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婚礼
乐春风过去并不曾刻意去幻想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里,该是何种模样,何种境况。在她有限的认识中,这一天的新人,该是盛装翩翩,带着美丽的向往,步进神圣的婚姻殿堂。
她庆幸,在面对这个堪称人生最大转折点的时刻,她没有预想中的忐忑不安。明澈的化妆镜前,身穿天鹅之爱婚纱的她任由一众素不相识的化妆师为自己装饰粉墨,沾上了假睫毛的双眼沉重得似睁不开来,她强自忍耐那抹在脸庞上的一层接一层的脂粉,她任由身后的双手把她的发丝拉扯得生疼,她一直维持着起码的娴雅与端庄,静静地看着自己如何从清汤挂面的朴素寒酸,跳跃式地转变成为精致遍身的华丽高贵。
她没有伴娘,陪伴她的是湛阳的秘书程晓曼,对方穿着一袭粉红色吊带及膝百褶裙,圆润的苹果脸上自始至终带着甜甜的笑,一口一个“湛太太”,在她身边周到地忙前忙后。
婚宴设在她和湛阳初次见面的新亚金汇大酒店顶层的空中花园里,当程晓曼扶着她的手踏着酒红色的地毯走出化妆套房时,却见利杰神色凝重地来到房门前,向她摆了一下手,低声道:“有点小意外,记者都在外面。”
乐春风怔了一怔,透过朦胧的头纱看向房外的长廊,道:“发生什么事?”
利杰别具意味地看她一眼,道:“湛先生和你的那份协议今天一早被人传真到了各大媒体。”
乐春风一惊,随即明白利杰眼神中的意思,抿一抿唇道:“我留存的协议除了我自己,不会有人能拿到。湛先生……湛阳呢?这个时候,他不应该落了单。”她提起婚纱层层叠叠的裙摆,快步穿过长廊向酒宴花园走去,脚下的绑银带水晶高跟鞋随着她的步子隐约可见亮丽的光芒。
匆匆来到长廊尽头,放眼是布置得奢华富丽的酒宴大堂,镁光灯的白炽闪亮映乱了她的视线,她闭一闭双目。当再度睁眼之时,偌大前厅中的衣香鬓影在绮丽流华的光芒中如是一幕机关算尽的折子戏,在她未及投入之前,便有早识先机的人捧着照相机向她冲来,一迭声地追问:“乐小姐,你是为了五十万的报酬嫁给湛先生吗?你大学还没毕业,为什么会为了钱出卖自己的婚姻幸福?”
她心头一紧,看着渐次围拢上来的数位记者,正想开口回应,程晓曼却一手拉住了她,急急道:“婚礼快要开始了,我们已设下记者招待专区,请你们移步好吗?”
然而记者们置若罔闻,不依不饶地道:“你家里人怎么看待你这一次的买卖婚姻呢?”
“乐小姐,听说今天的婚礼你亲人是不会出席的,对吗?”
乐春风轻轻挣开了程晓曼的手,走上前一步,从容地把遮挡面容的头纱掀起,似是为了更看清眼前的每一个人。与此同时,她隐隐地觉得仿佛有一道锐利的目光悄然地落定在自己身上,她侧一侧头,只来得及捕捉到不远处一抹玫红色的影子。
“对于诸位的提问,我只可以回应一句,今日我的身份是湛阳的妻子,我嫁的是湛阳其人,我需要交待的只有我自己,而不是任何人。”
记者依旧咄咄逼人:“可是你亲人不出席你的婚礼,是否代表他们并不认可你的做法?”
