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言情妾心不在君(浮世众生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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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妾心不在君(浮世众生系列)(霜降)

前言

如果按照计划,这两个月偶正在写的应该是篇现代文,而不是这个故事。

不过,在花了将近十天时间查找资料兼培养感觉,又花了半个月对着电脑发呆却只能完成不到十分之一的进度,眼看又要陷入卡文的惨状后,偶当机立断,把手上的现代稿丢在坑里,重新开了这篇文。

事情证明偶还是很有勇气的,因为这篇文,刚好与上上上一篇我卡了半年才完成的故事是同一系列……然后虽然拖拖拉拉,偶还是以勉强算是正常的速度完成了(没有卡住万岁)。

额,其实这个故事单独成文也行,之所以放在系列里是因为偶对上一个故事里两个配角到不行的人物有些兴趣,总觉得要是将他们配对貌似也不错。不过,因为那两个配角的个性实在太米爱了,没法支持偶给他们编完一个几万字故事,所以只是当作背景来写,然后因处理得太背景,以至于偶写完后回头再看,觉得其实斩掉头尾来看这个故事反而还明白些……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作茧自缚”吧……

缘起 水自流,落花岑寂

他总是看见那个寂寞的女人。

京城的春花开了,夏树繁了,秋叶红,冬雪飘,她的园子却没有丝毫变化,就连倚在亭边的人似乎也不曾移动半分。

去年岁末,他奉师命离京,见她是那般姿势,今年回京,她仍是与印象中毫无二致的姿势,削肩微倚,半睁的凤眸神情渺远地凝望着烟波浮袅的湖面,纤指有时把一枚闲棋,时而拈一团红饵,心思总并不在其上。

这时等在她身边的人,不管是侍候一旁的使女,还是像他这样的访客,统却只觉自个的身影薄淡极致,淡得全没了声息,入不了她的眼。整个园子便只因这样一个人的存在直透出了辽荡天地的寂寞,寂寞得每一个走进去的人都要忍不住地深深叹一口气。

他记得初次拜访这个女子时,她是矜容尊贵的缙王妃,他是当朝国师门下弟子,因皇上笃信道教,各亲王也同受恩泽,每逢节令便有国师高徒上门行醮驱邪祈福,若炼得了什么好丹药,宫里也会派人赐他们一份。

他那时在师门里刚有些资辈,便被差去缙王府走动,与缙王妃一照面,彼此的眸光都不觉闪动。

他一眼就看她并非常人。

是什么呢?执拂尘的手指微动,却忍住了没去掐算她的来历。师尊让他下凡历练,除少数必要时,不得随意干涉凡尘宿命。何况她的身上并没有伤过人的煞气,便连妖气也是若有若无,再淡些,就真与人类无异了。

缙王妃定定看他,似乎也察出了他的不寻常,只是以她那样微薄的道行,想也探不出他的真正出身。彼此皆非人,只是论起修行深浅,恐怕他一翻掌便能收了她。饶是如此,那双眼里并无半分疑惧,她只是浅浅淡淡地“呵”了一声,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一句话,便心照不宣地默认了彼此的伪装。

他们默契地互不过问,只是每次见到她时,他总会生出些许好奇,不明白她要做这样一个清冷寂寞的王妃是为了什么?

不知她是否也在暗自揣测他,只是从那样疏离漠视的应对中并看不出来。如果他身上是与她同类的妖气的话,兴许还有深交的可能,只是顶着道士的身份,世间妖魅见了他都要防上三分,少有能好好说上几句话的。

年复一年,她做她的尊贵王妃,他当他的修行道士,一年里头需要见面的次数并不多。期间听过一些闲言碎语,说是缙王一心辅政,倒冷落了家里的娇妻,也因此王府里的大小事务都是王妃一手掌管的,下人们鲜少提起王爷,却对这个女主子又敬又畏。

他上王府设醮,照例要拜见王妃,她见了他,不问别人,总不咸不淡地提一句:“国师可好?”他起初以为是没话找话的寒暄,也只按礼数简单应答。提的次数多了,便连他这样钝感,也察到了那样平淡的语气之后比别人多了一分的关心。

她一个王妃,与国师能有什么渊源?

其时因国师一人之故,道教盛行,时有道家子弟呼啸入山林,抓捕些妖物异兽与国师填炉炼丹,长得稀奇些又没甚妖力的便赠与京城里的贵妇作为玩物,一时之间凡世异类惶惶,个个自危,无不对天子脚下那国师恨之入骨。只是任它们在荒陲山林里咬牙切齿,国师却在千里之外的皇城里照旧炼他的丹,求他的长生,道法也一年比一年深厚。

他拜在国师门下当个跑腿的弟子,不杀生,也不费力气阻止同门残虐妖类,,只是游走于凡人与妖物之间,作参悟万物凡心的修行。遭遭遇遇,却觉得最难懂得的,反而是那些活了许久的非人的心,就连看似爱恨单纯的山野小妖有时也会做出令人意外之举,相形之下,浮华靡醉的京城反而一眼便能看透,不过两个字,利,与欲而已。

只这个非人的缙王妃让他着实参不透底细,总淡淡挂在心上,有些在意。

忽有一年,紫薇帝星在一夜之间退尽光芒,其时他并不在京城,见此异象却知是有人逆天折了天子命数,只因他先前见过当今天子,那人的运势不应这么快就衰竭的。

因有事缠身,他隔了数月才回到京城,却已是物是人非——新皇登基,国师失势,道门零落。

他对这道士的身份本就不放在心上,只有些感慨,忽地便想起那个总问他“国师可好”的女子。他已不需再为缙王府驱邪祈福了,然而再上门时也没有人对他多加盘问,府中不似先前那般秩序井然,家丁面上都有些惶惶,一问,才知王妃病危。

