的教书的安定生活,有限制作者拘束于自己所习惯爱好的形式,故为周作人所称道的《无题》中所记琴子故事,风度的美,较之时间略早的一些创作,实在已就显出了不康健的病的纤细的美。至《莫须有先生传》,则情趣朦胧,呈露灰色,一种对作品人格烘托渲染的方法,讽刺与诙谐的文字奢侈僻异化,缺少凝目正视严肃的选择,有作者衰老厌世意识。此种作品,除却供个人写作的怿悦,以及二三同好者病的嗜好,在这工作意义上,不过是一种糟蹋了作者精力的工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