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步步为营
天光大亮。
商微不知自己睡了多久。身畔已没了杜临郡的身影。
她看到窗外日上三竿,眼睛因强烈的日光而微微昏眩起来。
慢慢地坐起身,身体酸软。她揉着眼睛下床,拖鞋也找不到,索性光着脚下楼去。
看这时间,临郡大概上班去了吧。
她走进厨房,从附在冰箱上的磁块下看到他留下的字条——
“我去上班。早饭在冰箱里,热过再吃。下午会提前回来,之后会有一段时间的年休假。”
年休假?商微愕然,他请了年休假?
据她所知,他的年休假大约有一周多,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申请年休假?
商微忽然浮起奇怪的感觉。
他……就这么不放心她,非要守在她身边吗?
他是不是还在担心她去见言生锦?
商微心里涩然,低头看着自己指间的戒指。
临郡临郡,我已拼尽了所有力气维护着这段婚姻,我信了你,你却这么不相信我?那么你心里,到底还隐藏着什么……
正自恍惚,手机响了起来。
她走到客厅拿起手机,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接起来,听到对面是一道陌生男声,说自己是快递公司的工作人员,有一份商微小姐的快递需要接收。
谁的快递?商微疑惑。
不一会儿工作人员便送来了那份快递,掂起来分量十分轻,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商微心里有预感,也许是言生锦。
可是信封上并没有写任何地址。她犹豫着把信封拆开,里面跌出了几份文件纸。
商微俯下身捡起,歪头看了过去。
蓦然之间,她张大了眼睛。
很显然,这份文件并不是言生锦亲自寄出的。但是事情十有八九与她有着联系。
来信的人自称姓杨,附着一封简短的信——
“商小姐,关于当年纪轻一案的大部分资料,都在这里。我受言律师所托,觉得有必要让你了解一下。”
商微看着那个单字的“杨”姓署名,心头掠过了什么。
杨……
商微手抖了一下,手里的资料再次跌到了地上。
是了!正是当年调查纪轻一案的杨警官。
她还记得,那个杨姓警官曾经找过她两次,问的都是关于纪轻的事。当时的她尚沉浸在失去纪轻的悲痛之中,所以对警察问话记得并不清晰。
她俯身捡起资料,看到了上面记录的纪轻一案。
杨警官明确地标出,三年前他曾经找过杜临郡五次。
五次!名义上是协助调查,暗地里几乎是……把他列为了嫌疑人。
他没有不在场证明。
商微后退一步,跌坐到沙发上,把资料一张张地翻过。
……
从头到尾,商微试着再回忆一次。
当时正是初秋,流行性感冒十分严重,纪轻就是在那时得了重感冒。
纪轻曾服用过感冒药,其药效后来被检测证明带有一定的安眠作用,药效时长约为两个小时。
商微是在他服药之后的半个小时跑去见他,因纪轻患病没有胃口而三餐不继,所以她亲自去做饭给他吃。
他胃口不好,所以她选择了煲汤。做的汤是药膳,对感冒症状有一定的疗效。
商微只在公寓待了半个多小时,就被老师叫去了学校。她临走之前,曾交代纪轻三十分钟后汤会煲好,并嘱他要喝过汤后安心休息。
事故发生后,警方曾在厨房发现煲好的汤,汤是煲好之后被随手放到了饭桌之上,但是并没有喝过的痕迹。
纪轻在把汤放好之后便去了浴室洗澡。
就在洗澡的时间内,他终因感冒药的安眠成分发生效用,从而沉沉地昏睡过去,这时忘记关闭的热水器导致天然气外泄,他在沉睡之中无知无觉。
这期间商微始终在学校里做练习。
距她离开的三个多小时后,公寓里的杜临郡发现卧室里传出异味,推门而出,气味刺鼻。
他觉出不对劲,立即开窗疏散天然气的同时发现了室友浴室中毒,迅速拨打了医院的急救电话。
与此同时,离开了三个多小时的商微正值放学时间,她匆匆地赶回公寓,迎上了纪轻被担架抬出的一幕。
这是商微所了解有关纪轻一氧化碳中毒致死的全部。
一切看起来与杨警官资料上所记载的并无区别。唯一不同的,杨警官附上了自己对案件侦查而发现的疑点。
商微一条接一条地数着那些疑点。
那是言生锦没来得及对她提过的。资料上写得一清二楚,令商微越看越是震惊。
最后附着的,是杨警官的手机号码。
他的最后的附言是:“案件已过去太久,侦查起来困难重重。商小姐若是有任何线索与疑问,切记一定要同我联系。”
商微盯着那个手机号码,半天回不过神。
律师事务所。
言生锦待在办公室前,紧紧地盯着桌上的电话。
也许今天它会响起来,也许不。
无论如何,她都全力期待着。
等待的过程总是煎熬。言生锦放下了手头的工作,移步到落地窗前朝着楼下望去。
这里位于商业区的黄金地段,楼下尽是来来往往的车辆。此时车海之中,似乎有辆出租车停在了楼下,言生锦心里一动,倾过身极力朝楼下看去。
可是她看不到走下车的人。
也许……她不会来了?
