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最近一个论文里,曾说到中国十年来的创作小说,有几个作者,为一种诙谐趣味所支配,如何留下了不良的结果,这病的传染,找寻那些应该负一点儿责任的人,可非议的名字是很多的。我又说到过,这到如今已不值得年青作者来继续保留的趣味,以老舍君作品为止,如何综合了这趣味,也如何结束了这趣味。新的趋势是从另一个方向着手的。如果我们还能注意或高兴去注意二年来几个为国人所最留心的作家,以及其各样作品,便会觉得我所提到的一切,不至于与事实怎样悖谬。
讽刺与诙谐,使许多作品用小丑神气存在,这是稍前一些时代一种极不幸的事情。我对某些人这种文学态度,找寻了一个适当的名称,便是“白相文学态度。”白相的文学态度到今日是否完全消灭,此后是否还将继续存在,全不能知道。由于白相的文学态度产生的作品,不能完美,缺少健康,走入邪路,那是当然而无可否认的。
新的趋势意见极不一致,然而却能一致同诙谐渐渐离远了,因社会意识严肃了自己心情,写了一些新的作品的胡也频君,作品到近年来为最可注意的一个,新的作风在另一面便是不诙谐。丁玲作品不诙谐。茅盾作品不诙谐。施蛰存作品不诙谐。巴金作品不诙谐。以笔名沉樱、小铃写了极多美丽短篇小说为新的女作家中之一的陈女士,也是不诙谐的。(将笔放肆刻薄到作品中人物,先一时成为作家权利的事,近年来乃似乎成为了作家一样忌讳,平常人看来是极古怪。)自从含着一点儿放荡,一点儿任性,小气的不庄重的趣味,为一个新来的时代带走后,上述诸人作品的影响,纠正了无数读者对文学作品的不庄重观念,同时也就暗示到了一些新的无名作家,给他们引出一条更适宜于创作的道路。由写作的儿戏态度转成严重,认为文学一个必然的条件时,无论普罗作者,或是民族主义文学者,否认这个问题全不可能的。虽到了一九三〇年,在北方,因为生活从容,还有《骆驼草》产生,以趣味作“写作自由”的护身衣甲,但这趣味的刊物旋即消灭,使人忘记。在南方,有些时髦刊物,趣味也无从证明,创作已认真了一点,然而整个的趋势,则以文学附丽于“生存争斗”和“民族意识”上,使创作摆脱了肤浅的讽刺,拘束到“不儿戏”情形中,成为必然的要求了。
这新的写作态度,还没有使什么人作品伟大起来的事实,却已令人敬视它的存在。这个非白相文学态度,最好的影响,是可以坚实许多新从事于写作而名字还极陌生的作家的。他们要这样才有更好的成就,更可希望的前途。他们不论为何种文学丰义所拘束,皆较之受不良趣味所拘束为害较少。我同时留心这件事,注意到那些以诚实底严肃底态度而创作的人,在年青朋友中,高植君便是我所发现的一个。他的努力和耐心,是我在所有朋友中最难见到的,把文学当成一种事业,他有勇气使他凝眸最远的一方。不为目前任何失败所挫折,也不为小小成就而眩目。他在每一作品中皆承认自己的失败,然而失败却不能妨碍他取新的姿势的向前。他用的是最傻的也正是最诚实可爱的方法来写作小说,在平时,便留心到一切事情,任何琐碎的现象,皆不缺少注意的兴味,任何生活都愿意领会,在任何情形下,他皆不忘记他的创作!然而同时这样试验了又去作那样试验的他,宽泛的人生经验,所触着的是那么少,却只想象一切皆可在他手下以艺术的形式重现,“他不自信当前月亮的全圆,却相信终要以由他手下产生一个正圆的月,”他那可爱的傻处,正是一个艺术家必须的性格,依我想,这性格应当为年轻作家一种最好的德性,伟人的作品,必与这德性相伴而产生,那是毫无可疑的。
他的第一个集子听说已经付印了,我能在这集子的读者前面说出我的喜悦,实在比作者还觉得高兴,因为作者是并不以这个作品限制了自己的成就,而我却为了朋友这态度,而期待着第二个集子的印行的。
二十年六月八日成于北京。
读《西班牙游记》