一片慌乱之中,竟没有人阻止,让他径直入了王妃房里。她的榻下,仍是只有一个总贴身侍候的使女。

只需一眼,他便瞧出她魂魄散尽,命在旦夕,如何都救不回了。

她的神志却还清醒,见是他,面上露出古怪神色,道:“我却没想到,会是你给我送终。”

他不知说什么是好,也不知为何要来探这交情薄浅的女子,也许是因为他们皆非人,同样站在这靡靡凡世之外。想了半天,才开口:“国师他——”

“我知道。”她截断他,“他的今日,便是我一手造就。”她每说一句,便有一缕灰白死气从体内冒出,待得说完,只见周身上下丝丝缕缕,死气就如地府里的磷火般幽幽浮进了看不见的虚空。

凡人难见的这景象,他们两人都瞧得清清楚楚。她也不解释先前的话,只望着虚空,眼里神气将散不散,“我知你与我们不是一路的,你说,像我这般的,也会有轮回吗?”

“世间万物,只要魂魄不散,便难脱轮回转世。”

她的眸子已经涣散了,却仍勉力说着:“若是如此……只望下辈子能普普通通,做畜生是平凡的畜生,做人……也是平凡的人吧……”

在她无力阖了眼的一瞬间,他终于忍不住出手,触碰了她将散的记忆,见到了自己疑惑许久、她与国师的过往。

于山林间单纯修行的精魅,偶得至宝,又偶然救了个普通道人。他惦着宝贝随她修行,她因为寂寞依赖渐深,终于凡人不舍凡世,精魅不舍修行,两相反目,道人偷了至宝将她击伤,千年修行毁于一旦。

她的记忆便在这时随着她的魂魄散去了,他缓缓收回手,已知后来事情。

她就这样拖着妖气孱弱的残躯入人世来寻那道人吗?眼见着伤她的人凭着宝器飞黄腾达,贵至国师,自己却埋名隐姓做了个冷清王妃,一年一年问着“国师可好”?这是恨?抑或爱?她究竟想要些什么?

他皱起眉,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明白。

皇上突然驾崩,国师因而失势潦倒,这一切与这女子的死是脱不了关系了。他无意深查,只是耳边仍徘徊着她死前平静的绝语——下一辈子,要做只平凡的畜生,做个平凡的人。

不要活得太久,不要成精魅,不要修什么神仙,懂太多爱恨情仇。

这,也许便是她的意思吧。

那一晚,只有他和一个低低哭泣的使女见到了她气息消尽后化回的真身。那使女很忠心,无论她的主子是何物。

因而之后,并没有人能找到缙王妃的尸身,也没有人会猜到那个总是倚在园池边、神情淡淡的女子,并非人。

第一章 最不堪,人世苦楚

她……就要死了吗?

俯趴在冰冷的泥地里,头脸硌着薄薄泥尘下的粗粝沙石,一阵一阵的刺疼。

她觉得脏,却没有力气移动。

上次往嘴里塞东西不知是多少天前的事了,就是那一颗小小的野果,叫她在接下几日里腹痛如绞,死去活来,从此不再敢乱吃山果,全靠几口山泉度日。

能撑到现在,已是不可思议。

可是……也已经不行了吧……

山下很远的地方有一道粗重黑烟,没有风,直直地飘入天际,方圆十里之内都能看得到。

她微动了下呆滞的眼珠,将焦距对准那烟。

它已燃了许多天,整个村子无一活口,她的兄嫂……也在那烟中吧?

真是讽刺,他们为了省些口粮,将她骗给山神,自己却难逃瘟疫之灾。她逃过了疫病,却不免在山里活活饿死。

再怎么挣扎,也逃不过命。

突如其来的荒谬感,想笑,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也没了。莫怪她没法为兄嫂伤心,她也快死了,许许多多平日里压抑着的违逆想法都在此刻冒了出来……是他们先骗她的,是他们呀!

连续几年灾荒,地里收成不好,她知道。

虽然她身体壮实,勉强也可像男人一样下地干活,可地里就是长不出东西,到了这种时候,家里多余的人就该头一个被舍弃,这她也明白。

村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剩下年纪最大未出嫁的姑娘家就只有她,合该她被献给山神平灾——如果这也算理由的话,也只能接受了……可是,为什么要骗她?

这种遭受最亲的人背叛的感觉,不想再经历一次呀!

将实情说了,就算会害怕也好,哪怕用绳子绑了她进山,也好过一回头,那个陪着自己的人已不见。在深山里跌跌撞撞了几日,才明白自己已被抛弃。

那样心冷的滋味,不想再承受呀!

山神呢?那个说是起怒降灾于村人、需有祭品来安抚的山神在哪?她在山里绕了这么多日,挨了这么日,怎不见山神来带走她?

最后竟让她找到了来时路,却见着下头稀稀拉拉的死人,还有烧死人的黑烟。

那是瘟疫。

她在山崖望了半晌,头也不回地奔回了山里头。就连老天也知道她逃不了,那烟始终直直的,没往山里飘。

因为不病死,就饿死。

大家都是死,她更加没法为骗了自己的兄嫂落一滴泪,只有些可怜那未满五岁的小侄儿。

“嚓啦”,草丛里一声轻响,她顿一下,视线跟着眼瞳下移,竟在身畔不远处的一丛青草中,见着两只一抽一动的长耳。

兔、兔子……

已趋死灰的浊眼不觉放出光彩,那是对生的渴望。

不知哪来的力气抬起一腕胡乱摸索,竟给她抓到了一块鹅卵大小的砾石。

砸得到吗……她不敢试着举起石头,既怕弄出动静,又怕浪费了凝聚的力气。

拼死拼活,也只余一击之力了。

这山里有些小兽,她迷途踯躅时也常见它们踪迹,只是太警觉灵敏,她不知该如何捕捉。就如眼前这只近在咫尺的野兔,能否击中,也是全无把握。

不管了,左右都是死,好歹放手一搏!