正这么想着,忽然之间听到办公室的大门被敲响了,“言律师,言律师在吗?”
是律师楼的实习生小弟。言生锦扬声道:“请进。”
“言律师,这位商小姐来了。”
言生锦蓦然抬起头。
迎着门前那道僵立的人影,言生锦立即站了起来迎着她,“快请进,小微。”
一早备好了咖啡,递到了她面前。
商微接过,又重新放回了桌子上,“生锦,不知杨——”
“别急,他一会儿就过来。”言生锦轻咳一声,坐到了她的对面,“杨警官一定会把当年的事仔细说给你听的。对了,今天你来这里是背着杜临郡的吗?他……是不是还是反对你来见我?”
“这不重要。”商微生硬地别开了脸。
“不重要?怎么会不重要?”言生锦紧紧盯着她,“他反对,他当然反对是不是?事情正如我以前的预料。”
“生锦,不要说了!”商微忍无可忍,涩声道,“一切还没有定论不是吗?请不要这样……”
言生锦停了停,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自己的丈夫被怀疑杀死了自己的前男友,也许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冷静的吧。
商微能做到这种地步,可想而知是承受了多大的焦虑不安。
“小微。”言生锦轻轻拍抚着她的手。
忽然手下触到了一样东西。言生锦垂眼,盯住了她指上的戒指。
这个……应该是她的婚戒?!
商微见她紧紧盯着,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此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敲响了,有道陌生的声音响在门外:“言律师在吗?”
言生锦与商微对视一眼,立时起了身,“请进。”
门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年纪四十多岁的男人。
他看上去已经不再年轻了,却有一双深似海洋般的眼睛。那是一双见惯大风大浪的眼睛,却因年纪的缘故而透着深深的宽容。
“商微,”言生锦轻轻咳了一声,“这位就是——”
“我记得。”商微几乎是第一眼就认了出来,“我认得你,你是……当年负责调查纪轻意外事故的杨警官。”
“啊,久违了商小姐,难为你还记得。”他朗声一笑,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言生锦为他斟了茶,随后坐到了商微斜对面的沙发上。三人的坐处形成一个怪异的角度,商微就好比被眼前的两人逼到了一个角落,退无可退。
“别紧张,别紧张,只是简单地聊一聊罢了。”杨警官微微一笑,“商小姐,你现在可是暑假?”
商微点点头。
“这次你来,杜先生可知道?”
“不,他不知道。”
杨警官了然地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向商微,“杜临郡他平日待你可好?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商微嘴唇动了动。
气氛变得僵硬,这样的对话让她无法承受,“你们就是因为这个才怀疑他的,对不对?”
