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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网破

第二天一早,长平市各大报纸周刊,铺天盖地,都是林氏股权公证声明。

不提此刻外面沸沸扬扬的喧闹,便是林家内宅,也是一片哗然。

林为止神情很有些古怪,“陆青,居然是你。你可知,这百分之十的股份有多少分量啊……”

林扶风:“……”

连生淡定之,“每年股东大会,若是赶上换届,你手中那票,对新任董事长至关重要。”

这人又补充一句:“幸好你是林家人。”

林家人?

陆青怔了怔,这算是一种归属吗?

“陆青,你过来。”林切月站在露台上招手。

露台清凉,细洁红瓷地面上,几瓶空酒瓶横七竖八。冬日里并未刮风的午后,摇椅上垫着舒适锦缎,大小姐长眉浓睫,眼梢浸润着酒意。

这人好穿黑白,可是形貌忒地艳丽,再素的衣服,都叫她穿出颜色来。

林切月一抬下巴,“坐。”

陆青坐在一旁,随手取来酒,斟了一杯,轻轻道:“听说,白兰地和着镇定药喝下去,最管用不过了,大小姐,你要不要来一杯?”陆青神情极淡,“我看大小姐非常需要镇定下来。”

林切月霍然钉过去,“你,这是在揶揄我吗?”

这目光是有重量的,陆青好似一只风干的蝶,被钉在原地,被林切月用目光切割,随时都会粉碎。

陆青凑过去,食指抵唇,“嘘,大小姐,我这是讽刺。”

“你!”林切月怒从心中起。

陆青一把截住这人纤纤秀手,牢牢抓住,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因为挟带着怒气,像是刚性的。陆青冷声轻轻道:“有一还有二,大小姐,你说可能吗?我这人向来锱铢必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林切月挣了挣,切齿,“怎么,你难道还想还我一巴掌,嗯?”

陆青云淡风轻,“有何不可。”少年又斜睨着她,一脸嫌弃,“就欠着吧,打了你,我还怕脏了手。”

“陆!青!”林切月颤抖,不是冷的,是气的。

陆青道:“在。”

“……”

陆青取来一杯酒,手一倾,大半白兰地洒在林大小姐德帕里斯亲缝的衣襟上。少年幽幽道:“太抱歉了,不小心手滑一下。”

林切月默。

陆青欠欠身,微微一笑,格外动人,“大小姐,失陪。”

她拍门离去,林切月这才醒觉,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一粒一粒都是冰渣子,“婊、子。”

是夜,陆青睡到半夜,被一阵喧闹惊醒。

楼下偏厅里,门扉底下泄下一丝桔黄光晕。

透过实心雕花木门,隐隐约约的,林大小姐抖然拔高的声线尖如细针刺痛耳膜——

“爸爸!你说说,这什么道理,爷爷昏头了,凭什么把股份转给她!她姓什么,她姓陆!我这嫡亲姓林的,还不过占他个百分之五!”

“……切月,”男人略带倦意的声音轻轻响起,“这是二宝叔叔的东西,理应她得。”

“养女算个什么东西!二宝叔叔还被除籍了!”

“切月!”为止先生愠道,“你大半夜发什么疯,拘着我一下午了,谁惹着你,你冲着我来!”

“我发疯?爸爸,一世人喜欢一次,你疯得比我过!你喜欢陆某人,有眼睛的,都看得出!”

“林切月!你!”

“怎么!林大少,我说不得?你就只有我这么一个亲生女儿,早八百年都不理会妈妈了,你欠我的,只多不少!还敢大声,父亲大人,你对我,没有大声的资格!”

“当真惯坏了你,切月,马上出去,我当作没听见。”

“爸爸,你知道什么!英治,英……治他说,不喜欢我,我们没可能在一起!”

“感情的事没得勉强,小公主,你得改改脾气。”

“同喜欢的人在一起,天公地道,我喜欢英治,我偏要勉强!若不是因为陆青,英治会铁了心这样吗?父亲大人,你看看,你领了个什么人回来,最毒不过美女蛇!”

“切月,知道吗,女子一怨,便不好看。你给霍公子的离别姿态,记得摆得好看些,别这样,难看。”

“我不要你说!爸爸,从小到大,你过问我什么,我们之间,亲缘淡薄得比水还凉!没关系,没有亲情,我还有爱情,没关系,没有爱情,我还有金钱,现在呢,我的人生,都被姓陆的毁了!居然的,要叫我这样朝她低头,我只有百分之五,屈辱啊,这是屈辱!”

“你还有百分之五,可是扶风连个零头也没有!知足了,公主殿下。”

“他个野种,就你假惺惺,疼个什么似的,还肖想林氏股份,爷爷还没昏到那种地步!”

