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离开我(眉见)
前言
这文能够完结,实在谢天谢地。
零五年初稿,那时我上高中。课间写完,压进箱底,不见天日。
零八年,是年端午节,我买了笔记本电脑,兴冲冲地爬格子。
把当初的手稿翻出来,许是心境不同,历练也多了些,以成年的眼光挑剔着曾经的旧作,嗳嗳嗳,我连连摇头,太幼稚啦,当初怎么生出这么多气力来写得满满的,唉?
我一度修改,写到约两万多字,一扔电脑,游戏去。自此,《不要不要离开我》一文,待在“未完成”的文件夹里,足有一年多。
零九年,也是今年九月,现在,此时此刻,我二度易稿。
吼,玛丽耶稣,请赐我力量,填平它,了结它。
所以嘛,这部小说能够写完,亲,我只有四个字,无量寿佛。
无量寿佛啊。
撒花,遁走。
楔子
我这一生,都在找寻一个家。
我愿,拥有一个稳定安定的家。
每个人最终都会离开我。他,陆铮;他,林沉壁;他,霍英治。
……
我有一个心愿,我只是想要一个家。
陆青
第一章 失怙
陆青记得,那日黄昏。
那日黄昏,天色阴暝,医院的长廊上,好一阵空荡。幼年陆青觉得惶然,脚指头一直往里缩,穿的是一双劣质的塑料凉鞋。她的脸偎着冰凉的墙。
一阵嗒嗒声,男人又快又急的脚步。陆铮出来了,手里捏着CT,脸色惨白。这是一个三十一二岁的失意男人,衣领黯黄,最直接不过的心酸——缺乏女人的照料。
“囡囡。”男人招手,轻轻唤她过来,眼神黯然。
陆青搂他腰,一脸倔强,并未言语,小小人儿,此情此景,亦知沉默是最好的语言。
她那么小,只到父亲的腰际,她紧紧抱住他。
陆铮抱囡囡的头颅,喉咙深处一阵哽咽,非常非常温柔,“乖乖,留你在舅舅家住几天。”
他这是知会,并未征询陆青意见。
他以为这是对她最好的安排,她不会拒绝,她那么小。
可是,这个素来沉默的女孩竟摇摇头,“不。”
她说不。
陆铮愕然,然而只是沉默。
半晌,男人轻轻托她下颌,轻轻道:“乖乖。”
有风拂过,陆青摸到父亲一脸的****。
她妥协了。
“你这么小,不过八九岁,囡囡。一日三餐谁管你饱?洗脸水打得了吗?知道开关在哪里?去吧,囡囡,他是你舅舅,他会善待你,不要怕。你看,爸爸的肺有一块阴影,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呢……”
他的声音惆怅遗憾得令人恻然。
他的背影这样清瘦。
男人渐渐消失在漆黑清冷的长廊尽头。
该刹那间,陆青有种错觉,他会一去不复返。
舅舅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像所有中年发福的男人一样,带着世故而市侩的眼神。
男人真真是用瞄的,轻描淡写,“坐。”便又津津有味地看马球。
陆青独坐一旁,缩着脚趾,塑料凉鞋底一片泥沙。
大波浪卷发舅母“呵”了声,吊着眉毛细细声:“把鞋扔了,脏了地,谁去拖?”
小小陆青极端沉默,独自拎着凉鞋搁到鞋架上。
白衣黑裤的黑人菲佣摸透女主人的意思,不言不语地把凉鞋丢进垃圾箱。
陆青站一旁静静看。
唯有看。她能说什么,她连想都欠力气。这不是她的家。她倦极了。
真真过一天像过一年。
后来,舅舅一家都出去了,说是吃喜酒,连大她一岁的小表姐都带了去。门窗紧闭,灯全部关上,大锁自外面一落,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哪管里面一个幼童的安危?
一片漆黑之中,陆青将一张面孔深深埋入掌心,仿佛再无抬起的力气。
多年多年以后,纵使陆青经历过无数的风险,也仍然改不掉怕黑的毛病。
这是阴影。
翌日清早,陆青带着两轮黑眼圈没有吃早饭,赤脚出了门。
舅舅淡淡问:“你去哪?”睡意朦胧,只是随口一问,当不得真。
“我去看望爸爸。”
“喔,”男人又问,“认得路吗?”