乐春风只不过稍一停顿,镁光灯便此起彼伏地闪烁在她眼前,她暗觉眩晕,耳边只闻得尖锐的疑问一浪接一浪。
“我相信自己的选择。”片刻后,她强作淡定地开口,“一个人的幸福并不是旁人给的,必须自己用心把握,才可以得到。外界怎么猜测,我和湛阳都不会在乎。我们看重的,只是今后的日子。”
她话音刚落,便见利杰率了工作人员上前隔开了越发紧密的记者群,身着燕尾礼服的湛阳脸带微笑地挺立在人群散尽的一端,朗声道:“我们的幸福并不是做给旁人看的戏。只需要向我们自己交待。”他一边说,一边迈步向她走来,在水晶吊灯璀璨如艳阳的五彩光辉之下,他优雅地抬起右手,目内含笑地注视着她。
她会意地浅浅一笑,把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中,由他牵引着在数千宾客的目光中往宴会中心走去。长长曳地的婚纱裙袂在他们身后逶逦成纯洁而神圣的轨迹。
当渐次接近主席宴台,湛阳不期然地更握紧了乐春风的手,她飞快地觑了他一眼,察觉他虽然嘴角依旧带着平和的微笑,双眼内却已是冰冷一片。
放眼前方,只见一位慈眉善目的半百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自座位上站起,目光落定在湛阳身上,双唇微微颤抖了一下,却终是没有说话,显见的是他面容上的一抹无奈。
湛阳的视线只不过是略停在他身上一瞬,便不经意似的掠过他身后的某处,这下连嘴角的笑意也慢慢地淡了下去。
乐春风并非不能感觉到个中气氛的微妙,当那一位身穿迷紫色真丝手针细镶斜襟旗袍的曼妙女子施施然走上前来,她始觉这一角落的光芒仿佛都是为了对方而存在。
“天明,昨天梁医生说过你最近不宜太操劳。”那女子的声音柔婉动听得令人心折,淡施脂粉的鹅蛋脸上泛着娴静宁和的温柔,白皙细腻的肌肤昭示着她的风华正茂,一头乌光水亮的发丝盘成端庄的发髻,为她添了几分成熟沉静的气韵,竟是看不出年龄的窕窈清丽。她一手扶着湛天明,颊边有着与湛阳相似的浅浅笑涡,“所以今天的主婚人致辞,还是由我来进行吧。”
湛阳脸色一沉。
湛天明只皱着眉头,迟疑片刻,方开口道:“碧容,无论怎么说,今天都是阳的大喜日子……”
蓝碧容嫣然一笑,眼波中带着一丝冷嘲,“你放心,我身为湛阳的婶婶,一定会好好祝福他。”她转首看向湛阳,水滴蝶恋闪钻耳坠在她凝白的脸颊旁流转着清亮的荧光,“我们都希望湛阳选择的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幸福。”
湛阳冷冷注视着她,自她五年前毫不犹豫地嫁予叔父的那一天开始,他便没有再正眼看她一次,她的音容笑貌,她婉丽动人的梨涡,她如水明媚的眼波,早已埋葬在过往的记忆中,烟灭在她决绝的放弃与抉择中。
他沉默着,不发一言。
乐春风的手自他渗满了汗水的掌中滑落开来,自她出现,他便已松开了手。
蓝碧容笑靥如花,踏着缎面高跟鞋身姿婀娜地绕过乐春风身侧,往婚礼司仪指引的方向走去。
乐春风的视线一直追随着蓝碧容的身影,她已经可以感觉到,湛阳如她一样,对这个女子移不开眼光。
她曾读过一则豪门八卦新闻,提及当年湛氏大少的初恋女友,竟不惜舍弃大好青年才俊,转投暮年商界精英湛天明怀抱。
她不由低低叹息了一口气。
蓝碧容在台上站定,手握话筒,眼光倏地落在了乐春风身上。
“我相信在这一刻,很多人会在心里偷笑。”蓝碧容丝毫不掩饰声音中的嘲讽,“因为你们都还记得,五年前你们也曾参加过一场婚礼,对那场婚礼,在座每一位可以扪心自问,给予新人的是祝福还是嘲笑?”
席间一片讶然,与宴宾客不由小声窃语起来。
湛阳的神色有一瞬的沉重,旋即,又恢复如常。
乐春风自始至终注视着蓝碧容,她的直觉是如此强烈,蓝碧容此时所说所做的一切,都是冲着她而来。
“今天有很多记者朋友在场,我刚才听到他们问天明和我,为什么会接受一个为了钱而嫁入湛家的女人?我好像听到他们有一句潜台词,是不是因为我当年嫁入湛家,也是为了钱,所以今日可以不予计较?”蓝碧容冷笑一声,“我很想告诉他们,即使她真的是为了钱而出卖终身幸福,也不代表她就此一劳永逸。”她微仰了一下头,对乐春风道:“新娘子,请你上来一下。”
乐春风心下暗惊,与湛阳相视了一眼,只见他咬了一下牙,轻轻点头。她不及犹豫,依言来到了蓝碧容身边。
蓝碧容笑吟吟地看向她,道:“我很佩服你,你能承受比我当年更大的压力。是不是因为你得到的一切相当可观?”
