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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读书(9)

然而这种激进思想,似因年龄堆积,体力衰弱,很自然转而成为消沉,易与隐逸相近,所以曹聚仁对于周作人的意见,是“由孔融到陶潜”。意即从愤激到隐逸,从多言到沉默,从有为到无为。精神方面的衰老,对世事不免具浮沉自如感。因之嗜好是非,便常有与一般情绪反应不一致处。二十六年北平沦陷后,尚留故都,即说明年龄在一个思想家所生的影响,如何可怕。

周作人的小品文,鲁迅的杂感文,在二十年来中国新文学活动中,正说明两种倾向:前者代表田园诗人的抒情,后者代表艰苦斗士的作战:同样是看明白了“人生”,同源而异流:一取退隐态度,只在消极态度上追究人生,大有自得其乐意味;一取迎战态度,冷嘲热讽,短兵相接,在积极态度上正视人生,也俨然自得其乐。对社会取退隐态度,所以在民十六以后,周作人的作品,便走上草木虫鱼路上去,晚明小品文提倡上去。对社会取迎战态度,所以鲁迅的作品,便充满与人与社会敌对现象,大部分是骂世文章。然而从鲁迅取名《野草》的小品文集看看,便可证明这个作者另一面的长处,即纯抒情作风的长处,也正浸透了一种素朴的田园风味。如写“秋夜”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离开人间而去,使人们仰面不再看见。然而现在却非常之蓝,闪闪地着几十个星星的眼,冷眼。他的口角上现出微笑,似乎自以为大有深意,而将繁霜洒在我的园里的野花草上。

我不知道那些花草真叫什么名字,人们叫他们什么名字。我记得有一种开过极细小的粉红花,现在还开着,但是更极细小了,她在冷的夜气中,瑟缩地做梦,梦见春的到来,梦见秋的到来,梦见瘦的诗人将眼泪擦在她最末的花瓣上,告诉她秋虽然来,冬虽然来,而此后接着还是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词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

枣树,他们简直落尽了叶子,先前,还有一两个孩子来打他们别人打剩的枣子,现在是一个也不剩了,连叶子也落尽了。他知道小粉红花的梦,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叶的梦,春后还是秋。他简直落尽叶子,单剩干子,然而脱了当初满树是果实和叶子时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但是,有几枝还低亚着,护定他从打枣的竿梢所得的皮伤,而最直最长的几枝,却已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闪闪地鬼眼;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使月亮窘得发白。

鬼眼的天空越加非常之蓝,不安了,仿佛想离去人间,避开枣树,只将月亮剩下。然而月亮也暗暗地躲到东边去了,而一无所有的干子,却仍然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样地着许多蛊惑的眼睛。

哇的一声,夜游的恶鸟飞过了。

我忽而听到夜半的笑声,吃吃地,似乎不愿意惊动睡着的人,然而四围的空气都应和着笑。夜半,没有别的人,我即刻听出这声音就在我嘴里,我也即刻被这笑声所驱逐,回进自己的房。灯火的带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后窗的玻璃上丁丁地响,还有许多小飞虫乱撞。不多久,几个进来了,许多从窗纸的破孔进来的。他们一进来,又在玻璃的灯罩上撞得丁丁地响。一个从上面撞进去了,他于是遇到火,而且我以为这火是真的。两三个却休息在灯的纸罩上喘气。那罩是昨晚新换的罩,雪白的纸,折出波浪纹的叠痕,一角还画出一枝猩红色的栀子。

猩红的栀子开花时,枣树又要做小粉红花的梦,青葱地弯成弧形了……我又听到夜半的笑声;我赶紧砍断我的心绪,看那老在自纸罩上的小青虫,头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小麦那么大,遍身的颜色苍翠得可爱,可怜。

我打一个呵欠,点起一支纸烟,喷出烟来,对着灯默默地敬奠这些苍翠精致的英雄们。

这种情调与他当时译《桃色的云》、《小约翰》大有关系。与他的恋爱或亦不无关系。这种抒情倾向,并不仅仅在小品文中可以发现,即他的小说大部分也都有这个倾向。如《社戏》、《故乡》、《示众》、《鸭的喜剧》、《兔和猫》,无不见出与周作人相差不远的情调,文字从朴素见亲切处尤其相近。然而对社会现象表示意见时,迎战态度的文章,却大不相同了。如纪念因三一八惨案请愿学生刘和珍被杀即可作例: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结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感慨沉痛,在新文学作品中实自成一格。另外一种长处是冷嘲,骂世,如《二丑艺术》可以作例:

浙东的有一处的戏班中,有一种脚色叫作“二花胜”,译得雅一点,那么,“二丑”就是。他和小丑的不同,是不扮横行无忌的花花公子,也不扮一味仗势的宰相家丁,他所扮演的是保护公子的拳师,或是趋奉公子的清客。总之:身分比小丑高,而性格却比小丑坏。

义仆是老生扮的,先以谏诤,终以殉主;恶仆是小丑扮的,只会作恶,到底灭亡。而二丑的本领却不同,他有点上等人模样,也懂些琴棋书画,也来得行令猜谜,但倚靠的是权门,凌蔑的是百姓,有谁被压迫了,他就来冷笑几声,畅快一下,有谁被陷害了,他又去吓唬一下,吆喝几声。不过他的态度又并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面又回过脸来,向台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点,摇着头装起鬼脸道:你看这家伙,这回可要倒楣哩!

