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妖贼耍花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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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妖贼耍花招(未稚)

楔子

夏至将至,青蝉声休露满枝。

下弦月泻落一地光影婆娑,在青石板上摇漾着水状的银鳞。隐约可见一道暗影从这月隙间穿梭而过,悄无声息地绕到唐家堡陵园。

入口处只见两根白玉雕琢的擎天石柱,竟连一个护卫也没有,“哟呵,唐家老头子未免太过相信自己的机关阵了。”红衣少年笑眯眯地摸着下巴,竟像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拎出一只肥兔子,“咱一连闯了十七关,整个后山的鱼虫鸟兽都死绝了,至于这最后一关嘛——”

他“哼哼”坏笑两声,这只半路逮着的兔子,同样会成为他验关的“秘密武器”。

将蚕丝银线系在兔子的右腿上,看着它慢吞吞地爬进陵园里,少年眸中的精光愈加灿亮。若他没猜错的话,这两根柱子之间定有机关玄机,而他只需利用这西域雪蚕丝感应到机关所在,便有办法突破这最后一关。

谁不知唐家以机关暗器闻名江湖,而他偏就是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蛮痞子!

先前罄娘交待任务说,只要他在唐家偷出任何一样东西便能正式进入“神偷门”,被同行认可。有组织作后盾,自此偷遍天下有恃无恐。可他栖非是什么人,随便偷两棵萝卜青菜便能沾沾自喜的吗?他今晚要偷的东西——是唐家始祖的百年骸骨!

等那团白茸茸的肉墩子安然无恙地爬过柱子,引着雪蚕丝继续往前时,栖非皱起眉头,怎么回事?竟然没有机关?!不大可能啊,这陵园本是整个唐门最神圣之地……

莫非最后一道机关设在陵园里面了?

手指那端的雪蚕丝越扯越紧,栖非放宽了心,潇洒地迈开一大步——

“咝——”

察觉到异样的瞬间,栖非根本来不及闪躲,任着无数根金丝索从两旁石柱里飞射而出,刹那缠住了他的脚踝——“嗵”,摔了个四仰八叉,狼狈不堪。

似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自皮肤沁入骨髓,栖非浑身一个激灵,这是——“金螭阵!”

原来那缠上四肢的金丝索根本不是普通的丝线,而是一种专门吸血蚀骨的苗疆螭虫吐出的丝,不消片刻工夫,那些螭虫便会顺着丝线进入身体,一点点地啮噬血肉。

短暂的心惊后却换来“哈哈”笑声,红衣少年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甚至好心情地吹起了口哨:“啧啧,老天待我不薄啊,临死前还让我瞧见这么稀奇的玩意。”他眉眼汤汤,细看那双眼竟寻不出半点苦楚,不是假装的潇洒,而是真的释怀。

窸窸窣窣,肉墩子又慢条斯理地爬回来,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与他对视。

“喂喂喂,你那什么眼神?”栖非的嘴角有一丝抽搐。是他错觉吗,这畜生的眼神,怎么看怎么有种幸灾乐祸的味道?不过说起这金螭阵也足够邪门,凭什么搞人畜歧视啊?“人嘛,自以为有多光鲜荣耀,其实还不是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说不定下次投胎就……”

在这鸟兽散尽的地方,忽视掉语言不通的障碍,红衣少年神采奕奕地给现场唯一的“听众”讲解起人畜之道,但是——但是——

当他明显感觉到胸口一阵湿热,伴随着异味入鼻时,终于忍不住咬牙怒骂:“你丫有种!老子今夜做鬼也要先把你的屁眼给塞了!”

什么叫风水轮流转呐!

想从前他还是七孤山里的大王,豺狼虎豹都要畏忌他三分,如今竟连一只兔崽子都敢这样明目张胆欺负他……栖非咬牙,当初就不应该听信那个妖言惑众的罄娘,什么大千世界,什么神偷门,什么锦衣玉食——他稀罕个屁!