“住!口!”林为止拍案而起,一指门户,“出去!睡觉!”

“……”

幽微之中,陆青驻足楼梯口,侧着耳朵留神。

她面色忽青忽白,心中纵使翻起惊涛骇浪,脸上却一丝声色也不露。

秘闻?这是秘闻吧!要叫她这样知道,像个窃贼,如此下作,天知道,她这刹不过想去楼下取杯水。

陆青以为,喧闹声必定从回廊边上大书房里传出。

特地绕开,赶早不如赶巧,陆青悔青了肠子,还不如待在寝室里算了。

陆青扶着雕花扶手,转身,掉头,上楼。

这时,有人白衣黑裤自阴影中缓缓踱出来,连管家一双秀长眼睛里冷意寒砭入骨,男人叠手轻轻道:“陆小姐,这边风景独好啊。”

咯噔,陆青“呵”了声,紧抓旁边实木扶手,紧了再紧,这才缓缓低声细细道:“我若是只螳螂,那末,连管家你可是只黄雀了。”

连管家欠一欠身,“过奖,陆小姐。”

“陆小姐,”微光清凉,这人细洁面容似发着朦胧光晕,格外温柔,“夜了,愿你好梦。”

陆青一夜无梦。

正月里某一天深夜,陆青再一次遽然醒觉。

事情一定有先有后,也许是那一声尖叫才惊醒她,也许是她醒觉后才听到那一声尖叫。

陆青冲出门。

长长回廊尽头,那扇终日紧闭的实心雕花大门此刻终于洞开,枪声在前,惨叫在后——

“砰!”

“啊!”

是为止先生的惨叫。

陆青呆若木鸡。

整座林府都惊动了,但是相当静,菲佣们大半放了年假,此刻只等要紧人物一一到场。

那真真是触目惊心的一枪,子弹卡在肩胛里,林为止趔趄着,一只手捂住右肩,腥血从他指缝间汩汩流出,男人套件黑色棉丝睡袍,血液浸染衣襟,浸出一大片黯褐色。

林为止痛白了脸,刀剑加身,也抵不上这人眉心一折。男人轻轻喃道:“我已不欠你什么了,挨了这一枪,从此二十年夫妻情分一刀两断,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不不不!”

这人跪在床上,这是一张款式老旧、却颇具气派的实心雕花四柱大床。

床头置有绣花灯罩笼着的台灯。灯光晕开,照得喑哑而绣有古老西亚风格花纹的地毯上,那一把黑色手枪清晰可见。

这人套身黯黄做旧的白棉睡袍,长发遮住面颜,看不清她的五官,然而光看她一截优美白晳的下巴,都觉得美不胜收。

她跪在大床中央,像一座孤岛,肩胛单薄,是这样寂寥而无限凄凉。

这人蓦地抬起一颗黑压压的头颅,容色苍白,这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种贵族特有的病态标致。

看到她,陆青才突然明白,“秀丽”是形容什么样的女子。

陆青才明白,林扶风和林切月各自一副好皮相皆出自谁。

这人目光涣散,如水银般流淌下来,然而听她语声柔软字字珠玑:“是吗,你已不欠我什么了?那末,那十几二十年来的软禁,又算是什么呢,为止,你说,一世人只喜欢一次,你说,你没有找别的女人,你说啊——”

她立扑于地,双手抓了抓地毯,手背上青筋突突跳。

林为止一个箭步上前,一脚将手枪踢到床底下,这才按住右肩,男人非常非常倦,“是你先欠我的,郦妍初,你敢担保扶风是我亲子?郦妍初,你敢担保你们郦家,所谓报业大亨,没有欺骗过我林某人?郦妍初,你敢担保,嫁给我前,你没有患上精神分裂症?郦、妍、初,咳——”

林为止连连咳嗽,气促不已。

看他捂肩,身形踉跄,疲倦得好像架不住一袭睡袍的重量。

陆青杵在门口,扶着都铎色门框,她几乎站立不住。

原来,所谓辛秘,也不过如此了。

所有疑问疑惑疑虑,刻下都豁然开朗了。

为止先生为什么常常蹙眉,为什么背影总是那么落寞,为什么这人就连在家里也未曾放松片刻?

因为,为止先生有一个常年罹患精神分裂症的太太,有一个跛了脚的非亲子,还有一个不服教的女儿。

“你看,这个家,陆青,吵到你了。”

昔日男人揉揉眉心,声音里充满疲倦,

此妻此子此女,他当然倦极了。

难怪,林老先生漠视林扶风至除夕夜也吝啬一声寒暖,他非他林氏亲孙。

难怪,惯常吵闹的大少爷,会这样乖,“是,爸爸。”

上首老人家在看着。

难怪,林切月要说,他个野种。

敢情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中真味,只有当事人还蒙在鼓里?