念头升起,眼中除了那两只长耳再无他物,便待将全身余力聚于手腕间——

“沙!”

像是衣物划过草丛的声音,眼前一暗,仿佛有大鸟当空掠过,瞳孔里的兔影已失了痕迹。

半抬起的臂肘重重沉落在地,石块立时从无力的五指间滚了出去,她一阵脱力,眼前的景象都扭曲起来,几乎就要如此魂归西去。

也只是短短几秒的昏眩,她却像是花了一世来重凝神志,复又看清眼前的景象。

滴答,滴答。

血,猩红的血,一滴滴坠于那只兔子原先蹲伏的草叶之间。与视线平齐之处,只有脏污得辨不出颜色的袍角兀自晃动,露出底下隐约的赤足轮廓。

她瞪着那一小摊慢慢渗入泥里的猩红液体半晌,视线才吃力地缓缓上移,几乎要将眼珠子瞪出了眼眶。

样式特殊的斑驳衣袍,佝偻了背、半张在身前的尖利长爪,散乱在襟前的纠结枯发……然后,是一双没有眼白的全黑眸子,直勾勾地看着她。

她的眼睛蓦地睁大。

身体已经虚弱得连震惊这种情绪都变得麻木了,叫不出来,只一动不动地俯趴在地,呆呆望着衔在对方嘴里的野兔子,仿佛看见一只兔腿仍在微微抽搐,血珠沿着那人尖细的下颌缓缓滴落……

是人?不,不可能,那张异于常人的面容,匪夷所思的速度……是了,是山神!

这一念头涌入脑中,带来的竟不是恐惧,而是欣喜。她不知道满心的期盼能否从自己眼里传达出来,只是山神立着盯了她半晌,随即不感兴趣地一撇脸,竟似要走开了。

心一急,浊气冲喉而出:“等……”声音嘶哑难听,是将死之人的徒劳挣扎。正欲离开的赤足顿住了,男子从乱发里裸露出的尖耳微侧,像在聆听什么,半晌迟疑地回过头来,斜斜睨视的妖异眸子瞧不出情绪地望着她。

“等等,山……”他是山神吧?是吧?带她走,要吃掉也好,留着做新娘子也好,带她走呀!

她不敢眨眼,死死对着那双黑眸,生怕一断开视线他便转身走了。

“带我走、带我走……”他不是要祭品吗?她就是呀,为何不带她走?

然后,能不能让村子里的人活过来,让兄嫂活过来,让小侄子活过来?她恨他们欺骗自己,可是,大家都死了,她一个人又怎么能活?

为什么要欺骗,只要不欺骗她,她也可以认命的……像这样,任凭山神处置……

逐渐模糊的视野中只见对方身形微动,她以为他要走,急灼之下意识蓦然黑了过去。

“亲事?”她抬起头来,见女人应了一声,背对着自己搅拌灶上粥。说是粥,却是水多米少,倒不如叫做稀汤。

“在山那边的村子,家里也没多少钱,可好歹能让人吃饱。”

她放下手中缝补的衣裳,看看屋角整理农具的男人,他也是背对着她们,不吱声。小侄儿咬着手指站在灶边上,边流口水边盯着那口锅。

屋内安静了半晌,然后她开口:“好呀。”

“啊?”女人兀地回过身来,像是不敢相信她这么快就答应了。目光刚与她的眼睛对上,便又急急忙忙地转过身。

“我说好呀,你们不是在山那边的村子给我说了一门亲事吗?我答应了。”

“呃,那就好、那就好……那男的……”

女人似乎在努力思索该怎么说,她打断她:“人家怎样没关系,有口饭吃就成了。”

以待嫁之身来说,她的年纪有些大了,这两年逃荒的人多,村子里没有合适的对象,想来山那边的村子情形也差不多。可不管怎样,就算男方老丑一些也好,没有聘礼也好,她嫁过去,家里便少一个人吃饭,省下的米粮就能支持久一些。

这种年头,不能指望太多。

眼角睨见屋角的男人停下动作揉了几下眼,不知揉的是沙,还是泪。

她心里暗叹了声,“什么时候过去?我早点准备,绕山的路可不近,听人说要走上几天工夫。”贫瘠的山区没有八抬大桥之说,家里长者同意,女方收拾好东西住进男方家里,便算是过门了。

“不急,到时你大哥领你直接翻山过去,很快的。”

“翻山?”她有些意外,村里的人向来有些畏惧那座山,听说里头住了个厉害山神,所以就算是饥荒年头,也没有多少人敢进山觅食,平日里要到山那头,也宁可绕远路走。

“没关系吗?”

