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十三岁
草长莺飞二月天，楚玄羽看着日历，发现秦朗月已经十二天没有回来。他们已经一起生活近一年，他很关心她，很照顾她，却也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对于这样的关系很满意，起码他不会再逼迫她治好那根本不存在的“妄想症”。
她从四岁开始，就陆续开始预知一些东西，有时候是一整个故事，有时候只是一些片段。可是，遗憾的是，那些故事和那些片段里总是没有她自己的影子。她也常常想到秦朗月，可是，他出现在她的故事中的角色总是来自她的想象。
她将他想象成了某个特定的角色，而那是不被允许的，是她终生必须当作秘密来守护的。
她翻着书包，无意中从书包中掉落了一张信笺。她低头看着脚下的信笺，皱着眉头不确定要不要将它捡起。这是她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她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应该收藏。她才只读六年级，她才只有十三岁。可是，那个自信满满的小朋友居然说要和她在一起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到底有多久呢？
一双修长的手帮她做了捡起信笺的工作，她抬头，望进秦朗月的眼中。他看着信笺沉默良久，像是揣摩着要不要展开读一读。
她的嘴角浮起一抹笑，“秦朗月，你好久都没有回来。”
他看着她，审视着她的面容，“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你的羽绒衣呢？”
她拿过他手里的信笺，背起书包，“羽绒衣在房间里。因为很脏，我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穿着去上学。”
“玄羽，”他叫住她，“你手里的是什么？”他尽量放轻语气，不要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好管闲事的老人家。
她笑，坐在沙发上，然后轻轻地展开信笺，清清喉咙读了起来：“亲爱的楚玄羽，我是六年级三班的大帅哥卫远飞，我想要和你做朋友。每天想你千百遍，觉得你真是太美了。不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帅。如果你觉得我很帅的话，我们就在一起一生一世吧，长大后，我们结婚，好不好？还有——”
手中的信笺突然被拿走，楚玄羽笑着看有些气急败坏的秦朗月。
秦朗月紧皱起眉头，从上到下地看着整封信，不敢相信出自一个只有十三岁的男孩之手，“这个卫远飞怎么会写这样的信给你？你有没有回信给他？还有，他有没有骚扰你？你把这封信拿回来，想做什么？”
楚玄羽沉吟了会儿，然后开口：“因为第一次收到情书，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这个卫远飞是老师表扬过的学生，他的作文得过奖。你看，他还引用了一首诗，我没有读过，不知道是不是很有名。”
秦朗月低下头看着信笺，也看到了那首缠绵悱恻的诗。
楚玄羽走到他身边，看着信笺，轻声朗读：“我想起你，每当太阳从大海上辉煌照耀；我想起你，每当月亮在泉水中抖动彩笔。我看到你，每当在大路的远方扬起灰尘。每当深夜，流浪者在山间小路哆嗦战栗。我听见你，每当大海掀起狂涛发出咆哮；在沉静的林苑中，我常去倾听万籁俱寂。我伴着你，即使你在天涯海角犹如身边；太阳西沉，星星很快将照耀我。呵——愿你也在这里。”
她低喃着询问：“这首诗是歌德写的，歌德是谁？”
秦朗月赶忙收起信笺，“我会当作这件事没有发生，你以后不要再接受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她皱着眉头，“你可以当作这件事没有发生，可是我怎么当作这件事没有发生呢？”
他看着她，目不转睛地打量她，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已经可以谈情说爱了吗？为什么现在的孩子都是这样早熟？还是，她硬是与众不同？！