一般人写欧洲游记时,总容易把它写成一本极蹩脚的“旅行指南”。有旅行指南的毛病,没有旅行指南的详尽,因为多半说的只是自己足迹所经过的种种,走过身时一切只是走马观花,这里有什么那里有什么,那些材料的来源,却当真还是从旅行指南得来的。虽间或还记下一点点生活经验,记的也是有形的,浮面的,读完它时我们若想一想,所得印象自然不免如此:这个旅行者的宗旨,并不是为旅行,只是在旅行时写点游记。他或者在旅行时只读旅行指南,抄旅行指南,或者此外也根据旅行指南看了一些异味风土人情,古迹名画,可是都不相干。旅行对于他无影响,少意义,那是很明白的。他虽耗费了一笔金钱(说不定这金钱还是国家的)却不能启发他的性灵或感情。回国后,虽写了一本游记,其实,不写它,反而省事。
好游记不是没有。邓先生这本薄薄的西班牙游记,就是一本写得有意思的书。篇幅不大,所记的又零零碎碎,但无碍于它是一本有意思的书。二十四年本刊开始刊载这些记游文章时(题作“癸酉行笥杂记”)人人都说这文章“怪”。不特所记的和一般旅行游记不同,便是用来记事抒情的文字,也完全和一般人的文字不同。易言之,就是这游记怪的有意思。所记的差不多全是作者个人的感觉或认识。从小处着眼,如记西班牙之妇女和斗牛,繁杂而不猥琐;从大处着眼,如记法国和西班牙之建筑雕刻,扼要而又说的当行。记游文章说的与人“不同”还容易,难的是比别人深刻而中肯。这本游记的好处,就正是笔下深刻而中肯。尤其是贯注篇章中有一种流动而又声色交错的美丽,且情趣洋溢,是小诗,是画。
“作者若不是个哲学家,也一定是个艺术家”,这是一般读过这游记的读者必然的估计。这估计一点不错。作者对一切都有他度越流俗的看法,譬如说,凡到过巴黎的中国人,总不忘掉那座大铁塔,塔上有些什么玩意儿,也说的津津有味。他却把那东西看作丑恶的代表,以为越放大越显得丑陋可笑,高耸入云,正合给汽车公司作广告用!你说他不懂巴黎吗?正相反,不特那个死的巴黎——建筑,雕刻,或绘画,对于他都充满了兴味,便是那个活鲜鲜的巴黎,说来他也并不比“老巴黎”懂得更少!初到巴黎他也许不免目迷五色,有点不知所措——至少是见到巴黎那些美丽时髦女人的鼻子,眼睛,眉毛,头发,身段时,这远自东方来的美术家,不免有点惊讶,永远惊讶。然而,当他说出法国人的好坏时,你就知道法国人在他手上的轻重分量了。如本书记咖啡馆那一段:
说到咖啡馆,我从前在国内所得的观念,说是可以会朋友谈心,可以男女诉说幽情,可以读书看报,可以写信,好像是非常雅静的所在,灯光暗暗的,房间小小的,坐位窝软软的,无事不宜的一类。谁知大谬不然,为是一种钻头无缝,人挤满了一堂,好叫你赏识赏识社会生活的伟大!真的,一进到咖啡馆乃觉到人的晶核点不是“自我”,是人与人偎贴的“人性”。尽管不相识,不相交谈,断不了此性的交流。相识交谈已不是友道的要素,友道不在人群的划分,而在人性之归纳。法国人的性格能总摄而不损其周到,能放浪也不伤其细致;好处是:不讲友道而人情自通,不讲风格而步骤适宜,不知吟风弄月而情感无微不入,坏处是:不着边际,虚伪,残酷,好利,中国人忸怩的耻辱之心恐怕他们也没有。这样庞杂汗漫的咖啡馆的生活,所以只有法国才能够有。
试想想,一个忘不了向中国读者夸说他上铁塔的老巴黎,能不能够写得出这种文字?
本书侧重在西班牙记游,所以如“希尔哥斯”一章记西班牙女子和舞蹈,“瓦兰洽赶热闹”一章记当地人在节日的狂欢状况,“斗牛”一章记西班牙斗牛之盛况,写出这个民族的性格和风光,美丽的人,可说是游记中的珠玉。关心这个国家近日内战的,读过这几段短短游记,就会明白当前这个民族热烈流血的悲剧,原可说是这个民族性格所促成的。热情,这个民族的本质,排遣它,用在承平时是歌舞和娱乐,乱世却命定只有流血。
本书似乎也有一个缺点,为大多数好书无可奈何的缺点,就是它篇幅太少了,读来不大过瘾。一个读者若为这本书所吸引,神往于斗牛场的斗牛,和Burzos—Telebo两地方古典风的窗下唱歌等事,尤其会把这书篇幅太少,认为一个缺点。掩上书时他会带点埋怨口气说:你既然带我到这个国家来,你就得多有一分耐心,把凡是你认为值得逛的值得见识的全走到看到,才是道理。大部分全逛到见到了,再结束也不迟!