认得,怎么不认得?不认得路也得认。
陆青一路疾走,同人挤公交车,沙丁鱼般拥挤,小小的她觉得满车厢人体气味是如此难闻,只能忍无可忍从头再忍。再也没有一双大手来匡护她。她至为想念父亲。
陆铮从白衣护士手里接过她,微笑都像蹙眉,一丝欢容也无,“囡囡你可知我交了一星期的伙食费给他们……”
语声渐渐息了,男人发现孩子,是赤着脚的。
“鞋呢?鞋呢!”陆铮痛斥。
陆青缄默,是如此缄默,却有种无声胜有声的感觉。
良久,陆青才轻轻道:“铮,给我门匙,我要回家。”
投亲靠友,一生一次,已经太多。
敏感隐忍如她,宁取沉默。
那一段父亲病危的日子,是陆青有生以来最难挨的时日。
时日渐远,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
她身上常常带着伤,烫伤、割伤,或者跌伤。
她没照顾好自己。
陆铮恳求她:“囡囡,你叫我心痛。我请了你姑姑,她照顾你几日。”
他抚摸她胳膊上的伤疤,这是开水烫的。
做父亲的,将一张面孔深深埋入掌心,仿佛再无抬起的力气。
这姿势如此熟悉,她也曾在黑暗中如此疲倦过。
她不想再让他百上加斤。
陆青握他手,轻轻应允:“好。”
该夜,姑姑追到浴室,问她:“你带了毛巾吗?”
语声轻轻,可是小小陆青还是觉得自尊受到伤害了。
她“嗯”了声,一块洗薄了的毛巾晾在一旁。
姑姑瞄她一眼。这一眼,陆青终生难忘。
第二天一早,陆青踏进浴室,发现她的毛巾被放到擦脚布旁。
主人对侄女的轻视清晰可见。
他们不欢迎她。
生平第一次,陆青感到渴望的痛苦。
她渴望父亲病愈。
渴望他带她回家。
家里的单人床,才能让她睡着。寄人篱下,到底意难平。
她眼底带着睡眠不足的忧虑。
陆铮抚摸囡囡的黑眼圈,非常非常疲倦,“你总是令我担心。”
他的声音充满忧悒。
陆青的眉间也透着悒色。
陆铮的生命力在一点一滴地流失。
吃药,大片大片地吃,额角冒汗。打点滴,一整条胳膊都动不了,几个小时几个小时的,手臂酸疼酸疼。有段时间,他竟咳出血来。
这已是癌症末期。
他日渐烦躁。他觉得囡囡不能了解他复杂的处境,大声痛斥:“哭什么?哭什么?鼻涕虫!”
眼泪于事无补,徒劳父亲心烦。陆青瘦得厉害,削尖下巴一双大眼睛,这种极之清峭的长相令人过目不忘。
医生护士甚至病友家属都来纷纷安慰——
“小陆青,你爸爸会好的。”
“别担心,陆爸爸永远不会离开小陆青。”
“囡囡这么聪慧,你爸爸才舍不得走。”
陆青对牢来人欠欠身,轻轻道:“失陪了。”
这种同情如此廉价,并且苍白无力不可拯救一切。她不需要。
终于,专家给陆铮下了病危通知单。
陆铮的一颗心,也像那团被人用力揉皱的纸,是如此之痛。
男人抱着衣物,他到底决定:“囡囡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可以回家了——
她曾经是多么多么渴望,父亲伸手握她说,囡囡我们回家吧。
有多么渴望,这瞬间便有多么噬心般痛。不不不,不要这种穷途末路。
那天夜里,陆铮醒觉。黑暗中,窗前明月,一大片雪白的床单,床尾一团阴影。
那是囡囡,小小人儿,他爱之护之视若珍宝的孩子。
他若不在,她该怎么办,周遭亲友无一是托孤良人,反倒如狼似虎,钉牢这栋房子。
他仅有的遗产。
遗产?
该一刹那,陆铮泪盈于睫。他抱她入怀,好轻好轻。昔日的婴儿肥早已荡然无存,囡囡背上蝴蝶骨奇突,这样这样的瘦。他不能再照顾她至长大成人。
但,他总会为她,安排好一切。
陆铮抱着囡囡头颅,温柔的,一阵鼻酸,“囡囡,我总会护你周全。”
后来?