“秦朗月，我真的很美吗？”她忍不住地自我陶醉，从来没有被人夸赞过的女孩儿因为情书眼中闪耀着光芒。
他看她，看她一如十二岁的苍白与干净，她还是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儿，除了偶尔的语出惊人。
“我到底美不美？”她靠近他，不死心地逼视着他的眼睛。
他别过头，“十三岁的孩子哪里谈得上美还是不美，只要你乖巧一点，那就是最可爱的孩子了。”
她抿着唇，因为他的冷漠有些恼怒，他从来没有夸赞过她，从来没有。她每天都乖乖地做一个听话的孩子，可是他却从来都吝啬地不曾给过一句赞美。
“你从来都不夸奖我！”她垂着头，很认真地指责着，“我考第一名时你不在，我评选得到三好学生你也不在，我开家长会你还是不在，你在我想要你在身边的时候统统不在。秦朗月，你这么讨厌我吗？”
他回身看她，看到她落寞的眼神。到底她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她需要的不只是一个家，最关键的是她需要一个可以陪伴她的人。而他，从来都觉得自己无力负担。
他走到她身边，半蹲下身将就她只有一米四的身高，“很抱歉，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真正了解到你的需要。以后，我会尽量在你身边。”
“我可以信任你吗？”她看着他，微微扁着嘴唇。
他拥她入怀，轻拍着她的背，“我保证，我以后会多抽出时间陪在你身边。”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她仰头看他。
他点头，有些心虚。其实，只要他愿意，他可以随时在他身边，可是，他却不敢更靠近她。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靠近她之后，还可以做从前的秦朗月。他从来没有尝试与人这么靠近，他还不确定是不是可以把她当作第一个。
“秦朗月，”她窝在他怀里，语气闷闷地开口，“在这个世界上，你是对我最好的人了。所以，你必须要一直对我好。你要对我负责。”
是啊，她注定会是他的责任了，就算终究她会离他而去，她也注定是他永远的责任了。
“玄羽，我会一直对你好，只要你答应我，你永远都要做一个乖巧的孩子。”
她看着远处，眼中满是忧虑，“我答应你，可是，我不敢保证。”
他叹气，他自己都不敢保证，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怎么保证呢？
“好了，”他抚抚她的头发，“不早了，我去给你做晚饭。”
她点头，“我去做功课。”
看着她的背影，他低下头，将落在地上的信笺捡起，然后塞进口袋。也许，从现在开始，他就必须学会接受她已经在长大，她已经开始成为男孩关注的对象。当然，那也代表他的担忧必将与日俱增。
自从秦朗月发现了卫远飞的情书，他居然破天荒地一个月内都按时回家。偶尔，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去学校接她。她猜想，他是想要确定那个卫远飞真的没有再骚扰她。她满意于这样的心照不宣，也满意于他的关心。
已是万籁俱寂，秦朗月吃过晚饭后，匆匆出门。她披着毛毯看着楼下零星的路人，看着小区入口的方向。
他从来不说去哪里，也从来不说什么时候回来。她也从来不问，也不认为那是她可以过问的事情。
终于，她看见他的车缓缓驶入小区，她微笑地望着他，默念他的名字。他将车停在楼下，关闭车门时，他抬头看向她。她仿佛可以感受到他的不悦，因为她居然这么晚了还不肯入睡。
她直视着他，看到夜色中他的大衣将他的身形衬托得更加颀长。他应该算是英俊的吧？虽然她的审美能力实在有限，可是，她眼中的秦朗月却是她印象中最符合英俊这两个字的男子。
很快，他上了楼，然后传来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她靠在阳台的护栏上看着门口，看着他进门之后直直地走向她。
“怎么还没睡？”他上下打量她，发现她裹着毛毯之后纠结的眉头缓缓展开。
“我在等你，”她巧笑嫣然，走到他身边，帮他倒一杯水，“我没想到你回来这么晚。”