“别紧张,别紧张。”杨警官做出了一个安抚的手势,“调查一起不寻常的事件,我们总要考虑一下动机。”
“你们……你们已经把他列为嫌疑人?”商微声线都抖了起来。
杨警官淡淡一笑,“想必你也看过我给你寄的资料了。从三年前开始,我就不止一次对杜临郡做过调查。”
商微看了言生锦一眼。
“当年由我负责调查纪轻的死。在当时你离开之后的那三个多小时,纪轻发生意外致死。”杨警官沉吟道,“法医鉴定死者胃里没有什么食物,我们不能精确地确定他的死亡时间——这个想必你也知道,死者胃中食物的消化程度可鉴定其死亡时间。”
商微轻轻点头,“当时他生病,并没有胃口吃东西。”
“在那三个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说,究竟有何隐情?这正是当年我们所调查怀疑的。而那三个小时唯一在场的就是纪轻的室友杜临郡,他没有不在场证明。”
杨警官说着咳了一声:“然而在当时,我们即便把他列为嫌疑人,即便不止一次审讯过他,却从头到尾找不到他的作案动机。他没有理由去杀害纪轻。”
“之所以在三年后的今天重新审视此案,正是因为言律师知道了你们结婚的事。”杨警官看了一眼言生锦,“她对你与杜临郡结婚的事感到意外,后来找到了一些当年互相之间认识的同学与朋友打听,从一个叫路雅的人口中得知,三年前杜临郡就极有可能对你存有好感。老实说商小姐,在听到言律师提出有关‘作案动机’的线索之后,我不得不重新审查起此案。”
他说着,翻动着自己带来的几份资料,“事情已过去太久,重新调查起来十分困难。好在这里还有当年调查现场的资料。”
商微接过去低头翻着。
当时纪轻的身体并没有任何与人打斗过的痕迹,经法医鉴定他的死也的确是由天然气中毒造成。
“商小姐,请你再想一想,当初在你离开之前,纪轻精神状态如何?他在汤煲好之后,为什么没有去喝,而是先去洗澡?”杨警官眼神透出锐利,“当时正值他服用感冒一小时之后,精神体力都在最为困顿的时候,为什么不去睡觉休息,偏偏要去洗澡?”
商微咬住嘴唇,呆呆地看着杨警官。
耳朵里听到一切仿佛有些不真实。杨警官所带来的这一切,比当初言生锦所说的更让她震惊。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怀疑,而是言生锦竭尽全力想做的调查。
“你们……”就在她嘴唇微动准备开口之际,忽然听到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敲响。
言生锦与杨警官对视一眼,神色十分疑惑。
她走过去亲自把门打开,出现在门外的人让室内的三人同时怔愣。
“杜临郡!”言生锦盯着来人,“你——”
“既然来了就请进。”杨警官站了起来,浮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杜先生,久违了。”
言生锦迅速地收拾一下情绪,面沉如水,“请进。”
杜临郡走了进来,神色间同样无波无澜。
他看向了商微。他的小妻子,缩在沙发上小小的影子,整个人像化石一样僵着。
他并没有开口,只是定定地凝视她。
商微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眼光从杜临郡身上移开,她望向言生锦。
言生锦知道她在想什么,缓缓摇头,“我并没有约他来。”
商微又看向杜临郡。她有些不确定,屏息,“临郡你……你跟踪我?”
“我若是跟踪你,又何必等到这会儿才现身?”杜临郡略一振衣袖,低头看腕表,“你一早就来了,不是吗?”
商微哑口无言。
就在前几天,她还一心想放弃纪轻之案的。
可今天一收到了杨警官寄去的资料,她还是忍不住拨打了杨警官的电话号码,约好了来言生锦这里见面。
说到底,她还是放不下纪轻一案。
杨警官走到两人之间,做出一个安抚的手势,“杜先生,是我——”
“那么杨警官,敢问你把我妻子叫来,所为何事?”杜临郡挑挑眉,眉宇之间十分凌厉,“若是为当年纪轻的事,何不直接找我?毕竟我是他死亡现场的第一目击者,不是吗?”
气氛有一瞬间的沉默,空气里凝结着剑拔弩张的意味。
杨警官保持沉默。
杜临郡眼神闪烁不定,“另有一问,纪轻一事,可是重新立案了?”