“你哥以前常走山里路,有他领着,没什么好怕的。”嫂子似乎想早点结束这个话题,乒乒乓乓的,将几个缺了口的粗瓷碗搁在了灶上。收到开饭的讯号,小侄儿立即奔到矮桌旁一屁股坐下,又咳了几声。

她伸手轻轻拍他的背,“嫂子,以后我不在,你多顾着小牛,他自从在村头玩回来后,就有些咳嗽。”

“什么?”女人霍地转身,劈手便给了小牛两记耳刮子,“谁让你到村头玩了?不知那里死了几户人家吗?也不知是什么病——”

小牛挨了这两下,便扯起嗓子干嚎几声,因为是被打惯的,也只嚎,不出泪。等汤水一端上桌他便没声了,将一张小脸埋在碗里稀里呼噜。她有些心疼小侄儿,知道白日里大人都下地去了,没人守着,小孩子不懂事也怪不得他。

可是不好说什么,只把自己碗里的半块山薯夹给他。

小牛缓了饿,这才记得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问:“姑姑,你以后为什么不在了?”

她瞧见兄嫂都已几口吃完到屋后去了,便没顾忌些同他解释:“姑姑要嫁到山那边,做人家的新娘子。”

“新娘子?我听大毛说,山神也想要个新娘子啦!”

她怔了怔,想到从前流传的说法,连年荒灾,便是山神上一个新娘死了,他发怒了来向人讨……小孩子会说,看来是大人们见这灾荒来得蹊跷,又想起了这一说法。

难怪兄嫂会急着将她嫁出去,村里没成亲的姑娘似乎也没别人了,他们多半是怕她被昏了头的村人推出来吧……

哈哈,她真是太天真了!

什么怕人害她?明明是他们合着村人将自己骗到山里!

一滴泪从梦中滑落出来,流下眼角的时候,人也跟着醒了。她不敢睁眼,怕一掀开眼,面前就是阴曹地府。也怕自己还是孤零零地趴在泥泞山麓上,筋疲力尽地等着牛头马面来索魂。

然而上天似乎从不会给人半点自欺欺人的片刻,有什么尖硬的东西在她眼角划过,像是薄锐的指爪。她惊跳睁眼,缩到一旁。

近在咫尺的是一张妖异的面庞。

见她睁眼,那人半伏的身躯没有丝毫动作,只拿一双微亮的黑眸锁着她,半伸出的弯曲指爪微微****,是她方才落下的泪。

“山、山神大人!”她背紧贴着山壁,冰凉的身躯止不住颤抖。

没有眼白的斜长双眸,露在乱发外像野兽般的尖耳,还有那细长锋利得叫人胆寒的尖爪……不是人,这绝对不是人!山神是长成这样子的吗?

身如战栗地与之对峙半晌,才见他张了张嘴——

“你……”沙哑含糊的声音,像是许久都未开口说过话,“你叫我什么?”

她愣了一下,没想到山神会说人语,“山神……你不是山神吗?”

对方歪了下头,那双黑沉沉看不出情绪的眸子似乎更专注了,“我是山神?你知道我是谁?”

她被问得呆住,一时之间倒忘了害怕,那人却紧紧盯着她,用嘶哑不似人类的嗓音连声问:“你如何知道我是山神?”

她眨下眼,定定神,“不是你降灾给山下村子的吗?”

“我没有。”

“这么说……你也没法救活死去的人了……”她腿一软,不觉跪落在地,茫然自语,“是了,你不是山神……那只是传闻而已,我原本是不信的……”只因将死之际见着这么一个怪人,她恍惚便相信村人说的是真的,是有这么一个山神了。

“原来,你也不知道我是谁。”那人奇怪地笑一下,尖利的獠牙在唇下一闪而过。见状她寒毛又竖了起来,突地记起先前这怪人叨着死兔的模样。

眼见那双尖利的爪又扬起,惊骇的叫声不由冲口而出:“别吃我!”话音未落,后颈便被人大力拎起,她狼狈地跌倒在地。

“不吃你,不吃人,咬一口便要吐……”对方自言自语地道,一手扯住她衣领便拖着往外走。

她半边身子在地上磨得生疼,见两人所在之地似乎是一个岩洞,这怪人像要把她拉到洞外。不由又惊又怕,“你要把我带去哪?”

“你叫住我,要我带你走,我还道你知道我是谁。”他头也不回,手上力气大得出奇,挣也挣不开,“没用的人,要扔回去。”

“等等!村子里的人都死了,我一个人在这山里活不了!”

“没用的人,要丢掉……”

求生的意志在此时生起,她顾不得害怕,连扑几下抱住那怪人的脚,闭眼大叫:“我不知道你是谁,可我能帮你寻到识得你的人啊!”

那双赤足蓦地停住了,扯着她领子的力道似乎也松了下来。

她慢慢睁开眼,见他扭头俯视自己,缓缓蹲下身来,“真的?”

如此近距离下看到那双全是黑瞳的眼眸,她不禁打个寒战,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答得没有半分犹疑:“真的!我娘说过在山下,村子外边的外边,有许多长年修行的僧人道士,他们只要掐指一算,便能得知他人的来历。”

“山下……我没去过。”

“所以说我能帮你呀!”她直起腰板,“我虽然没出过村,可我娘是镖师的闺女,从前还在大户人家里做过事,她把外边的事情都告诉我了!你、你不知道如何下山寻人,我可以在旁帮你!”她不清楚这男子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就算他不吃她,自己一个人在山里也活不了多久。他脑子似乎不大清楚,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当务之急便是先哄他收留她,给她找点吃的把这虚弱的身子养回来,至于之后的事……便走一步瞧一步了。

对方的眸子定定望来,她不敢让眼神有半点游离。半晌,才听他道:“好,你带我下山。”

心里重重松了一口气,只觉这辈子的勇气都给自己用尽了,她放开抱着男子双脚的手,任自己软软“挂”在他勾着她后颈的指上。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她苦笑一下,“我……我没力气了。”

那怪人也不生气,一手仍像捉小鸡似的拎着她,另一手伸出指尖按上她额头。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尖利的指爪抵住自己眉心,手脚一阵冰凉,只觉对方只要稍一用力,便能将自己的脑门像豆腐一样戳个窟窿。

闭眼等了片刻,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来临,却有丝丝缕缕的暖意从眉心逐渐漫开,游移到四肢百骸中,她惊讶地发现先前脱力疲软的手脚又恢复了些许力气。

是他做了什么吗?她小心翼翼地觑那怪人,虽然越发肯定他并非人类,只是不知是否因为他现下是在帮自己,所以相较起先前种种匪夷所思之处,这一点能力便不那么骇人了。

怪人收回手,抱怨:“你怎的这么容易没力气?”