他接过她递来的水杯，坐在沙发上，“以后不要等我，你明天会犯困。”
她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看他疲累的面庞。出门前他还是一身清爽，短短四个小时之后，他就变成了一只经过恶战的斗犬。他脸上有几处淤青，同时，大衣的纽扣掉了两颗。她当然知道他做的是些什么样的工作，尤其他是外公最得力的助手，她根本不必猜就知道他为何年纪轻轻就已经历尽沧桑。
“要不要我帮你上药？”她乖巧地问着，用一种亲人的语气。
他看她一眼，摇头，“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没事。”
“那我帮你按摩。”她再度开口，然后不等他拒绝，就跑到他身后，小手搭上他的肩膀。
若有似无的香气漂浮在他的鼻间，他轻笑，“你最近很乖。”
她状似无意地回答：“以前爸爸最喜欢我帮他按摩，他说这是女儿分内的事。”
所以，她是把他当作父亲来看的吧？
他笑，“这下好了，以后帮我按摩就是你分内的事了。”
她的手指停了下，然后慢慢低下头，下颌抵在他的肩上，“秦朗月，我每次帮爸爸按摩，爸爸都会给我准备礼物。我虽然不要求你和爸爸一样好，可是，你可不可以以后不要让我晚上一个人在家？”
他愣了下，轻轻叹气，“玄羽，我很忙，你知道的。”
“我不喜欢你经常挂彩，那让我很不舒服。”她嘟着嘴，说着自己的不满。
他垂下头，“玄羽，那是我的工作。”
“既然外公已经金盆洗手了，为什么你还在做这样的工作？”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扰人的江湖就是没有退路？
他安慰地笑，“玄羽，这不是你要管的事。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也会好好保护自己。”
她坐到他旁边，靠近他怀里，“秦朗月，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我不想要一个人。”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好，我会尽量陪在你身边，不过，你要乖。”
她默默地点头，眼睛缓缓闭上。
就算，就算要耍弄无聊的心机；就算，就算是以一个女儿的身份，她也要一直在他身边。
“玄羽，”他叫着她，“回房间去睡吧，很晚了。”
她闭着眼睛不肯动弹，他只得抱起她，然后感叹她过轻的体重。
“玄羽，你要多吃点东西了，不然，会长不高。”他打趣着。
她抿着唇，忍住笑。
他摇头，将她放到床上，帮她盖好被子，“玄羽，晚安。”
她翻了个身，背对向他。
门轻轻关闭，她在黑暗中悄悄睁开眼睛，带着亮晶晶的眼神。秦朗月一定没有发现，他正一点点地与她亲近，也许，有一天，他会发现，他已经无法离开她。而她，会一直期待那一天。
而，门外，秦朗月看着她紧闭的门扉，带着淡淡的笑意，也许，也许，她真的可以一直做一个乖巧的孩子，做一个普通的触摸幸福的孩子。
在学校门口与秦朗月挥手告别，楚玄羽带着甜甜的笑容望着秦朗月离去的方向。他来送她上学，这是不是代表她在他的心里又多占了一点点的位置？
“哇，帅哥哎。”近在咫尺的声音让楚玄羽忍不住咬住了下唇。她微微抬头，看到她的同桌罗宁。
她向来习惯独来独往，所以她从不愿意主动与人攀谈。一来是因为天性使然，二来是她实在不愿意介入别人的人生。可是，这个罗宁却不是她躲避得开的人物。
罗宁还在望着秦朗月的方向，“楚玄羽，那个人是谁？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比我老爸还帅。”
楚玄羽摇头，微笑，“没什么，只是我的朋友。”他们并不亲近，所以算不上亲人，只能算相识的朋友。
罗宁一阵唏嘘，“真羡慕你啊，有卫远飞这样的帅哥追你，还有一个这么拉风的朋友。可是，你怎么会认识那么老的朋友？”
二十几岁的人在十五岁以下的小女生的逻辑里一律都是以“老”来界定的。
楚玄羽嘟着嘴，刻意忽略罗宁提及的“老”字。秦朗月怎么会老？也许，等她老了，秦朗月还是同一个秦朗月。他在她的眼中也许永远都不会变了，永远都是那一天的那个样子。
“楚玄羽，你要不要去我家玩？”罗宁不厌其烦地跟在楚玄羽身后。