他只是想——

“头……头呢……”

一个娇脆的女娃声音打断了栖非的冥想,伴着来人矮小的身影掩映在烛火里若隐若现。

栖非赶紧噤声,眯眼望见一盏薄纸灯笼越走越近。灯笼不大,没有用流苏垂坠,薄纸上的绘饰也不过是两片红枫,偏用了细致的金丝镶边显得格外精巧贵气。但那灯笼里点的却不是普通的烛火,而是许多淡绿色的星星点点飞来飞去,那是——萤火虫?

不禁有些好笑,这世上哪有人是用萤火虫当灯烛点的?

栖非正思忖着这是谁家的丫头,却在听清对方接下来的话语时从头皮寒到脚底心——

“头……我的头呢……”冰凉的手指摸着摸着就摸上少年的脸庞,笑开了花,“嗳……你有没有看见我的头啊……”

第一章 流萤·玉棺

那年幽寂的夏夜——

唐门陵园,灯花半盏,映亮了垂髫小女娃弯弯的笑眼,小手的影子还在少年脸上乱晃。

有影子,那就应该不是鬼……栖非心有余悸,语气却不甚友好:“喂丫头,深更半夜的不好好睡觉,跑出来瞎晃什么?”天灵灵地灵灵,不带这么吓唬人的……

小女娃却不理他,径自抱过他身上的那团白球,“头……头头,终于找到了……”

栖非目瞪口呆了半晌,终于哭笑不得——原来是这丫头口齿不清,竟把“兔”念成了“头”。

“你是谁?”似乎这才察觉到少年的存在,执灯的小女娃——便是唐四小姐唐眸意,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起他来。被他不服气地回瞪一眼,她却“扑哧”一声笑了,“你在赏月吗?选的位置还真是——”她余光瞥见他腕上的金丝索,笑意加深,敢来唐家陵园偷东西,这贼儿的胆子也未免太大,“真是妙极,不过……今晚可不是满月呢。”

这小丫头不过七八岁大的模样,怎么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的,而那笑容里分明藏有一丝恶劣的戏谑……戏谑?栖非只当是自己的错觉,一个小毛孩哪来那么多坏心眼?

“你懂什么,我是在等日出。”他悠闲哼道,只是声音也因沾了夜露显得有些凉,“黑夜再长……也该有个尽头才是。”鬼晓得他的命就在这里到了尽头!

少年咬牙低咒,原本最最无心的一句话,却不曾料到——

唐眸意的神情却因这句话起了天大的变化,原本的敌意瞬间瓦解,“你也在等日出吗?”她紧张地问,像是疑惑,又像是欣喜。不会忘记,记忆里是谁对她说过同样的话——“无论多么漫长的黑夜,多么深切的苦楚,只要不闭上双眼,都一定可以等到明日的朝阳,对不对?”

到那个时候,是不是就可以摆脱这副近八年不变的身体,长成曼妙动人的女子?

世人羡慕唐门暗器天下第一,唐门“五毒功”盖世无敌,甚至唐家的一草一木都已成为他人跪求不得的灵丹圣药,她却深知身为唐家儿女的悲哀,但她不能向任何人抱怨——正因为身体里流淌着唐家的血液,反而让她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十六岁的年纪,却还停滞在八岁时的容貌和身体。

瞧见她忽喜忽愁的情绪,说着语无伦次的话,栖非在心里狠狠打了一个寒战,直觉以为这丫头的神志不太正常——莫不是个疯子?