王子殿下还三天两头地发脾气砸东西,期望亲人一点注意,他用孩子的方式渴求父亲的关爱,殷殷期盼爸爸来哄他吃饭。

难怪,此间女主人从未正式露过一次面。

她的居室是此间禁地,她的人是此间禁忌。

那深夜游荡的丽人,趿一双沉重木屐,她活得是不是也很……沉重?

陆青瞠目,陆青结舌,这刹她福至心灵,她听到一些什么,她又看到一些什么。天天天,少年宁愿这一刻双眼双耳都只是摆设用的,要叫她这样明白,所谓豪门多怨偶。

粤剧《凤阁恩仇未了情》里,有一句台词:人生如朝露,何处无离散。

散幕之际,眉目浓丽精致的少年缓缓自角落一隅踱了出来,微光清凉,这人面容散发着玉石般清冷光泽。林扶风的一张脸甚是苍白,青色脉络清晰可见,很有些狰狞的意味。

往常林抚风要多凶有多凶,因着太多的强硬,让他这瞬间的脆弱看来如此动人动容,“什么非亲子,假的,都是骗人的,我不相信,我绝对不信……”

阴影中林切月抱胸睥睨,嗤嗤一笑,“是是是,全都是骗人的,大少爷您就装吧,懦、夫。”

大家都在,陆青失笑,敢情她是最后一个赶来的!

林扶风霍然抬头,一双眼睛乌沉沉的黑,仿佛性情深处总有些与生俱来的悲剧色彩,无法抹去。

这人本质上生得白晳精致,神情痛苦也似西子捧心,“是那一年吧,太小太小,摔断腿,骨头接爻错了,打断重接,要叫我这样痛过,原来,这世间没有最痛,只有更痛。”少年捂着左胸,连连摇头,似不能承受某种重量,看他抵墙而立,有种瓷器般的脆弱,一触即碎,“什么时候验的DNA呢,是幼时住院检查血型的时候,才发现不对劲吧……一夕之间,上至爷爷下到菲佣,所有人都面露异色,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变跛了,变得残缺了,所以……原来,这才是真相,我不姓林,我不是爸爸的亲生儿子——”林扶风力竭,顺着丝绒墙面,缓缓滑下来,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像只幼兽般呜咽,“我是谁,我姓什么,我叫什么,我有什么去处……”

他将一颗黑压压的头颅,埋在双膝里,仿佛再无抬头的力气。

陆青趋身近前,触他发鬓,缓缓温柔道:“殿下,殿下。”

林扶风瑟了瑟,蜷成一团。

林切月伸脚踢踢这人,“起来,大少爷,要睡屋里去。”

林扶风沉默抱头,瑟瑟发抖。

林切月伏下来,钉看这人背上奇突的蝴蝶骨,大小姐一脸惊疑,“陆青,他不对劲。”

轰,陆青心焦之下,力扳林扶风,见他一脸呆滞,目光全无焦距,口中喃喃:“你是谁,别碰我。”

陆青骇道:“我是陆青。”

陆青与林切月面面相觑,不约而同,一个恐怖的念头闪过彼此脑海,“他疯了!”

林切月腾地后退,退了再退,面色仓惶,“不关我的事,不是我的错……”

她蹬蹬跑开,这样惶然,好似背后有洪水猛兽相迫。

长廊尽头,黑暗吞噬掉她身影。

陆青又寻过去,发现为止先生已然痛昏过去,趴在地毯上一动不动。

待到林敢自内宅闻声赶来,定睛一看,老先生要扶着连生臂膀,这才立足得了。林先生铁青脸,字字重逾千钧:“连生,快拨电话,一个打给医院,一个打给疗养院。”

男人一向标枪般笔直的背脊,这刹竟驼了驼,林先生力竭,“陆青,可否帮我忙,送郦扶风回房,守着他。”

他要送往疗养院的,不是郦扶风,而是郦妍初。

“郦妍初,林家待你不薄,自问良心无愧,你这一枪,打得好,非常好,再好不过了。郦林两家,即刻撕破脸也无所谓了,那些媒体八卦杂志,爱报道咋报道,林家庙小,供不起郦小姐这尊大佛!”