这最末的一手,是二丑的特色。因为他没有义仆的愚笨,也没有恶仆的简单,他是知识阶级。他明知道自己所靠的是冰山,一定不能长久,他将来还要到别家帮闲,所以当受着豢养,分着余炎的时候,也得装着和这贵公子并非一伙。

二丑们编出来的戏本上,当然没有这一种角色的,他那里肯;小丑,即花花公子们编出来的戏本,也不会有,因为他们只看见一面,想不到的。这二花脸,乃是小百姓看透了这一种人,提出精华来,制定了的角色。

世间只要有权门,一定有恶势力,有恶势力,就一定有二花脸,而且有二花脸艺术。我们只要取一种刊物,看他一个星期,就会发现他忽而怨恨春天,忽而颂扬战争,忽而译萧伯纳演说,忽而讲婚姻问题;但其间一定有时要慷慨激昂的表示对于国事的不满:这就是用出末一手来了。

这最末的一手,一面也在遮掩他并不是帮闲,然而小百姓是明白的,早已使他的类型在戏台上出现了。

郁达夫张资平及其影响

这两人,是国内年青人皆知道的。知道第一个会写感伤小说,第二个会写恋爱小说。使人同情也在这一点,因为这是年青人两个最切身的问题。穷,为经济所苦恼,郁达夫那自白的坦白,仿佛给一切年青人一个好机会,这机会是用自己的文章,诉于读者,使读者有“同志”那样感觉。这感觉是亲切的。友谊的成立,是一本《沉沦》。其他的作品,可说是年青人已经知道从作者方面可以得到什么东西以后才引起的注意,是兴味的继续,不是新的发现。实在说来我们也并没有在《沉沦》作者其他作品中得到新的感动。《日记九种》,《迷羊》,全是一贯的继续下来的东西。对于《日记九种》发生更好印象,那理由,就是我们把作家一切生活当作一个故事,从作品认识作家,所以《日记九种》据说有出版界宅前的销路。看《迷羊》也仍然是那意义。似乎我们活到这世界上,不能得人怜悯,也无机会怜悯别人,谈一下《沉沦》一类东西,我们就有一种同情作者的方便了。这里使我们相信作家一个态度的正确,是在另一件事上,似乎像是论文上,作者曾引另外一个作家的话,说文学是“表现自己”。仿佛还有下面补充,“文学表现自己越忠实越有成就”。又好像这是为卢骚《忏悔录》而言,又像是为对于加作者以冷嘲的袭击者而作的抗议。表现自己,是不是文学绝对的法则,把表现自己意义只包括在写自己生活心情的一面?这问题,加以最简单的解释,也可以说一整天。因为界限太宽,各处小节上皆有承认或否认理由。但说到《沉沦》,作者那态度,是显然在“表现自己”一“最狭意义”上加以拥护的。把写尽自己心上的激动一点为最大义务,是自然主义的文学。郁达夫,是这样一个人。他也就因为这方法的把持,不松手,从起首到最近,还是一个模样,他的成就算是最纯净的成就。

但是到现在,怎么样?现在的世评,于作者是不利的,时代方向掉了头,这是一个理由。还有更大更属于自己的一个理由,是他自己把那一个创作的冲动性因恋爱消失,他不能再用他那所长的一套“情欲的忧郁”行动装到自己的灵魂上,他那性格,又似乎缺少写《情书一束》作者那样能在歌颂中度日子的自白精神,最适宜于写情诗的生活中此时的他,却靦觍了,消沉了。对作者,有所失望的青年,并能从这方面了解作者,或者会觉得不好意思即对作者加以无怜悯的讽刺的。因为在“保持自己”这一点上看来,缺少取巧,不作夸张的郁达夫,是仍然有可爱处的郁达夫。他的沉默也仍然告给我们“忠于自己”的一种可尊敬的态度。

他那由于病弱的对于世态的反抗,或将正因可以抛弃了“性的忧郁”那一面,而走到更合用更切实的社会运动作着向上的提倡的。

另外有相似处或相同处,然向始终截然立于另一地位上的是张资平。张资平,把这样名字提起时,使我们所生的印象,似乎是可以毫不惊讶的说:

“这是中国大小说家!”