乐春风闻言,压抑已久的怒火自心底蹿起,高声道:“我觉得……”然而未等她把话说完,蓝碧容竟冷不防地扬手朝她脸上狠狠掴来,火辣辣的剧痛和猝不及防的力道使她整个儿往后踉跄了一下,细长的鞋跟根本无法承受她突然的后退速度,她重心不稳地摔倒在万众瞩目的台上。
半边脸庞肿痛的感觉清晰地传进感官之内,双耳竟充斥着纷扰听觉的尖锐鸣叫声,她下意识捂上痛处的手不自禁地颤抖着,大脑中思考似乎有一刻是停顿的,她在空白的间隙陷入了短暂的麻木。
台下顿时混乱一片,争先恐后拍照的记者,幸灾乐祸围观的宾客,汇成了婚宴里最讽刺的一幕。
乐春风愕乱的神绪在下一刻回转过来,随即涌上心头的是无尽的羞耻及愤怒。她抬头瞪向亭立在前方的蓝碧容,正要说话,身侧突然一暖,自己的身子顺着那有力的臂膀靠了下去,那人的气息柔若微风地拂在肩脖上,如是最温浅的安抚。
“你还好吗?”
低沉的声音中隐含着急切的关怀与几许愧疚,她能察觉出,他的于心难安。
怒意悄然地平息下来,乐春风在湛阳的搀扶下站起身。他一手拥紧她,冷眼看着面带讥诮的蓝碧容,道:“看来在湛家的这些年里,你学会的就是欺人太甚的把戏。”
蓝碧容红唇边扬起了一个完美的弧度,道:“你难道忘记了吗,五年前我在这个位置,同样受了你奶奶的一巴掌,她告诉我,别有所图的女人嫁入湛家,都不会得到幸福。难道,我就不该在这里提醒乐小姐,三思,再三思吗?”
乐春风心一阵紧揪,她手攥紧了婚纱的一角。
湛阳低头看了她一眼,稍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她更往怀中拥近,坚定道:“任何人都不需要再猜测,我要的只是乐春风一人。你们不觉得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做这些小动作,非常幼稚吗?”
蓝碧容美丽的笑颜稍显僵硬起来。
乐春风深吸了口气,抬手把披在肩上的头纱挑到了脑后,向蓝碧容微笑道:“婶婶……请容许我随湛阳一样称呼您,我想我还是先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觉得,对于我之所以嫁给湛阳的原因,我们都不需要再作回应,因为没有人需要答案,答案在每一个人心里,喜欢下什么结论,就下什么结论,这和我,和湛阳,都是没有直接关系的。”她抚上自己仍觉隐隐生疼的左脸,“这一巴掌,我受了,你教会了我,成为湛家的媳妇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已经明白了。”她拉过湛阳的手,“这是我和阳的婚礼,我想不应该再耽误时间。”
湛阳全然罔顾蓝碧容暗怀不甘的眼光,径自向利杰的方向扬一扬手。乐春风适时地吩咐司仪把蓝碧容领回座位,并非不能察觉对方向自己投来凌厉的一瞥,她知道这条路只不过才踏出第一步,从今以后,她面对的将不仅是一个巴掌,一个眼神。
会场的豪华吊灯一盏接一盏地熄灭,在光息蒙昧中营造的浪漫氛围不着痕迹地掩盖了刚才一段不愉快的插曲。一会儿后,只余下几缕昏黄而朦胧的光影柔和地投射在一对新人身上。程晓曼捧着装饰着粉色蝴蝶兰的托盘来到他们身旁,乐春风拿起托盘上精致的锦盒,缓缓地递到湛阳跟前。湛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抿一抿唇,侧头笑了。他也笑,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盖,顷刻间,几十上百的缤纷彩色如花瓣也似的从盒中翩然飞舞而出,细看之下,竟全是各色美丽的蝴蝶,纷飞着优美动人的姿态,在一对新人周围轻舞飞扬。
使人惊叹的浪漫及温馨,却是刻意的安排。但乐春风仍然为之感到震撼,她手捧着内装铂金钻戒的锦盒,仰首注目翩翩飞扬的彩蝶,清盈的双眸内泛起几许赞叹的惊喜。湛阳饶有兴味地看着她,从锦盒中取出戒指,执过她的右手,牵回了她的注意力。
乐春风回过神来,脸上的厚重的脂粉掩住了双颊倏然升起的潮红,她不好意思地一笑,与湛阳交换了戒指。
火钻耀目的璀璨光芒映得眼前一片缭乱,她放下了手,有些微难言的沉重,犹如背负的是毕生的束缚。他的眼光也稍觉闪烁,却一刻也没有迟疑地搂过她的腰身,在她的唇角边轻轻地印下一吻。
芬芳的花瓣雨自他们上空漫天洒落,他们彼此相拥而立,会场的灯光在这一刹那间重新启明,白炽的光华使每一个人都得以见证新人的幸福。利杰和程晓曼牵头鼓起掌来,紧接着,与宴的宾客也纷纷鼓掌和应,昭示着或真或假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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