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纵相逢,自是路人
大雨如注。
城门刚关不久,这让许多冒着夜雨赶赴进城的人跳脚不已,却也只好无可奈何地原路折回。所幸距城门不远竟有一处残旧庙宇,同是错过入城时间的行脚人聚在一块生起篝火,原本素不相识的人因这相同际遇亲近起来,倒也免了独自在雨中等待城开的孤零。
一群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寒暄时,门又开了,狂风立时杂着雨水席卷而入,进来的人见状忙拉住门板,吃力地将其合上。因这一小小插曲,屋内的人都停了话声,一齐朝那两人望去。
进来的是一男一女,方才急忙合上门的那位姑娘一副寻常农家女打扮,蜜色的脸颊边垂下两条长辫子,长得也是普通,脸儿圆圆,细眼眯眯,只是那两道弯眉儿和颊边红扑扑的粉色让人觉得这是个脸皮儿忐薄的好脾气姑娘。这不,一对上众人好奇的目光,她立时便有些局促不安起来,面上的粉色更深了。
她身边的那男子——呃,倒也还好,除了额前刻意放下的发几乎遮住了一双眼而略显阴沉外,穿着打扮并无出奇的地方。仔细看时,发现他额发未掩住的鼻梁唇形俱端正,想也长得差不到哪去,只是他进门以来只会呆呆怔怔地站着,无竟中流露出一丝稚气,与那成年男子的体型极不相称。
避雨的人中有个叫刘三的汉子,因性子一向热情豪爽,这时也当仁不让地笑着出声招呼:“两位也是给这场雨困住的吧?来来来,快坐下烤烤火。”那位姑娘才扯扯同伴的袖子,两人犹犹豫豫地走过来,在火边寻了个空处坐下。
刘三见他们拘谨的模样,倒像是乡下单纯的小夫妻,初次进城,对生人也怯怯的。他好照顾人的性子又上来了,打趣道:“你们坐这么远,能烤得到火吗?我叫刘三,是这城里药馆的伙计,其他几位也是错过入城时间的行路人,不是什么歹人,不会把你们吃了的。”
“啊?是……”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那位姑娘红了脸,朝火堆移近了些,“我、我叫阿丑,那是我弟弟,我俩是头一次来这,没想到就碰上这场大雨……”
哦,原来是姐弟呀,长得倒不像。刘三忖着,嘴里道:“是啊,这雨下得好生突然,我出城送药给人,也就给雨势阻了这么一会,就被关在城外了。”
见阿丑衣摆辫梢一直往下滴水,他好心道:“你们若有干燥衣物,最好到屋后换一换,这湿衣穿在身上久了可要受风寒的。”
阿丑低头看看自己的模样,犹豫了一下便拿起包袱,低声叫起红莲一同往后堂走去。估摸着那些人听不到他们说话,她才小声道:“一会我换衣服时,你站在过道上帮我守着。”
红莲点点头,问:“阿丑的衣服为什么会湿?”
“被雨淋的呀,你不也是吗?”她奇怪道,探手摸摸他的衣角,“……没湿?”
红莲说:“为什么会湿?下了雨,你只需在心里默念几句,雨便打不着你了。这个叫……”顿一下,似乎在搜寻他那薄弱的记忆,“避水诀。阿丑不会吗?”
“……”她头一回觉得做人真的不如做妖。
偏生红莲学着她的样子,仗了身高伸手拍拍她的头,“湿的……”
废话!她微嗔地拍开他的手,勒令他站在原地不许回头后,才躲到神像后头宽衣。她知红莲极为听话,叫他不许回头他便绝不会偷看,于是放心地转身脱下湿衣,一边道:“方才一下子见到这么多人,你紧张吗?”
红莲摇摇头,“我以前,也与这许多人待在一起过。”
“你是说,也曾像这样与人坐在一起烤火?”
“嗯。”
“又是明明不记得,却有这样的感觉?”
他点点头,突地记起阿丑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下意识便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目力在暗中仍能如常视物,见几步开外背对着他的女子衣裳半褪,小小的肩颈在神像的暗影下像是无声开放的白莲。
他顿了一下,不知为何觉得再看下去是不好的,于是又转过了身。
阿丑换好衣服,见红莲仍自规规矩矩地背对自己站着,心下很是满意,遂走过去扯扯他的衣袖,低声叮咛:“你自个小心些,把眼睛遮好。”
刘三见两人并肩出来,笑眯眯地一敲架在火上的一个铁罐,道:“赶路遭了雨最是不好,一不留神便要受风寒,我手边刚好有些药草,先前草草煎了汤给大家驱寒,这还剩下些,两位若不嫌苦涩不妨也喝一点。”他见这两人怕生,故也只是说说,倒不指望他们放下戒心接受陌生人的药汤。
却见阿丑当真伸手去取,他有些意外,忙递给她一个缺了口的小碗,“小姑娘,用这个喝吧。”
阿丑把碗沿细细擦了擦,倒了一点碧青的汤水,就着热气喝了几口,赞道:“大叔,你这药汤很香呢,喝一口便觉神清气爽。”
“是吗?不过是药馆的平常方子。”刘三呵呵一笑,他看这女子举止,分明是爱干净又极谨慎的,但竟不介意与他们这些粗汉子共享一碗,又来赞他的药汤,便觉自己的好意没有白费,对她更多了分好感。
“两位不像是常出远门的人,如果在城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大可到药馆找我,我没什么大本事,不过常在邻近一带走动,地头熟一些。”
阿丑顿一下,说:“我和弟弟是从北边的村子过来的,头一遭出门……”
“北边?不是听说那儿有几个村庄都遭了疫病吗?”旁边突然有人插口。
“疫病”两字一说出,在场的人都变了脸色,看着两人的目光都有些古怪。
阿丑忙道:“是,我们的村子要更北些,来时也听路上的人说过,我们都怕得病,特地绕了远路过来。”
听说他们并非是从得瘟疫的村子逃出的,众人的面色这才和缓些。刘三道:“即使是太平年月,哪时不闹些小灾小祸过?这些年算是好的了,至少没有战事,自个出远门时小心点就是。”
“也是,我和弟弟心里仍有些怕呢,刘大叔,你可知这城里哪里有灵验一些的道观?”