她怯怯地笑,“我饿了好些天……”

“饿?你吃什么,生血?”

闻言她寒毛陡立,眼前这人的形象重又阴森恐怖起来,忙道:“不、不是,麻烦你……能不能找些可以吃的野果?”一面说着,一面小心察看对方的神色,纵使从先前的只言片语察出这怪人有些单纯,却也害怕自己要求太多,惹他生怒。

对方却没有多想,点点头,“你等等。”也没见他怎样动作,只是人影扑闪几下,便消失在了洞外。

她紧绷的双肩立时垮了下来,摸摸额头,全是冷汗。

幸好、幸好碰到的是一只不吃人的……妖怪。

她打了个冷战,环视四周,见是一个干燥平整的岩洞,在半截折了一折,由洞口瞧不见最里头,倒也适合居住。

那怪人拖着她已到了洞口附近,抬头望去,只见铺天盖地的层层树影,衬着已没了日头的青白天幕,不知什么鸟儿怪叫了一下,在枝桠深处一闪而过。

她心里有些畏缩,却又强迫自己振作起来,扶着岩壁站起,慢慢朝洞里走去。先前她觉得自己活不成了,便给山神吃了,能换回村人性命也是好的。既然知道没有什么山神,却多出一线生机,便舍不得放弃。

那妖怪似乎不怎么凶残,也懂得人语,她要在这陌生山林里活下去,便只能靠他。因而她眼下想的不是该如何逃走,而是了解所处环境。

腿脚仍有些无力,却比她昏迷之前连抬一根手指都万分艰难的境况好多了,甚至刚醒来时也有力气挣扎……那怪人在捡她回来时,已施了一回助她恢复血气的妖术吧?

这么想着,更觉得依靠对方让自己活下去的打算又多了几分把握。

绕过中道突起的巨石,便看清了山洞的后半截,没有她生怕见到的累累白骨,干干净净的,只有角落胡乱堆了些杂物。

看来也不是特别脏乱的妖怪嘛……脑海里却不期然浮起他那乱发纠结、一身脏污破损衣袍的模样。

目光往角落那堆东西移去,呼吸蓦地一滞——

“你看什么?”低哑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惊跳转身,见那怪人不知何时已回到了山洞,正歪着头好奇地盯着她。

“没、没什么……”她调整下气息,伸手一指那堆杂物最上方的一个小包袱,“那是我的。”

“你的?”他看看她,又看看那个包袱,“不要乱丢,人类的东西在山林里,很讨厌。”

“……”才不是乱丢呢,若不是她见不着带路的兄长身影,一时惊慌失措,又怎会遗失拿在手中的包袱?话说回来,就算这个包袱在,也没什么用处。

心里暗叹一声:“我可以拿回来吗?”

怪人点点头,走到一旁,将怀里的几样野果“哗啦”一声倾于地上。

她解开包袱,瞧见里头几件粗布衣裳,心里头又是一酸,想:早知嫁人是假,何必又让嫂子替我收拾这些衣物?便留着改小了给小侄儿穿也好。

转念又想到小侄儿最终也是难逃一死,不由叹了口气,仍将包袱裹好,单独放在了一处。

那堆东西都是些箱奁物事,似乎是过路人丢下的,她多看几眼,心又怦怦跳起来。那些迷在山里的人怎样了?会不会、会不会……

又偷偷瞄了一眼那怪人,见他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目光里倒没有恶意,像是许久未见着人类的新奇。

她不敢让心里所想有半分流露出来,忙扭头去看被他扔在地上的野果,见里头并没有自己先前误食的毒果。寻思着这怪人既住在山里,该知道哪些可以吃、哪些不能,她小心地挑了两个像是野梨的,用袖子细细擦干净了小口啃咬起来。那怪人就靠着山壁屈膝坐着,一双微微上挑的妖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生在农家,平时也跟男子一样下地劳作,脸皮并不薄,可是给年轻男子盯着自己吃东西仍是老大不自在,即使这“年轻男子”是个妖怪。

好不容易囫囵吞下了两颗野果,便听他迫不及待地问:“你有力气了没?”

她一愣,待要好好回话,却不知该如何称呼他,只怯怯一笑,“……我叫阿丑,你呢?”

他微怔,不答反问:“阿丑?你长得很丑吗?”

阿丑的脸蓦地红了,“反、反正算不得好看就是了……”生平头一回被男子当面质疑自己的容貌,还是个妖怪……该如何向一个妖怪解释,农家取名本就极为随意,且向来又有说法,名字取得越难听便越好养。

她娘亲当过大户人家的使女,识得些字,原本给她想的名字里有个“莲”字,极雅致,可阿爹见生下来的是个女娃,只说了一句:“就叫阿丑吧。”她的名字便就这么定了下来。阿娘一向是那种安安静静不会与人争执的女子,只在她幼时把这件事当成故事说与她听,她这才知道自己原本能有个美丽的名字。

这二十年来她便一直是阿丑,长得确实也不标致,因在外头劳作惯了,肌肤是健康的蜜色,脸形又圆了些,无论寒暑,两颊总是红扑扑的,有些土气。她生性乐观,倒不会嫌自己难看,脸圆便自我安慰说是福气,面皮总是泛红,便省了胭脂钱,只是那双一笑便成了缝的小眼睛她却难找出好处来,只能勉为其难地道那是自个面上最好辨认之处了,毕竟除此之外,她的五官便平凡无奇。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怪人犹豫一下,“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阿丑吃了一惊,只是见他面上神情不像是说谎,猛又想起:是了,他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就算原先有名字,又怎会记得?