“我助你离开,好不好?”唐眸意转而看了他一眼,笑了,“我救你一回,你可要记着我的好,今生今世也绝不能忘记了。”

栖非越发坚信这丫头脑子不灵光,所以说话颠三倒四前后矛盾,不过他还是笑嘻嘻地答应了,油嘴滑舌道:“顶好顶好!你要是能从阎王手里救我一条命,我就感谢你祖宗十八代,替你种瓜卖菜,做牛做马我都愿意!嘿嘿。”

“你只需记得我便好。多余的,我奢求不来。”唐眸意轻言道,心里莫名有些暖意,遂又细细看了少年一眼。若论年纪他应与自己相仿,眉清目秀,尤其那双眼睛生得格外狭长昳丽,清清汤汤,黑琉璃珠子似的瞳仁,竟是一丝杂质也瞧不见。

栖非毫不避讳地与她对视,眉梢满满笑意。心想这疯丫头肯定是听苦情戏听多了,说话的调子都这么缠绵幽怨。幸好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二八芳华的姑娘家,否则他可消受不起。

记得住在凤蓝巷时,隔壁的杨家小姐就爱这么着说话,那衣袖掩面欲说还休的哀怨劲儿,简直要把人的肠子都绕成个蝴蝶结,害他每见一次每躲一次。

不过……听这丫头说来,却是别有味道,甜而不腻,他并不讨厌。

啊呸呸呸,他在胡思乱想什么?栖非心中暗骂中邪了见鬼了,自己竟对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动歪脑筋?他拿眼尾瞄了唐眸意一眼,也不知她用石头在地上圈圈绕绕画了什么,忽闻“喀啦”一声脆响——石柱松动,手腕上的金丝索竟然解开了!

栖非霍地从地上坐起,脚踝也没了束缚,伸展自如。

“这本是用奇门遁甲术列出的机关,要寻出它的阵眼才能破解,而且对鸟兽无害。”唐眸意笑着起身,忽然神色一凝——“糟糕,夜影来了!”

栖非还没反应过来,唐眸意已直接拉过他往陵园里面跑去。

便在同时,陵园外响起细小的对话声——

“这兔子——是四小姐的?难道方才的动静也是四小姐弄出来的?”

“哦,估计是四小姐的夜游症又犯了。”接话的声音有些满不在乎,“据说这四小姐平日里安静木讷——咳,其实说白了就是脑子不好使,也不爱跟人讲话,随便往哪里一坐都能发呆到天黑……可一旦梦游起来就像变了个人,刁蛮泼辣,任性妄为,万万不能惹呢!”

“……听蔺神医说,是因为她脑子里长了一样东西,不光阻碍思考,还损害记忆,头一天晚上做过的事,到了第二天一早就会忘得精光……”

清楚听见两夜影间的唏嘘谈论,唐眸意但笑不语,一面若无其事地朝栖非解释道:“放心,这里是唐门禁地,他们不敢进来的。虽然家主自信唐门机关阵无人能破,不过每晚到子时三刻还是会派夜影轮流来这里巡逻,夜影阵可也不容小觑。”

栖非有听没听地直点头,并留心记下四周的景象,却先被这里的景致震慑住了。与其说这里是陵园,倒不如说是世外的修身养性之所,四处兰芷疏香,陌上初熏。

而唐眸意却似早已熟识这里,引着他往光线最暗处走去。绕过大大小小的墓碑,最后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菱形的浅水湖,隐约可见湖水对面远山凝碧,奇的是,更有两方石墓遥遥相对。

栖非心中微感诧异,若他没猜错的话,这陵园最里面安置的应是唐门始祖——唐瑛及其夫人的石墓,为何夫妻之墓却隔着一道湖湾,没有被安置在一起?

“据说老奶奶至死都还生着老头子的气,怎样都不肯与他合葬。”唐眸意垂眸望着墓碑,独自沉思许久,转身看他时又笑眯眯道,“过了这个湖到达对岸,便可以出去了。但我只能救你这一回,你以后……千万不要再来惹事了。”

栖非原本已经走出几步却又顿住,陡然想起自己此行的任务——忙活了大半夜却连棵青菜都没偷着,岂能两袖空空寡手而归?