我希望作者能有这种兴致,诚如本书题记所说,在另一时再给我们一部大书。因为这个美丽国家目前已变成一个国际大球场,各处都有各种飞机投下各种炸弹在不断的轰炸和屠杀,国内那几个在世界上以保存丰富管理完善的博物馆,和一些有名的大小建筑,目前业已毁去不少,那点残余将来也难免被毁去。作者旅行西班牙既久,如能用文字使它再生,实在是件极有意义的工作。
廿六年一月廿日。
从徐志摩作品学习“抒情”
在写作上想到下笔的便利,是以“我”为主,就官能感觉和印象温习来写随笔。或向内写心,或向外写物,或内外兼写,由心及物由物及心混成一片。方法上富于变化,包含多,体裁上更不拘文格文式,可以取例作参考的,现代作家中,徐志摩作品似乎最相宜。
譬如写风景,在《我所知道的康桥》,说到康桥天然的景色,说到康河,实在妩媚美丽得很。他要你凝神的看,要你听,要你感觉到这特殊风光: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我敢说,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河水。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伦潭……当年拜伦常在那里玩的。有一个老村子叫格兰骞斯德,有一个果子园,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树荫下吃茶,花果会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会到你桌上来啄食,那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是上游。下游是从骞斯德顿下去,河面展开,那是春夏间竞舟的场所。上下河分界处有一个坝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灵。
这河身的两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葱翠的草坪。从校友居的楼上望去,对岸草场上,不论早晚,永远有十数匹黄牛与白马,胫蹄没在恣蔓的草丛中,从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黄花在风中动荡,应和着它们尾鬃的扫拂。桥的两端有斜倚的垂柳与掬荫护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匀匀的长着长条的水草。这岸边的草坪又是我的爱宠,在清朝,在傍晚,我常去这天然的织锦上坐地,有时读书,有时看水,有时仰卧着看天空的行云,有时反仆着搂抱大地的温软。
但河上的风流还不止两岸的秀丽,你得买船去玩。
你站在桥上去看人家撑,那多不费劲,多美!尤其在礼拜天有几个专家的女郎,穿一身缟素衣服,裙裾在风前悠悠的飘着,戴一顶宽边的薄纱帽,帽影在水草间颤动。你看她们出桥洞时的姿态,捻起一根竟像没分量的长竿,只轻轻的,不经心的往波心里一点,身子微微的一蹲,这船身便波的转出了桥影,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她们那敏捷,那闲暇,那轻盈,真是值得歌咏的。
在初夏阳光渐暖时,你去买一只小船,划去桥边荫下,躺着念你的书或是做你的梦,槐花香在水面上飘浮,鱼群的唼喋声在你的耳边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黄昏,迎着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静处远去。爱热闹的少年们携着他们的女友,在船沿上支着双双的东洋彩纸灯,带着话匣子,船心里用软垫铺着,也开向无人迹处去享受他们的野福——谁不爱听那水底翻的音乐在静定的河上描写梦意与春光!
静极了,这朝来水溶溶的大道,只远处牛奶车的铃声,点缀这周遭的沉默。顺着这大道走去,去到尽头,再转入林子里的小径,往烟雾浓密处走去,头顶是交枝的榆荫,透露着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尽这林子,当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见了村舍,初青的麦田;更远三两个馒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条通道,天边是雾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听,那晓钟和缓的清音。这一带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轻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岭是望不见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与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桥只是一带茂林,拥戴着几处娉婷的尖阁。妩媚的康河也望不见踪迹,你只能循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象那一流清浅。村舍与树林是这地盘上的棋子,有村舍处有佳荫,有佳荫处有村舍。这早起是看炊烟的时辰:朝雾渐渐的升起,揭开了这灰苍苍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远近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静定的朝气里渐渐的上腾,渐渐的不见,仿佛是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听。朝阳是难得见的,这初春的天气,但它来时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顷刻间这田野添深了颜色,一层轻纱似的金粉糁上了这草,这树,这通道,这庄舍。顷刻间这周遭弥漫了清晨富丽的温柔。顷刻间你的心怀也分润了白天诞生的光荣。(摘引自《巴黎的鳞爪》)
对自然的感印下笔还容易,文字清而新,能凝眸动静光色,写下来即令人得到一种柔美印象。难的是对都市光景的捕捉,用极经济篇章,写一个繁华动荡、建筑物高耸、人群交流的都市。文字也俨然具建筑性,具流动性。如写巴黎:
咳,巴黎!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希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的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都给熏酥了的——有时许太热一些,那也不碍事,只要你受得住。赞美是多余的,正如赞美天堂是多余的;咒诅也是多余的,正如咒诅地狱是多余的。巴黎,软绵绵的巴黎,只在你临别的时候轻轻地嘱咐一声:“别忘了,再来!”其实连这都是多余的,谁不想再去?谁忘得了?
香草在你的脚下,春风在你的脸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责备你,不督饬你,不窘你,不恼你,不揉你。它搂着你,可不缚住你:是一条温存的臂膀,不是根绳子。它不是不让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却永远在你的记忆里晃着。多轻盈的步履,罗袜的丝光随时可以沾上你记忆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