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落单的舞娘
连续几日阴雨缠绵。
气温渐渐回升，空气里的春日气息浓得像要溢出来。
身后孩子们打拍的节奏像往常一样清脆可喜，窗外的树木接天蔽日，景色静谧。练习的间隙商微觉得异常口渴，她拿着毛巾擦拭额头的汗，走到窗前去喝水。
地处北方的陌城气候干燥，春夏时分气温丝毫不低于南方，这时节更是铺天盖地火烧火燎的。
对着窗子发了一会儿呆，商微放下了水杯，不期然瞟到窗外有一道人影经过。
像是注意到她的眼光，那人影停了步，朝着这边看过来。
远远看去，那是一个身段极高挑的女子，看衣着十分光鲜，身上散发着一股极成熟稳重的气息。
不像是本校的老师，商微寻思，莫非是孩子们的家长？
她收回了眼光，朝着墙边做肢体训练的学员走去。
“商微，”窗外传来喊声，“你……不认得我了？”
商微转过身。
“原来你真的做了舞蹈老师啊。”那人已经走了过来，望着她面上含笑。
商微望着她的脸迟疑了一下，“……生锦？”
“谢天谢地，你还记得我。”言生锦舒出一口气。
真的是她……
“好久不见了……”她不是离开陌城了吗？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是呢，差不多三年了。”言生锦微笑着，望了一眼室内，“你正在上课吗？”
商微一时没有回答。言生锦的到来太过意外，乍见的一刻，似乎有许多不该出现的往事蜂拥而至。
“小微，你待会儿有没有时间？”
商微定定神，“十五分钟吧。等结束这一节课，我们去学校茶餐厅坐坐。”
“好的，那我先过去等你。”
言生锦笑着摆摆手，很干脆地转过了身。
她径直朝着东边的茶餐厅走了过去。商微一时讶然，她好像对学校的环境挺熟悉。
看样子不像是偶然路过，明显是特意找过来的。
商微敛起眉。
想来已三年未见，倒不知言生锦为何突然找来？
舞蹈学校的茶餐厅主要是在学校汇演日接待外来的观众，平时没有汇演的冷清日，茶餐厅里并没有什么丰富的饮食准备。
商微走过去的途中路过一家便利店，想了想，从里面带了两罐便利咖啡走出来。
进了茶餐厅，言生锦的视线径直望了过来。
一直看着她入座，言生锦的眼光仍是炯然有神，“三年没见，小微，你比以前还要漂亮。”
商微笑一笑，把咖啡递过去。
“是这样的，”不愧是雷厉风行的律师，言生锦很快就开门见山，“上个月在一家日本餐厅里遇见了杜临郡，听说你和他……已经结婚一年？”
商微一愣，倒是没听杜临郡提起过。
“是的，是去年四月份结的。”
言生锦有些喟叹：“有点不敢相信是真的呢。”她摇摇头，“我回来本市好几个月了，从来没有听人提起。”
商微咬着嘴唇，“嗯……当初婚礼是在他妈妈那边举行，的确没几个人知道。”
何况，与他们几个人同时有交集的朋友并不多。
“这样啊……”
言生锦微微颔首，一瞬间有许多的旧事浮了上来。
三年，整整三年不见。
商微看上去还是以往的商微，漂亮的，明媚动人的小商微。
可是细细端详眉目，又觉出了很多的不同。
“过得好吗？这三年。”
商微没有犹豫地点头，“一直很平静。”
“平静啊……”言生锦慨叹着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原本与商微并不太相符的两个字，“没想到你这么早就嫁了人。”
“我学舞蹈专业，毕业得早。”商微一笑，“当时正好满二十岁，索性就结婚了。”
言生锦点点头。
这样枯燥平淡的寒暄不是她想要的，她想了想，略带焦躁地开口：“那么你和杜临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问得很直接，商微起初有些讶然，想了想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当初的那些旧友如今没几个知道她与临郡结婚的，若是知晓的话，通常也会像言生锦这样惊讶的吧。
那时候她和他……
“临郡一直很照顾我。”商微低头喝一口咖啡，太过甜腻的滋味让喉咙发涩，“很自然就在一起了。”
这个回答显然没有解开言生锦的疑惑。
杜临郡，商微。她极力回想着以前的种种，那时杜临郡寡言少语，商微则是活泼开朗过头，在言生锦有限的记忆里，彼时的商微与杜临郡并没有什么交集。
那时商微的心全系在另一个人身上，她不会注意到其他的男生。
而杜临郡呢？彼时临近毕业的他正处在实习期，活脱脱就是一个工作狂，似乎对女生没什么兴趣。
“那商微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杜临郡的？”言生锦盯住她的眼睛。
“……”
商微发愣。这个问题，她自己都不曾考虑过。
什么时候爱上杜临郡？面对这个问题她竟在一瞬间手足无措。