可这疯丫头分明不是简单的角色,他若真把唐瑛的死人骨偷回去,恐怕又要再生事端。

不不不,他已经折腾够了。

栖非眼珠子滴溜转,一瞥眸便看见近身处一圈绿茵茵的荆棘圃,里面生着的不知是草还是花的袖珍植物却是长得格外奇特,皆是粗矮的茎,露出地面不足半寸高,底下是莹白剔透的茎,茎上层叠的碧绿色叶瓣往外翻卷,里面的芯子蜷窝成嫩黄的花,很像是……青菜。

越看越像青菜!

“那是——”

唐眸意刚要解释,少年已经顺手摘来一棵,“昔我来矣,忘将花采;今我离兮,赠我青菜。”

他还吹起了口哨,逗得唐眸意捂嘴直笑,心道这家伙真有舌灿莲花的本事,不过那“青菜”其实是唐门的镇家之宝,放至江湖可以让无数人挤破脑袋去抢的仙草奇葩——苦盏花。谓之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但她并不打算拦他。区区一棵青菜而已。

“丫头丫头,下次再见面,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哦。”

那是少年转身离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笑嘻嘻的语调,一如那大红衣袂肆意飞扬。

唐眸意心旌一漾,继而泛起甜蜜的苦涩:那么,若没有下一次的相逢,知不知道她的名字便也无所谓了吧……

转而寻了石凳坐下,从腰间摸出一个锦囊,取来纸笔,便蘸着靛草的汁液记下一行字:

嗣圣元年,夜,陵园遇一少年,衣红容冶,眉目清明。

她住笔微顿,眼眸似隐一丝笑意,继添几字:天底下最快乐的人,莫过于他。

这世上,怎会有这样无忧无虑的人呢,就好像从来不知悲伤苦痛为何物……

唐眸意垂了眼眸轻叹口气,她患夜游症是假的,但她记性不好却是千真万确,所以她每到夜晚总会随身携带着纸笔,像从前一样记下这个奇异的夏夜,记住这个飞星一样的少年。

或许连栖非自己也没有预想到,会有两年后的再次相遇——

清秋的风已小有些凉意,夕阳晚照,唐眸意安静地坐在后院的秋千上晃悠,偶尔逗逗脚边那只白兔,无聊地打发着十年如一日冗长的时间,忽闻身后一个笑嘻嘻的声音:“嘿!抓紧喽!”

她心下一跳,本能地抓紧秋千索,接着后背被人大力一推,整个人便飞上天空。

“呀——”

烟树繁花渐次从眼前穿梭,刹那飞渡九霄之外,流云翩跹。唐眸意禁不住轻呼出声,却没有感到半分害怕,直到一道大红的身影闪至眼前,一把抓住她的秋千,身子一倾,黑琉璃珠子似的眼睛便对上她的,“又见面了,丫头。”

他笑眯眯的,用这天底下最无忧无虑的口吻:“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唐眸意愣愣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少年,红衣飞扬,眉眼汤汤,这样漂亮的人啊,怎么却像幽灵似的突然闯入她的视野?她努力搜罗回忆,确定自己不曾见过他:“你是……”

“切,真不可爱。”栖非使坏地捏捏她的鼻子,两年过去了这小丫头倒是半点没长,还是这样娇小玲珑的,勾勾小指头都能将她拎起来。不过……好像比那年更傻更呆了一点?他眼里捉弄的兴味更浓,“别害臊嘛,快点告诉栖非哥哥,哝,哥哥我都自报家门给你了。”

唐眸意眼里尽是懵然。

栖非见状不乐意了,鼓着腮帮子瞪她,“真无情哪,口口声声让我记得你,可你先将我给忘记了。不过我也怪不得你——”她本是个神志错乱的疯丫头,不记得他也理所当然。他摸摸自己的左耳垂又无所谓地笑了,兀自咕哝道:“就是,我有什么好介意的。”