“对不起，我家门禁很严。”她自顾自地向前走，完全不理会身后紧追不舍的罗宁。
罗宁轻喘着气，“楚玄羽，不要这样嘛，我要过生日了，我老爸说要赶回来跟我过生日，一起来玩嘛。”
“不要。“她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某一个惊心动魄的画面让她脸色有些苍白。只要她假装不知道，那么不管发生什么都与她无关。
罗宁拉住她的胳膊，瘦弱的身体实在跟不上她的步伐，“怎么这么赶？明明还有二十分钟才会上课。”
她推开罗宁的手，冷不防迎上罗宁的眼睛，抖动的嘴唇突然冒出刺耳的话：“罗宁，不要让你爸爸回来，他会死的。”
罗宁愣了一下，然后眼睛里浮起水雾，“楚玄羽，你胡说什么？我告诉你哦，我老爸今天就会回来，你不要以为我是好欺负的。”
她突然无法阻止自己，嘴唇抖个不停，“不要，不要回来，真的，真的，会死的。”
“你胡说！你胡说！”罗宁捂着耳朵，恶狠狠地大叫着。
她全身颤抖，腿部虚软，颤巍巍地蹲下来，望着面前有些失控的罗宁。为什么她总是这样无法阻止自己去管明明和自己无关的事？
“罗宁，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她抬头看着罗宁，被罗宁一把推倒，然后，在她错愕时，罗宁的书包用力地砸上她的头。
接到楚玄羽班主任的电话，秦朗月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发疯一样地冲到学校，等找到她时，她已经包扎完毕，蜷缩在学校医务室的长椅上，可怜兮兮地看着地面。
他放轻脚步，慢慢走到她的身边。他的手搭上她的肩膀，轻轻地叫着：“玄羽。”
她的泪忽然夺眶而出，因为委屈，更因为无法面对他。她一直想要用她的乖巧换取他的陪伴，可是，她却如此不守信用。他会怎么“处置”她？将她丢回九方，还是干脆让她自生自灭？
他蹲下来，双手托着她的小脸，擦着她的泪，“玄羽，不要哭，没事的。”
疼痛与恐惧同时袭向她，她流着泪用微弱的声音祈求：“秦朗月，不要离开我。”
“我不会离开你，”他保证着，擦着她不断涌出的泪，“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呢？你说过的，我要对你负责。”
她看着他，眼神中都是恳求，“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怎么回事呢？她明明想要保守秘密的，可是，她的思想却管不住她的嘴巴。
他拥她入怀，不忍看她这样自责的模样，“没事的，没事，不是你的错。”
她抱住他，掩不住全身的颤抖。他抿着唇，眼神里带着冷冽。不管什么样的理由，有人伤了他的玄羽，而他，无法视而不见，更无法阻止自己的心疼。
将玄羽安置在车里，秦朗月迫不及待地发动引擎。他还在回想她的班主任电话里陈述的事实，而那事实让他的胃不断抽搐。
楚玄羽安静地坐在一旁，额头的纱布渗出点点血渍，他不忍看去，怕自己体内的暴力因子悉数爆发。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这样失控，可是，他却无法自制。原本，他只想要当她是一个过客的，可是，她却总是不知足地要求他付出更多，而他不知不觉中已经顺从了她。
“秦朗月，我不要去医院。”她看着熟悉的路标，惊恐地抓住他的胳膊。
他直视前方，手指颤抖，“玄羽，我不想对你发脾气，所以，乖乖听话。”
“我没事。”她擦去脸上的泪痕，挤出一丝虚弱的笑容。“我不要去医院，我要回家。”
“玄羽！”他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求求你，求求你，”她抱着双膝流着泪看他，“我不要去医院。那里好可怕，好多好多好可怕的东西——”
汽车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玄羽，你到底可以看到什么？”
她看着他，颤巍巍地开口：“如果我告诉你，你会相信我吗？”
他心下一惊，然后紧紧握住了方向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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