后来,就在那一天,陆青永远失去了父亲。
那一天,夏日天光明亮而蝉声悠长。
班导在门口轻轻叫唤:“陆青。”她脸色有异。
咯噔,陆青一震,手中铅笔生生折断。她似预感到了什么,容色青白。
陆青初遇林沉壁。林沉壁三十岁。陆青十岁。
是年,陆铮病逝。
那一天大操场上葱郁榕树下,那人穿着象牙白衬衫卡其裤面容清癯,一双手秀骨嶙峋轻轻搭她肩膀,温和沉静地说:“来,陆青,叫我沉壁。我们回家去。”
本来,陆青想说:“你是谁?”
本来,陆青想说:“你为何而来?”
但,她只是轻轻唤:“沉壁,沉壁。”
她从未见过如此英俊的异性,高大但不瘦削,一条卡其裤穿得笔直修长,白衬衫却没有结领带,好不潇洒,配便鞋,怎么看都漂亮。
伊不知道,沉壁身上衣服全由德帕里斯亲手缝制,因此才会如此贴身而柔顺,价格是4500美元。
沉壁一看,便知是另一世界的人。那个世界,文明、高贵而社交庞大,人手一杯香槟当水喝。
尊贵优雅如沉壁,令小小陆青由衷信赖。
陆青把手放进男人洁净大掌里,慎之又慎,“沉壁,抓紧我。”
“好。”沉壁答。
陆宅单身公寓里,陆铮侧卧在床,面色恒青。他已陷入冗长而再也不可醒觉的黑暗中。
陆青把面孔埋进父亲的大手掌里,仿佛再无抬头的力气。
他的手掌已经没有了温度。
他不愿意令孩子小小年龄便直面死亡。
因之他在最后一刻,见的最后一人,只是他的大学学弟林沉壁。
“沉壁你可否帮我忙。”陆铮握着学弟大手,目光里藏着一些深深的东西,他的声音苍恻得令人动容,“沉壁,那亦是薛芳唯一的孩子。代我照顾囡囡长大成人可好?自私如我,便是下到十八层地狱也认了。”
沉壁明亮的眼波,轻轻凝睇他,轻轻道:“你早已身在地狱,自从薛芳身故。你为什么不早点找我来,你把自己折损到了什么地步。铮,你在大学里可是运动健将,多少金牌随你取,可是你怎么会得了癌。”
他痛惜。
他这样这样温柔,“当然,我会照顾囡囡长大成人,直到看她结婚,由我挽她进礼堂,把她交付给新郎。铮,你说话。”
陆铮半阖着眼,牢牢握学弟的手,终于撒开,他最后只道:“薛芳,薛芳。”
薛芳这个令陆铮和沉壁共同追求过的女子。
沉壁凝望小小陆青。
她是他此生至爱留在世间的唯一骨血。
沉壁微笑,是,从今往后,由我来爱护你珍惜你视你如己,所以,囡囡,这次伤过心了,哭过了,都罢。日后我必不叫你再掉一滴泪。
“囡囡,来,我带你回家。”沉壁搭她小小的肩。
他的声音温柔动听得令人动容。
陆青伏在床畔,良久良久,伊终于撒开父亲的手,她抬头看牢沉壁,带着泪水洗过般清澈的目光,轻轻道:“家?谁的家?”
“我们的家。”沉壁绝对肯定。
“我们?”陆青把脸轻轻贴在他的大手掌里,轻轻道,“真好,我们。”
沉壁缓缓温柔抚摸她的脸,传递她温暖,“真好,我们。”
沉壁沉静从容甚至雍容道:“你且等着,容我处理一下外面的几只苍蝇。”
他又回头道:“你且等着。”
他转身大步跨出房门。
门扉轻轻启开一线,陆青一双鹿般大眼静静掠过客厅的每一张面孔。舅舅、舅母,和姑姑,每一张面孔上的狰狞表情纤毫毕现——
“你是谁!”
“谁允许你领走陆青!”
“陆青的监护人怎会是你!你是陆家什么人?”
“你是陆家什么人?这房子你休想!”
沉壁面色奇寒奇冷。被他寒冷得像是会滴下露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像是被响尾蛇的蛇尾扫过尾椎一般,一阵寒颤直抵头顶百汇,忙不失噤声。
这就是上位者的威严。
沉壁连动怒都欠奉,他轻轻道:“所有问题,请同我的律师洽谈。诸位,失陪了。”
一直旁观客厅众生百相的穿黑色西装没有笑容的律师,这时轻欠一下身:“诸位,敝姓赵。赵某受陆铮先生所托,其女陆青已于日前正式由林沉壁先生监护。陆铮先生所有遗产由林沉壁先生暂理至陆青届时成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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