“不是的,我,还记得……”唐眸意直觉摇头,手指摸上腰间的锦囊,那些纸笺她都悉心珍藏着,是那个少年吧,像流火飞星一样的少年……似乎被他的笑容所感染,她也随之展颜,“我叫瑷晓。”那是她许久以前的名字了,可她居然脱口而出,有些鬼使神差。

“爱笑?这名字有趣。不过我念着别扭,还是喊你丫头得了。”栖非笑哈哈道,俯身抱起那只兔子,两年的时间说短不短,主人没见长,倒是这家伙又肥了好几圈。他眼珠子转了转,笑容里多出一丝恶劣的成分,“我那年见你对陵园地形那么熟悉,还以为你是唐家的哪位小姐,回去听罄娘说了才知道唐家最小的四小姐也都十六岁了,所以你肯定是个丫鬟吧?不过看你穿得这样光鲜,你家小姐肯定很疼你……”

唐眸意静静听着他天马行空地自说自话,也不否认,忽然疑惑问道:“你在……做什么?”

“堵了它的屁眼。”栖非哼哼坏笑,揪住兔子的尾巴,“这兔崽子,居然敢在我衣服上撒尿,熏得我大半个月没吃下饭,真是可恶透了!嘘——”他将食指放到唇上,神秘地朝她扮个鬼脸,“只告诉你一个人的小秘密哦,栖非哥哥是很记仇的。”

唐眸意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终于见你笑一次了,不枉费我喷了这么多口水。你再不笑我可要挠你胳肢窝了。”栖非拿衣袖扇风,倒显得自己是特意为了逗笑她才这样大费周折的。

相比于他的从容自若,唐眸意反而有些莫可名状的拘谨,“……谢谢。”她轻声道。

栖非挑了挑眉,“好了,跟你打声招呼,我去偷青菜了。”他毫不隐瞒自己的动机,竟然还把“偷”字说得光明正大。

“青……菜?”唐家几时返璞归真种起青菜来了?唐眸意正觉得疑惑,见栖非转身就走,突然紧张喊道:“你就要走了吗?”

栖非也不回头,“有人等着它救命呢。”其实他早就知道那青菜本是解毒良药苦盏花,而这次他之所以会再次来唐门行偷,便是因为同门师弟中了苗疆奇毒,需要苦盏花入药。

“等一下——”

唐眸意话音未落,少年的身影竟转瞬消失无踪。而那时她才知道——为什么这个少年能在高手如云的唐家来去自如,无人能挡——因为他的轻功已经不只是飞檐走壁踏雪无痕,而是一种瞬间转移的本事,即便是父亲唐琏也未必能追得上他。

唐眸意急着解下那个锦囊,取出纸笺,靛草的幽香已然凝固,娟秀字迹却清晰如昨……陵园遇一少年,衣红容冶,眉目清明。

陵园!他去了后山陵园!

待唐眸意心急地赶到陵园时,栖非正安然无恙地站在那片苦盏花圃外面,看见她也不意外,也不紧张,依旧嬉皮笑脸道:“怎么样,我的记性很好吧,机关阵法看一遍就能记住,金螭阵哪里困得住我。”他又朝她招招手,“过来丫头,帮我挑挑哪棵青菜长得最好?”

唐眸意纹丝未动,只看着他,“偷完苦盏花,栖非是不是就要走了?”

栖非挑挑眉,她又露出这种眼神——这种与她的年纪完全不相符的眼神。他下意识把视线移开,“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跟你打过招呼了。”他心知她对自己的好感,或许仅是出自孩子的依赖心理,所以受之无愧,也未必懂得珍惜——他原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贼儿,嘘寒问暖无非是礼尚往来,那多余的热情是决然没有的,“他已经毒侵心肺,挨不了多久了。”

说着就要上前去摘苦盏花,才踏出一步,便觉得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嗡——”

栖非心下一讶,这里何时多出了机关?顿时便闻外面一道男子声音:“谁敢擅闯陵园!”