见他眼神凝注,像在观察自己的神色,她又有些不安。有时觉得这男子脑子不大清楚,愣得很,可是有时他那若有所思的样子却叫她心里不由得心里发毛,忙笑道:“没有称呼挺不方便,要不这样,我替你想个名字暂时用着好不好?”

怪人双目一亮,忙不迭点头。

阿丑给他这么专注地盯着,倒有些不自在,“我娘原先给我想了个带‘莲’字的名,我没用上,便给你吧,就叫你、就叫你……‘红莲’,好吗?”偏女气的名字,不知怎么便冲口说了出来,一旦出口,就越发觉这名字适合他得很。

她猛地想起初见这怪人之时,猩红的兔血从他唇边滴落在草叶上,不正如一朵朵盛开的红花吗?

不禁打了个冷战,她忙垂下眼,再抬头时,心里的想法已给遮掩得严严实实,没有半分流露在面上。

“红莲、红莲……”男子把这个名字反复喃了几遍,没说好或不好,可看样子分明是喜欢的。

阿丑见了他这模样,心里头倒有些惭愧,忖道:这妖怪看来并不恶的,我为什么老记着他生饮兔血的样子?他抓兔子,就跟黄鼠狼吃鸡,村里人生宰猪羊一样,不过填肚子罢了。

又想起正事,“红莲,我知你急着下山,不过你瞧我这身子,得养上一些日子才能走远路,再说大城镇不比山野小村,咱们得准备齐全了才行……”一边说一边注意他的脸色,一旦瞧出半点不快便赶紧改口。

红莲明显很是失望,可还是点点头,“好,就听你的,等你养足了力气,准备好了,我们才下山。”想想又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扔过来,“你光吃野果够吗?这个也给你吧。”

掷于她脚下的那团物事,竟然是一具鲜血流尽的兔尸。

阿丑忍下已到嘴边的一声惊叫,战战兢兢地捡起兔尸。先前她饥乏濒死的时候,若能用石头掷下这只兔子,怕也要像红莲那样茹毛饮血,可眼下没了饿死之虞,那点魄力便不知丢去了哪。

肉食她是要吃的,却得烤熟了才行,至于将兔子开膛剖腹这等事……就算是家里最宽裕的时候,她也只杀过鸡呀。

咽了口口水,她赔起笑脸问:“这个……你会不会生火?”

红莲点点头,手在半空虚画个圈,一指地上残叶,那片叶子即刻毕剥燃烧起来,顷刻便成了灰烬。

阿丑大喜过望,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能不能替我将这只兔子处理一下?”

“处理?”

“就是,”她比划几下,“内脏什么的……”

他不等她说完便径直将兔尸拿了过去,阿丑还想着不知他有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便见他双手一扭,将兔头生生扯了下来,随手丢出了洞外。她的脸色蓦地发白,半晌才颤声道:“多、多谢啦,不知附近有没有水源,你能否……拿着兔子到那儿……处理?”

红莲闻言,即刻提了兔子飞奔而去,当真是半点废话也无。直至不见了他的身影,阿丑才松一口气,慢慢走出洞外。

对这怪人真是一点也大意不得,别看他眼下出奇的听话,谁知什么时候会使出对付兔子的手段对付她?

天色越发阴霾了,这洞穴在密林深处,地上经年累月积下的腐叶踩上去松软无声,她不敢走远,只在洞口附近拾了些枯木。不得不承认自个的运气还是好的,遇到的妖怪竟然会生火,这下不仅有熟食吃,天黑后也不用担心目不能视物了,她独自在山中游荡这些日子,每晚都是瞪大了眼睛望着四周的沉黑,提心吊胆地度过的。

只是听老人说过,寻常的走兽即使成了精也会惧怕凡间火种,更别说懂得生火的法术了,红莲……究竟是什么化成的妖呢?

在等待的间隙,她抱膝坐在洞口对着搭好的枯木堆发了一会呆。村子没了,亲人没了,她不知今后该何去何从,只知道自己还不想死,何况如今还把命押给了一个不知底细的妖怪。

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她便真的笑了起来,似乎已遗忘了许久的了无烦忧,笑得细眼眯成了缝,把泪水都挤了出来。

红莲便在这时不知从哪冒出,赤足无声无息地越过层层腐叶,转眼便到了她的面前。她忙扭头提袖擦擦眼角,这才回身接过他手中的兔肉。

皮毛剥尽后的兔子不似先前那么恐怖,阿丑看着连血腥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兔肉,心里微微一动,看了下红莲。先前他扭下兔头时,自己忘了掩饰不舒服的神情,不知是否被他看出来了?

有些惴惴不安地想着,对方却毫无异样,将兔肉交给她后便又进了山洞。她在洞外烤着兔子,却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即使没有恶意也好,被观察揣测的感觉仍是让人很是坐立不安。

烤肉的香气渐渐浓烈,将她的全副心神都引到了上头,虽然是未加油盐的粗糙料理,对多日仅靠野果山泉果腹的人也充满了诱惑,更何况村里连年受灾,她已经许久没闻到肉味了!