言生锦张口结舌,忍不住与杨警官相视一眼。
“既然没有重新立案,你应该没有重新调查的权利。”他说着,定定地转过身,“小微,跟我走。”
他走过去挽住了她的手。
触手所及,冰凉沁汗。他知道此时的商微正处在激烈的情绪中,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默默地随着他出门。
上车后,一阵良久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杜临郡没有开车,伸过手去握住她的,却被她堪堪避开。
言生锦拉开百叶窗,从二楼窗口朝下看过去。
杨警官轻咳一声,坐到了沙发上,“小言,在找不到有力证据之前,的确是无法重新立案的。”
“我知道。”言生锦哑声说着,眼睛还是看着窗外,那车停泊在那里并没有动,“已经过去那么久,搜寻证据太难。我只想赌一把……从商微那里赌一把……”
杨警官有些意外,望向言生锦。
“当年杜临郡若是为了她而下狠手,那么今天,他是否会为了她而让真相大白?”言生锦闭闭眼睛,这是她想赌的。
其实结果都一样。不管怎样,纪轻是不可能再回来了。
“杨警官,你说,若杜临郡当年真的……”言生锦回过头,神色浮上一种极少出现的犹豫,“那么,他毕竟是一个危险人物,商微与他在一起的话……”
杨警官凝起眉,细细思索着杜临郡此人。
他这大半生也算见过形形色色的罪犯,但在杜临郡身上,只看到了他深不可测的心计,却完全感受不到其奸恶之意。
“他对商微没有任何攻击性,这是伪装不出来的。”
听到杨警官这么说,言生锦不由叹气:“说白了,你的意思就是指他深爱着他的妻子,不会伤害她,对不对?”
杨警官沉吟,点头。
窗外的天空阴沉得厉害。
杜临郡的车停在律师楼的前方停车场处,自两人上了车之后一直保持沉默。
车厢里的空气仿若凝结。
她等着他开口问,他等着她开口说。
然而两人默默地猜测着对方感想,谁也不曾主动开口。
不多会儿,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雨降落,雨点打在车窗玻璃上啪啪作响。
突然之间商微倾过身去开车门。
“小微!”杜临郡喊,及时制止她的动作,把车门关闭。
她甩着他的手,“你放开我!”
杜临郡攥住她的腕,“别这样,小微,我们先回家。”
“你放开我!”
几近凄厉的一声叫喊,两个人同时静了下来。
她胸口起伏不定,眼看着情绪已到了崩溃边缘。他可以想象她的委屈,她所背负的压力。
“之前平平静静的生活,不好吗?”杜临郡喉咙喑哑。
“可这平静已经被打破了。”商微盯着车窗外的大雨,“如果不把事情弄明白,我不会安心。”
“你想明白什么?”杜临郡望进她灵魂深处。
他的眼睛透出黯淡的光,细若游丝却闪闪烁烁,莫测到商微难以读懂。
要她如何对他说?她与言生锦及杨警官一样,怀疑杜临郡他杀了纪轻?她在怀疑这个是她丈夫的男人?
未免太过残忍。
“小微,我只想问你,你是不是从来都不信任我?”
他没有问她“是不是从来没有爱过他”,而是问是不是从来不信任他。商微相信,这已是他要求的最底限。
这是夫妻间最起码的信任。
商微眼眶发热,被他逼到了临界点,“我看过了那些资料,纪轻的死一直有疑点!他的死亡时间并不明确,当时他服用感冒药之后并没有休息而是去洗澡,这些完全不合常理,不是吗?临郡,我们怀疑的——”
“‘我们’?”杜临郡重复了一句,眼神望过来闪烁不定,“这个‘我们’可是指言生锦与杨警官?小微,包括你在内,也一直在……怀疑我,是吗?”
商微心乱如麻。
“小微,你不仅忘不了纪轻,说到底,你连信我都做不到。”
杜临郡说着松开了手。
忘不了纪轻,没关系。他可以一直等,和她生活在一起他已是别无所求。
但是——她不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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