唐眸意认得那个声音:“是玖幽!”自从两年前,家主唐琏发现苦盏花莫名少掉一棵之后便另设了这个线铃机关,恰好与唐门弟子掌心的“生死符”相呼应,一旦铃响,便会有人闻声赶至。偏偏这次是他——唐门第一高手玖幽!

眸光一闪,唐眸意当机立断将兔子放到花圃外,一面拉着栖非就跑,“快躲起来!”

瘦瘦小手微凉,恍然间栖非又回想起两年前的夜晚,那个丫头也是这样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跑,手里的萤火虫灯笼明明灭灭,仿佛预示着这些年的颠沛流离终于到了尽头——以至于很久之后他还会笑着回忆起这个奇异的夜晚,多么不可思议——那些露水之交他转身即忘,却始终忘不了这个纯然痴傻的孩子。

“躲这里吧。”唐眸意指着面前一口水晶玉棺——便是唐瑛入殓的棺材。

栖非顿时后背发毛,开玩笑,他才不要跟一堆白骨躺一块儿,何况是两百多年前的死人,难保不会生出什么蝼蚁蛆虫……他想起来就一阵恶寒。

见他犹豫不前,唐眸意二话不说直接移开棺材盖,眼前的景象却让栖非吃惊——原来棺材里的根本不是死人白骨,而是零散的黄玉,晶莹剔透。

“这玉一瞧就是稀罕货,绝对价值连城。”栖非顺手捞起一块黄玉掂量着,一面啧啧称奇,“原来这棺材是用来掩人耳目的,里面供的才是真宝贝,唐老头子果真狡猾。”他眼珠子滴溜转,趁着唐眸意不注意时将几块黄玉塞进了袖子里。

异样的风声一瞬逼近,意味着敌人已近在咫尺,栖非再无顾忌,飞快翻身便躺进棺材里,唐眸意刚要同他交代什么,却只觉得前身一坠,随即跌入一个怀里,“呀。”短促的轻呼声却被紧随而至的黑暗所覆没。

只剩耳边一声蚊蚋叮咛,满满的笑意:“少不了你的位置的。”

唐眸意心旌忽漾,头一垂便闻到他怀里清风朗朗的味道,那是山涧草木才有的灵气,在光阴流转间浸入了骨髓灵魂,所以会有这光风霁月一般的少年郎……唐眸意本能地抓紧了栖非,将头埋进他胸前,这十年来混混沌沌的心湖好似也被什么涤荡过,还原一片澄明。脑中骤然闪过一个清晰的念头,从此会是不遗余力地追随,因着这一句话……

屏息凝神,一直等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栖非才小心吐纳口气,“总算走了。”他抬手将棺材盖推出一道缝隙,迎进微弱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摇漾成一朵靡丽笑花,“我死了才不要躺这样的水晶棺材,寒碜碜的,阴曹地府都没这么阴森。”

唐眸意忽然有些心惊于他这样的口吻,脱口喊道:“不要说那种话,不吉利的!”

栖非闻言哈哈一笑,不以为然,“怕什么,谁说将死字挂在嘴边就一定会死?”他将她抱出棺材的瞬间落了一句话,但那句话里彻骨的悲凉却让她在很多年后才想明白,“一个将死的人,难道多烧几炷香就能活得长长久久了吗?切,鬼才相信。”

“栖非,”唐眸意扯住他的衣袖,竟真像个孩子耍无赖起来,“栖非带我一起走好不好?”