津液在阿丑口中禁不住泛滥,她忍了又忍,她不容易等烤肉现出熟了的色泽,顾不得烫手就从火上取了下来。她虽然生在农家,可自小与当过使女的娘亲相伴,沾染了些秀气,就连吃相也常被村里的妇人笑称太过斯文,可如今一片肉入肚,便无法控制地大口啃咬起来,像是再也停不住,连弄了满嘴的油渍也顾不上擦。

所幸还剩那么一点女子的矜持使她背过了身,不至于让红莲将自己狼狈的吃相瞧了去。

半只烤兔转眼间已入腹,阿丑打个小小的饱嗝,好不容易止住了对剩下那半只出手的冲动。偷偷摸出怀中布帕拭净了嘴边油迹,她回头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吃得太急,只剩下半只了,你过来吃吧。”

红莲摇摇头,“那本就是给你的,我不吃这个。”

那你吃什么?差一点便要冲口问出,突又记起眼前这男子是妖怪,及时忍住了。不管他靠什么维生,答案都不像是自己会乐于听到的。

瞄了一眼剩下那半只看起来格外诱人的烤兔,忍痛决定留到明日再说,她去寻了几片大树叶将兔肉包好,又向红莲问了水源的方位,便在一道静静流经密林间的小溪边仔仔细细洗净了手脸。她爱干净,迷途在山间时碰到了水源总不忘梳洗一番,这娇气的毛病大概也是被娘亲潜移默化的。也幸好如此,否则这多日下来她身上的味儿估计连自个也受不了。

今早饿倒在泥地里脏了身上的衣服,看着清澈见底的溪水,阿丑真有跳下去痛痛快快洗个澡的冲动,只是想到红莲就在近旁,生生忍住了。此时天色已沉至只能勉强看清五指,她在溪边望着渐渐变得阴森恐怖的幢幢树影,倒有些为今夜发愁。那个山洞是天然的好宿处,只是因为有一个红莲,便让人不得不顾忌起来。

是睡在洞里呢,还是在洞口处?

在洞口怕有误闯进来的虫蛇,而洞里……不消说,自然是那个才初识一日不知根底的妖怪了。

她故意在外头磨磨蹭蹭,不断地给火堆添加枯枝,偶尔觑一眼洞里头的怪人。兴许是瞧她瞧腻了,红莲不再投来如影随形的目光,而是背靠着石壁坐着,长长的指爪搭在膝上,呆呆怔怔地望着洞顶。

他真是一个奇怪的妖怪,似乎满脑子只想找出自己是谁,搭理她,也只是因为她声称能帮得上忙。

她说等体力恢复后便带他下山,他就静静地等,不问她来历,也不问她为何会来这人踪绝迹的山中,任她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

阿丑心里琢磨着,不知不觉一阵困意袭上头来。

唉,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

她揉揉眼睛,振作精神起身走进洞中,挤出一个怯怯的笑,“时辰不早,我想睡了。”红莲茫然看她一眼,点点头,自己先挪到山洞深处随地一躺,倒是没忘了给她留出位置。

……他误解了吧,她说的是“我想睡了”而不是“我们该睡了”呀!

阿丑没奈何,犹豫地环视了一圈,才在突起的巨石后寻了一处空地,以自己的包袱为枕蜷缩躺下。离洞口不远不近的位置,应该不会突然冒出虫蛇,并且若那怪人想害她,自己逃命的机会也多些。

无论如何,她对这只非我族类的妖怪总是不放心的。

洞外未燃尽的火堆将昏红火光映射进来,影影幢幢勉强可见平躺在另一头褴褛的身影,他将双手笼在袖中,微亮的双眸仍睁着望那洞顶。

这样看来倒还真像一只无害的妖怪呢,不知那长了尖耳的脑袋中在想些什么,总不会一直思索自己究竟是谁吧?

他一动不动,阿丑也略放了心,始终紧绷的身子渐渐松懈下来,不知不觉合上了眼。

半夜里猛然醒觉,眼前茫茫不知身在何处,只觉胃中翻腾,胸前气闷,好不难受。

“唔……”她呻吟一声,挣扎着爬起来,想出去却目不能见物,跌跌撞撞地不知踢上了什么。

“怎么了?”低哑含糊的嗓音中在近旁响起,黑暗中浮现两点银白幽芒,像是野兽的双瞳。

阿丑头昏脑涨,也顾不得害怕,捂着嘴吃力道:“带我出去……我要……”

“吐了”两字还未出口,领口一轻,红莲二话不说地将她拎了出洞。迎面凉风吹来,她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将胃中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

虽然已尽快避开了,可还是有一些污物溅上了他的袍角,阿丑顾不上道歉,俯身直吐得天翻地覆。直到胃袋都吐空,她又干呕几下,这才止住。

先前吃的兔肉都给糟蹋了,这也不奇怪,清淡了多日的肠胃怎么经得住突然的油腻?

自己实在没有口福呀……苦笑一下,她有些虚软地直起身来,眼睛已适应了半月下林中的昏暗,朦胧中见红莲仍是站在自己身后,空气中的酸臭极不好闻,他也不懂走开。

她心里羞愧难当,讪讪的也不知说什么是好,下意识地避开了几步。

“你去哪?”