请注意大字,是数量的大。是文言文“汗牛充栋”那个意思。他的小说真多,这方面,也真有了不得的惊人能耐。不过我们若是愿意去在他那些小说中加以检查,考据或比较,就可知道那容易产生的理由了。还有人说这作者一定得有人指出什么书从什么书译出以后,作者才肯声明那是译作的。其实,少数的创作,也仍然是那一个模型出来的。似乎文人的笔,也应当如母亲的身,对于所生产的一切全得赋予一个相类的外表,相通的灵魂。张资平在他作品方面实在是常常孪生。常常让读者疑心两篇文章不单出于一只手,又出于同一时间,忠厚的说,就是他那文章“千篇一律”。然而说到这个时,本文作者是缺少那嘲弄意义的。

这里就有问题了。为的是怎么郁达夫的一套能引起人同情,张资平却因永远是那一套失败呢?那因为是两种方向。一个表白自己,抓得着自己的心情上因时间空间而生的变化,那么读者也将因时间空间的距离,读郁达夫小说发生兴味以及感兴。张资平,写的是恋爱,三角或四角,永远维持到一个通常局面下,其中纵不缺少引起挑逗抽象的情欲感印,在那里抓着年青人的心,但在技术的精神,思想,力,美,各方面,是很少人承认那作品是好作品的。我们是因为在上海的缘故,许多人皆养成一种读小报的习惯的。不怕是《晶报》,是别的,总而言之把那东西放在身边时,是明知道除了说闲话的材料以外将毫无所得的。但我们从不排斥这样小报。张资平小说,其所以使一些人发生欢喜,放到枕下,赠给爱人,也多数是那样原因。因为它帮助了年青人在很不熟习的男女事情方面得到一个荒唐犯罪的方便。在他全集里,每一篇皆给我们一个证据。郁达夫作品告给我们生理的烦闷,我们却从张资平作品取到了解决。

所以张资平也仍然是成功了的:他懂“大众”,“把握大众”,且知道“大众要什么”,比提倡大众文艺的郁达夫似乎还高明,就按到那需要,造了一个卑下的低级的趣味标准。

使他这样走他自己的道路的,是也在“创造”上起首的几种作品发表后所得到年青人的喝彩。那时的同情是空前的。也正因有那种意料以外的同情成就,才确定了创造社一般人向前所选的路径。作者在收了“友谊的利息”以后,养成了“能生产”的作者了。

怎么样会到这样?是读者。“五四”运动在年青人方面所起的动摇,是全国的一切青年的心,然而那做人的新的态度,文学的新的态度,是仅仅只限于活动中心的北京的。其波动,渐远渐弱,取了物理公律,所以中国其余省分,如广西,如云南,是不受影响的。另外因民族性那种关系,四川湖南虽距离较远,却接受了这运动的微震,另作阔度的摆动。因为地方习惯以及旧势力反应的关系,距离较近的上海,反而继续了一种不良趣味不良嗜好,这里我们又有来谈一谈“礼拜六”这个名称所附属的文学趣味的必要了。现在说礼拜六派,大家所得的概念是暧昧的,小会比属于政治趣味的改组派,以及其他什么派为容易明白。或者说这是盘踞在上海各报纸附张上作文的一般作品而言,或者说像现在小报的趣味,或者……其实,礼拜六派所造成的趣味,是并不比某一种新文化运动者所造成的趣味为两样的。当年的礼拜六派,是大众的趣味所在的制造者。是有实力的,能用他们的生活,也是忠实,也是大胆,错误或失败的地方,只是绅士阶级对绅士阶级的文字的争夺,到了肉搏的情况,到后是文言文失败,思想方面有了向新的一面发展的机会,人道的,民众的,这类名词培养在一般人口上,而且那文学概念也在年青人心上滋长,因此礼拜六派一种趣味便被影响,攻击,而似乎失败了。其实呢,礼拜六派并不是代表绅士的。礼拜六派只可以说是海派,是上海地方的一切趣味的表现,此时这类趣味的拥护者,制造者,领会者,依然存在,新文学运动并不损及他们丝毫。新文学发展,自然是把内地一些年青人的礼拜六趣味夺去了,但这本不是礼拜六派应有的同志,不过当时只有《礼拜六》可看,这些年青人就倾向于《礼拜六》那种方便因缘罢了。

承继《礼拜六》,能制礼拜六派死命的,至少是从上海一部分学生中把趣味掉到另一方向的,是如像“良友”一流的人物。这种人分类应当在新海派。他们说爱情,文学,电影,以及其他,制造上海的口胃,是礼拜六派的革命者。帮助他们这运动的是基督教所属的学生,是上帝的子弟,是美国生活的模仿者,作这攻礼拜六运动而仍然继续礼拜六趣味发展的有《良友》一类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