事实上是，即便是结婚一年后的现在，她对临郡……
“你并不爱他？”言生锦轻轻抽气，眼神变得锐利，“商微你并不爱他，是不是？”
商微面色微变。
杜临郡是她结婚一年多的丈夫，若说不爱，委实残忍。
可是若说爱，那么……便是对自己的不诚实。
“商微，商微，你明明不爱她，为何要嫁给他？”言生锦直视着她的眼睛，像是要望进她灵魂深处，“很明显杜临郡他是爱你的，是不是？”
这一句接一句的相问，让商微手足无措。
其实谈什么爱不爱的，这种话她与临郡之间从来都不提。
她是欠缺了一份感触，而临郡则是脾性沉默，他从来不会把这样的字眼说出口。
思索着自己和杜临郡几年以来的相处，商微自己也说不清楚，与杜临郡之间到底算做怎样一种感情。
无疑他是宠着她的。
至于爱……
“商微？”
耳边的轻唤令商微抬起眼，迎上言生锦那深不可测的眼神。
“你告诉我，商微，”言生锦一字一句，“现在的你……是不是已经忘了纪轻了？”
商微蓦地一抖，手里的咖啡罐竟直直地跌了下去，咖啡溅了一地。
与此同时心口剧烈收缩，她重重咬住嘴唇。
“小微……”见她神色如遇鬼魅，言生锦心里打了个突，“你……你没事吧？”
商微没说话，低头拿着纸巾擦拭着鞋子上的咖啡渍。
气氛沉默得让人窒息。
言生锦极力定神。无论如何她都没想到，事隔三年之后的今天，提到的那个名字还是会引起商微的强烈反应。
此时商微低着头，她看不到她的表情，唯见一滴两滴的液体跌落下去。
“对不起，小微……”
言生锦喃喃，眼里浮起了淡淡的怜悯。
纪轻，纪轻。
这名字回荡在心底深处，每次响起都带着空旷的回声。
纪轻，纪轻。
这是四年前充斥在商微生命里的名字，如今听来都遥远得像是来自外太空。
那时她尚不足十八岁。而纪轻呢？
当时的他二十一岁，正值大四，就读于本市KT大学法律系。
他临近毕业，整日无所事事，却被学校里的教授师姐们当宝贝似的宠着。
他能言善辩，相貌俊美，浑身上下充斥着一股满不在乎的劲儿，女生们一见到他就像是蜜蜂闻到蛋糕——
恨不得迅速占有，恨不得把他切开瓜分，恨不得一口吞进肚子里。
这样一个男生，远在舞蹈学院就读的商微又是怎么与他相识的？
一切，缘于一个再奇怪不过的开始。
那是四年前的冬天，记忆中最温暖的冬天。
那年元旦佳节，舞蹈学院的学生们去附近的KT大学做友谊汇演。
演出是在KT大学的礼堂，节目是七个女生的合演。商微不过是其中的一名小小成员。值得一提的是彼时商微是七名演出成员中年纪最小的，作为一年级新生，她尚不能挑大梁，混在几个高傲优美如天鹅的师姐群里，尤显得十分稚嫩。
那懵懂的模样反而越发引人注目。
不少KT大学的男生风闻有舞蹈学院的女生来演出，蜂拥而至跑去围观。商微走在队伍最后面，小巧玲珑的模样犹如一只会走动的人偶，男生们忍不住对着她狂吹口哨。
她越发紧张，一进校礼堂就忍不住到处找卫生间。
“卫生间在走廊那边，”有来过KT大学演出经历的师姐指给她，叮嘱道，“小微你要快一点，演出还有半小时就开始了，要赶紧归队哦。”
“知道了，谢谢师姐。”
商微提着裙摆咚咚咚地穿过了走廊。
走廊里曲曲折折，她好不容易才把卫生间找到。
可是等出来的时候，大家的身影都不见了。
商微呆呆地叫着师姐名字，提起长长的演出服裙摆，她急着来回穿梭在礼堂的长廊里。
“师姐，你们在哪儿啊……”
之后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四周黑咕隆咚，她甚至不敢扬声喊人。
急得不得了，商微找啊找，也不晓得为什么礼堂建得这样复杂，一道门又一道门……
最后终于彻底迷路，连一丝人声都听不到。
“喂，你在干什么？”
突如其来的一道陌生声音，吓得黑暗中的商微煞步。
前方一亮一亮，好像有星火在闪动。
商微在黑暗中辨不清方向，依稀猜到那个男生坐在墙角里抽着烟，慌声道：“你、你是谁？”
“切，问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那人讲话毫不客气。
小小的商微顿时泪眼汪汪，“我、我不知道这是哪里……”
“那你是怎么跑来的？”他幸灾乐祸，哈哈大笑，“瞧你，穿得奇形怪状的，莫非是打哪个朝代穿越过来的？”
商微一头黑线，觉得此人油嘴滑舌得可以，完全靠不住。
于是不再指望他，她转了身继续找出口。
像是踏进了一座迷宫，而那个人，却像是迷宫里一只来路不明的鬼。
也许自己也被人当作了鬼——在那个人眼中，她是一个从久远的不知名的朝代穿越而来的小女鬼。
商微不敢多想，提着裙摆跑得气喘吁吁，越跑越是恐惧。之后——
“砰”的一下，一头撞向了不明物体。
“啊——”一声尖叫，商微顿时抱头鼠窜。
胳膊却被一只手用力地拖住，“笨蛋，是我啦！”
还是方才那道声音。
商微恐惧得不能自已，这多么像恐怖电影的剧情啊，走进迷宫里的人怎么都找不到出路，再怎么折腾都会回到原点。