“我……我去溪边洗把脸……”随即又想起,“你也来吧,你、你衣上沾了脏东西,我替你洗洗……”她自觉已没脸见人了,说完这话便低头往溪边走,不料脚下虚浮,差点就要跌倒,幸好红莲在后头及时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

他大概是觉得她麻烦,干脆像扛麻袋一样挟着她,足不沾地地奔向溪边。

真丢人。阿丑自暴自弃地闭上眼,头一次觉得红莲身为妖怪是件好事,若是给人类的男子瞧了自己这般的丑态,她只怕要羞愧得一头撞死。从遇见初始,这妖怪并不把她当活人对待,不是拖、拎就是扛,仿佛她是可以随意轻忽的死物似的,最初的无奈过后,反而觉得这样反而自在。她之于他,也许就如无意捡回的小猫小狗,那么她也不用太介意女子的矜持,虽然做起来有些困难,因为这只妖怪在外形上毕竟是年轻男子……

直至感到自己像秧麦一样被人“栽”落在地,她才睁眼,颊边仍是微热。

山间的溪水清凉,她边掬几口,这才感觉喉间的苦涩消了些。红莲的袍角洗与不洗其实也没甚差别,只是阿丑总觉得对不住他,便让他坐在溪边圆石上,自个弯着身子将那处沾了污物的袍物漂了又漂,一边想:待我与这妖怪亲近了些,可要劝他好好洗个澡……不知洞里那些行奁中有没有男子衣物?

她这时,倒不觉得这个妖怪有多可怕了。

无意间抬眼,见他坐得直直的,一双微亮的眸低头瞅着自己,直白的眼神不加掩饰。她脸一红,又给他看得紧张起来,“怎么?”

“没什么……”红莲讷讷道,“这好像是头一回有人帮我洗衣……”感觉新奇又陌生,脚边是人类女子瞧起来柔软又脆弱的身躯,让他有些困惑不安。

阿丑不由笑起来,“你独自呆在山里头,自然没人照顾你了。说不准从前有人陪着你,帮你洗衣做饭,只是你不记得罢了。”

他闻言又露出那种茫然思索的神色,半晌才摇摇头,“不是,没有这样的人。”

她微讶,“难不成你从……从出生以来就待在这山中?”她本想说“成精以来”,又觉不妥改口。老人们常说山中的生灵活久了便能成精怪,她一向半信半疑,说不准自己眼前这只就是呢,只是若是如此,他这些年来便一直游荡在山中,苦苦思索自己是谁,也未免太可怜了。

红莲又摇摇头,“不是,我以前,见过人的。”他对人类并不陌生,也不好奇,仿佛曾在他们之中生活过一段时间似的。这种明明不记得却又笃定的感觉他不知该如何表达,干脆便敛了口。

阿丑却以为他不喜欢这个话题,也不再出声。

回去时她是再不肯让红莲扛着了,只叫他走在前面,自己在后头慢慢跟着,他像是怕她会突然昏倒,不时回头望望。见状她心里又是一暖,心想:他说这是头一回有人给他洗衣,其实我何尝又不是?自阿爹阿娘死后,许久都没有人这样担心我啦。

虽然他也是指望着自己帮他寻回记忆,可以一个妖怪而言,对人类这样好已属不易。

回到山洞后,红莲倒头就睡,阿丑却不能做到像他这样没心没肺,翻来覆去的,耳边听得他那头安然无声息,好不羡慕。

犹豫了许久,她才试探着轻唤:“红、红莲?”黑暗中不见他应声,可却能感到他睁开了眼,正侧头朝她看来。

“我先前不是说过,我娘曾在大户人家里做过事吗?那可不是骗人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提起这些,只是不说些什么心里便难受,“她虽然不爱谈自己的事,可也从只言片语中透露出她说的那户人家是在京城。我以前年纪小,京城对我而言是个想象不出了不起的地方……其实便到了如今,我也想象不出那地方是怎样的。”

她笑了笑,“从小我便察到我娘同阿爹、同村里的人都有很大不同,我常常疑惑,像她这样的女子怎会到这样一个荒凉地方的村子,嫁给了阿爹这样一个普通农夫?可惜她过世得早,我始终没有机会问她。我也不知爹娘平素感情如何,只是阿娘死后,我爹常常不开心,没几年也跟着走了。我那时年纪轻,又是个姑娘家,一个人没法过活,便跟了现在的大哥大嫂,他们是我爹那边的远亲,同一个姓,平时却不怎么亲近……”

她顿一下,想起初到大哥家那段日子。她一个没爹没娘的女孩子,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大哥大嫂都是少话的人,脸上神色只跟着老天爷变化,收成好时便淡淡地多给她添一碗饭,收成不好,便黑着脸闷闷坐着,一家子都难受。

她渐渐便学会察言观色,小心做人。所幸爹娘给了她一副结实身板,平日里主动帮嫂子做些家事,不久又跟着大哥下田,那饭才吃得香些。

“我在他们家过得不好不坏,与兄嫂也没什么话聊,好在有个天真活泼的小侄儿,偶尔能陪我解解闷儿。后来,便降了这几年天灾,你也瞧见了,山下那个村子里已没活人啦,那些烟,都是烧死人的,我大哥一家人都在其中……我如今,也是一个人了。”

是了,说了这么多,她想告诉他的就是这个,“世上有家有亲人的是很多,可是孤零零一人的也不少,红莲你并不是唯一那个。你把以前的事忘了,想知道自己是谁,等我身子好些便陪你下山探访,可是……可是如果找不出结果,抑或发现你没别的亲友在世了,你也不要难过,名字身份并不重要,咱们好好活着就行了,对吗?”

她这话劝的是红莲,听的却是自己,不知红莲明不明白,只是说完她就像了却了一件事似的,心里很安地翻身睡下了,并不知道身后那双银色的眸子,一直在黑暗中注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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