“做什么,要去收惊吗?”刘三开玩笑道。
“老天爷要降灾与人,躲都躲不了,只是活着的人至少可以供拜一下死去的人,望他们来世少受一些苦。”
见她神色认真,刘三也收了玩笑心思,“姑娘心地倒好,只是这城本就不大,也没什么道观庙宇。”
阿丑看了一眼红莲,“附近也没有么?实不相瞒,我上道观不仅要供拜死者,也是为找一个叔叔来着。”
“姑娘的叔叔当了道士吗?”
“那倒没有,只是我们失去他的音信已久,我娘以前同我说,名声大的道观里卜问吉凶极准,若掌教的修行深些,还能帮我们算一算,该上哪去寻我那叔叔。”
刘三笑起来,“听起来倒像是城里赵半仙的活,不过他一个走江湖的,比起真有本事的倒是差远了。听姑娘描叙,倒让我想起河那边的清心观来,听说那儿香火极盛,我们这也有人大老远去拜它,想来那掌教的该是有点本事的。姑娘的娘亲想是许久都没出门了,不知道自二十年前那个当过国师的道士被赶出京城后,道门都已凋零了,道士们纷纷还了俗,如今还有香火的道观不多了。换是二十年前的光景,找个有本事的道士问点事情可要容易多了,那年头,谁家没和道士打过交道那才奇怪呢。”
阿丑听了这话,默然不语,她寻叔叔是假,找道士是真,可听刘三这么一说,事情并不像原先想的那么容易。她阿娘,确实是从生她以来都没出过村里……
不由得又看向红莲,他不知明不明白她方才问的事情关系到他,仍是隔得略远坐着,一双眼睛好奇地打量众人。
……罢了,这事是她答应他的,不能一开始就气馁了。
想着又回过头来,“刘大叔,你说的那清心观该怎么走?”
“从这里往西南一直走有一条河,过了渡口碰上的第一个镇子便是,那镇子出入不麻烦,四面来往的人多,倒比这座小城热闹一些。以你们脚程,大概要花上三四天工夫吧。”
他还要再说几句关照的话,门又开了,进来一个黑衣男子。
“今晚被雨困住的人还真多呀。”刘三笑道,转去同后来者招呼。
阿丑暗松一口气,忙退回红莲身边。
她其实很怕与生人打交道,摒下羞怯与刘三攀谈不过是想打听能算出红莲来历的人,只是她与红莲有太多不可告人之处,怕多说多错,被人问上几句,拙劣的谎话便都揭穿了。
红莲对她的靠近毫无反应,一双眸子直直地望着方才进门的黑衣男子。阿丑见状也看去,见那人窄鼻薄唇,狭细的眼有些不正经的神气,身上黑袍油腻发亮,不知是什么料子。除此之外也不过是个普通男子而已,她却瞧不出有什么值得注意之处。
“怎么?”
红莲仍是盯着那人,一副大惑不解的样子,半晌才摇摇头,“没什么。”遂收回目光,似是对那人失了兴趣。
“……”她偶尔会觉得,人与妖怪的世界确是隔着什么呢。就如她与红莲日渐熟悉,可仍是常常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对自己又抱了什么看法。
只是也无心去深究。
怪力乱神的东西终是与她一个普通人无干,能活着就好,做个平凡人就好,这是不知何时便已深植入心的想法。
伸手掩去一个小小呵欠,她道:“我有些困了,这儿人多,我睡你身边可好?”
红莲点点头,她便挪入他与墙角之间,以包袱为枕放心地躺下。红莲似乎没有睡意,安静地倚着墙壁远远观望那些人,从这个角度看来好像是在守着她。
阿丑突地有些心虚。
仿佛一直以来都在欺红莲无知,利用他似的。在山里靠他给自己找食物,下了山,仍要靠他保护隔绝陌生人。
我这不就在尽力帮他探查身世了吗?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她翻个身,小声对红莲道:“方才我向那位大叔打听了,城里并没有能帮上我们的人,明早咱们就不进城了,径直上那清心观去。”
“好。”
一个字也不多问,自下山遇到人迹以来,他什么事都听她的,似乎没有半点怀疑。其实出了村子她懂的事也并不比他多,至于城镇……她还从未进过城呢,只听阿娘描述过而已。可红莲是妖,人多的地方还是少去为好,至于她自个,既想置身于人群中又有些害怕。
果然与妖怪在一起久了,常常便忘了自己也是正常人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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