“别怕，跟着我走。”他笑嘻嘻地丢掉了烟蒂，拽着她的胳膊大步走在前方，“刚才我想起来了，学校里有舞蹈学院的友谊演出，你是来演出的吧？”
商微不敢搭话，强压着心里的恐惧，跟着他。
那是一段奇异的路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迂回又空旷的长廊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以及——
他们半拖半握的双手。
那是此后多年里无数次在商微梦境里出现的情景。
黑暗之中有那么一只手带着自己，似乎只要放心跟着他就好，什么都不用怕。
她没有出声，他也保持了静默。
黑暗之中听着那交错的脚步声，商微甚至恍惚起来，就这么一直一直走下去，会不会穿越到另一个时空？
心若明镜，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她慢慢回握住那只手。
像是存在着心灵感应，身边的男孩脚步也越来越慢。
这样的黑暗，这样的长廊，这样素不相识的人。
“到了。”他终于轻轻地说。
商微已经听到了不远处的人声，一个抬头，蓦地看到了前方的光亮。
逃出生天，她睁大眼睛看着前方。那里熟悉的人影在晃动，穿着和她一模一样演出服的师姐终于看到了她，一时气急败坏地大叫：“商微商微！你跑去了哪里？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
“知道了知道了。”
小商微终于找到了组织，顶着一头汗咚咚咚地跑过去。
跑到半途，她忽然之间停了步，回头看向那个人。
那个男孩，那个男孩。
他就侧身倚在墙角，一半映在灯光下，一半隐在阴影里，瞅着她直笑。
一眼万年，惊心动魄。
迎着那他那抹微笑，商微只觉得心脏一阵激跳，脸一下子红彤彤的。
“谢、谢——”
“商微，快点走啦！”
背后有人推了她一下，她如梦初醒地转身归队。
谢谢你三字还没说完呢。她心想着，再回头去看的时候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莫不是梦吧？她怅然转身。
接下来是一场全心全意的演出，商微用了最快的速度收拾完混乱心情。她想着，也许那个人会在台下吧，也许他正在看着她。
所以不能出错，不要出错。她知道当自己用心的时候，舞姿会有多动人。
用尽了力气的演出完美落幕，之后学校里派车接她们归校。
一路匆匆，踮脚张望。
人群之中始终没有他的身影。
那时的商微还不知道，那个男孩叫纪轻。
她不知道，那天纪轻就在舞台之下看着她的演出。当时纪轻的身边还有另一个人，那个人是高他一届的师姐，名叫言生锦。
“喂，你看那妞怎么样？”他笑嘻嘻地指着舞台上最矮小的那一个。
言生锦大皱其眉，“纪轻，收起你的痞子嘴脸！”
“我要泡到她，等着瞧！”
他似笑非笑，看向舞台上的眼睛亮晶晶。
言生锦心里一震，循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舞台。
那是言生锦第一次见到商微。
一直到纪轻回到自己租住的公寓，他还在对着前来做客的师姐说个不停：“那妞，就是今天演出的那妞，你知道我是怎么看上她的吧？”
言生锦极力忍住心里的不适，勉强笑道：“我看你是中邪了，那小家伙看上去都未成年！”
“哈，我会抢在她成年之前把她拐走的！”纪轻大笑。
言生锦看着他，这个模样俊美的男孩，她看不出他是真心抑或假意。
若是假意的话，以前的他从来不会开这种玩笑。
“知道我是怎么认识她的吗？”纪轻又重复了一遍，他静下来，笑容莫名变得柔和，“那丫头在咱们学校礼堂里迷了路，我看她穿得稀奇古怪的还以为自己白天撞到鬼，搞到最后才明白啊，原来她是个落单的小舞娘。”
落单的小舞娘。
多奇怪的称呼。言生锦怔怔地看着纪轻，他年轻的脸上充斥着别样神采。
前所未有的神采。
“我还听到了，她的同学喊她商微！”
这是纪轻第一次念出这个名字。
这是言生锦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而与此同时，公寓的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也是在此时初次听到商微这个名字。
那个人是纪轻的室友，合租着这间小小的公寓。
他的名字叫杜临郡。
那时，商微这个名字对他们三人来说是陌生的。
那时他们尚不知，在此后的几年，他们会与那个叫商微的女孩会有着怎样的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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