栖非转身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我不喜欢这里,所以栖非带我一起走好不好?”唐眸意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栖非旋即失笑,又说疯话了罢,可他刚才竟差点当真了。他摸摸她的脑袋笑哈哈道:“你虽然是个丫鬟,但住在这里好歹衣食无忧,可我是个混迹天涯的野蛮痞子,跟着我会很苦的,饿起来连树皮草根都要啃呢。”他像是在吓唬她,连哄带骗的,“乖,赶快回你小姐身边吧。”

唐眸意仍是攥着他的衣袖不放,“栖非,我很害怕,我不敢留在这里……”她声音细微,透出柔弱无助的哭腔,“栖非不知道,唐家的人之所以会收丫鬟,对她们关怀照顾,是因为需要拿她们当药人,利用她们纯阴的血液来试毒。唐门会研制出那么多的毒药,都是用她们的生命换来的……我身边的姐妹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不见,我很害怕,总有一天会轮到我……”

栖非的脸上逐渐升起了震惊的神色,他从来只知道唐门以毒闻名,却没料到他们的手段竟这样残忍,“这是……疯了吧……”他笑得勉强。然而究竟是唐门疯了还是她疯了,他已经分辨不清。

“栖非……”唐眸意看见他眼里的动容,越是不依不饶地央求,“栖非带我走吧……”

栖非张了张口,再也无法说出拒绝的话。他从来不是菩萨心肠,甚至无情无义才更适合他这样的人,之所以记着她也无非是因为多留个心眼罢了,但若是已经知道了这样的真相还要留她在这里受苦,他却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的。

“栖非……”唐眸意垂了眼眸,隐去唇角欲露的笑意,“只要跟着栖非,吃再多的苦,我也愿意的。”

片刻的沉默,终于得到他的无奈妥协——“好啦好啦,就依你一回。”栖非拉过她的手,那一刹那在心里滋生的温暖和怜惜,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

唐眸意终于笑起来,“娘说,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她手腕一翻,便从袖间滑出一根细长银链,轻巧地越过线铃捆住一棵苦盏花,再一折,便已将之摘下,“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栖非收下。”她笑吟吟地奉到他面前。

栖非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刚才那是……武器?脑中闪过许多猜测,包括一些被自己忽略的细节,也都串联起来——从那夜她轻而易举破了金螭阵,还有她走路悄然无声的功夫以及如今的银链飞索——这看似青涩纯稚的丫头究竟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本事?不对不对,或许在那之前他更应该怀疑,她究竟是谁?难道真的如她自己所说,只是用来尝毒的药人?

清楚看见少年眼里的警戒,唐眸意紧张地垂下眼帘,细声道:“他们非要逼我们学这些本事的,从很小就学了……”她无措地绞着衣袖,似不经意间露出手臂上的淤青,那确实是唐门师伯教她练功时所受的伤。

栖非便明白了,“身为药人,如果不学些功夫护体,怎么能撑得下去……哼,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暗骂唐门卑鄙的同时也松了口气,他又多心了。无论怎样,她终究只是个懵然无知的小丫头而已。

被他拉过手,看着那些碑刻越来越远,唐眸意的眼里突然漾开一抹奇异的笑容:原来唐四小姐是个不孝女呢,所以不惜损害唐家名誉来圆这个谎,只是为了留住他的步伐——

难怪那年娘亲离开前会留下那样的话:“瑷晓,你从来只依自己最本能的意愿行事,想要守住的东西就一定会倾尽全力。但你要记住,不是任何人都消受得起这份热情的,必要时候还需松开一些束缚才好……”

偏偏,她一眼便钟情的,是一个不会将任何人任何事放到心上的人。

所以这一生,注定了是她追随他到海角天涯——

“对了栖非,其实刚才棺材里放的并不是真正的玉哦。”

“那就不要它了。”栖非趁着心情好,随手将偷拿的黄玉丢进身后湖水里。

“说起来真神奇呢。那其实是唐门始祖的骸骨,因为他生前不吃荤也不沾酒,只服草药和甘露,才练成了绝世内功,所以死后连骸骨都变成了像黄玉一样的东西……噫,栖非栖非,为什么你泪流满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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