郦妍初委顿在地,无声无息似微芒几灭。

那厢,陆青几乎是用搀的,林扶风站都站不稳。

这还是陆青第一次踏足王子殿下的寝室。

寝室在琴房后面,只隔一扇门。

房间格局完全是按照西式绅士的生活方式来完美规划设计的。

波西米亚地毯厚重柔软直将足音全吸了去,典雅的干花墙纸,历史悠久的木制落地钟,线条简洁的银制茶具,随意挂在椅背上的白绸衬衫。

还有那张古老的橡木大床,四个支柱撑起漂亮而厚重的床幔。

陆青揭起米色锦缎,缓缓覆这人肩脖,凝望林扶风的美丽睡容。纵然打了镇静剂,这人也睡得极不安稳,他两排睫毛一扇一扉的,眼皮突突跳,仿似噩梦缠身,一只萼骨长手抓到陆青的手,牢牢抓住,像是握住生命中的某项缺失,这才安静下来。

陆青由得他握,这一夜太漫长,也太漆黑了,太冰冷了,她反手握住这人长手,仿佛汲取某种力量和温暖。

同色床头立柜上,一盏柔和台灯,灯下一本32开精装黑皮笔记本摊了开来,上面一手小楷,极为端庄秀丽——

“夏,暴雨天,第一次见到陆青此人,似她这等厚脸皮丑八怪,我才不会替她保管凉鞋。”

陆青一诧。

这似乎是一本日记。

还是少年心性,这人居然学了老派西方绅士记下杂事的习惯,或一日,或几日,会将自己的生活做几行交代。

陆青迟疑,看了又看,到底还是轻轻揭起扉页——

“雨过天晴。丑人多作怪,居然发起烧,你,陆青,赶快好起来。”

“九月。居然有这等无赖之人,好个陆青,你等着,来日收拾你。要叫你这样骗我,莎哟娜啦,切,你也只会这一句日语吧。”

“除夕夜。笨笨笨,丑管丑,动作居然这么慢,林切月手滑,陆青,你不会躲开吗?我不可惜你,我是可惜那件手织衣服。”

“正月。爷爷当真待她好,真是羡慕,小时候,爷爷也不是没有对我笑过,怎么就到了这般境地……”

……

余下一片空白,陆青惆怅合上日记。

陆青起身,走进盥洗室,很豪华,浴池用繁复细腻的意大利手法雕刻出皇室贵族的奢华,但搭配上大胆的POP花色瓷砖拼贴整面墙壁,却又让人有一种时代气息感,真的很漂亮,陆青想。

陆青目光落到角落一隅,当日那双细丝平底凉鞋,她落在琴房里,此刻正安静地躺在那里。

陆青微微一笑,我才不会替她保管,什么叫口是心非,这就是。

陆青又折回去,蹑手蹑脚伏在床畔,少年握他手,轻轻摇两摇,非常非常温柔,“希望明天,殿下,可以听到你说早安陆青。”

陆青伏在一旁,轻轻的鼻息,她终于入睡。

枪击事件平息下来,已是多日后。

还是露台。

林切月戴顶黑色纱帽,遮住艳丽眉眼,只露出一截雪白下腭。

这次,她没有喝酒,也没有大声。

林切月长手搭在覆着绿色植被的阳台上,侧着脸,齿如编贝,语声极轻:“陆青,有你无我,有我无你,既然相看两相厌,不如归去。”

陆青诧看她。

她又一捏帽沿,垂道:“日前英治已赴美留学,我说过,同喜欢的人在一起,天公地道嘛。护照已办理好,只待我动身。爸爸的手伤到神经,已联络美国权威外科专家,即日起我们一起走。”

“……”

“陆青,同聪明人说话一向不费力。”林切月欠一欠身,温柔极了,“希望来日我回来的时候,你已不在这里了。”

陆青亦欠一欠身,也温柔极了,“托福,我一定会活得好好的。”

黑色大房车驻足落日坡。彼时日光正好,冬末春初交节,长草铺天盖地,一片碧色。

戴着白手套的年轻司机候在一旁,趋身打开锃亮车门,欠欠身,“大小姐,请。”

林切月伏身钻进后座,支着额际靠在窗畔,黑色纱帽遮住她脸容,她静止成一座冰冷雕像,相当缄默。

一旁的为止先生原地踯躅良久,看他严谨衣着,武装出一派俨然。

林为止扶着右肩,一张清癯面孔,脸颊直削鬓角,一看此人眼睛,便知他心事极重。

这人惆怅唤道:“陆青,再会。”

“再会,为止先生。”陆青立在几步开外,这时闻言,微微一笑,非常坦荡。

林为止不再回头看一眼,直到汽车慢慢驶出落日坡,后视镜里少年原地张望,林为止都没有回过一次头。

邻座林切月这时轻睇父亲大人一眼,声如金石相击,清冷极了:“爸爸,所谓孽缘,便是这么一回事罢了。”

诊断郦扶风的心理医生,姓何,何医生早年留过学,很有些洋派。

这人并不是如何英俊的相貌,可是从骨子里透出端庄傲然。

看他套件白衬衫配深色西装马甲,两条笔直的腿,真的,中年男人所特有的知性气息扑面而来。

这日黄昏,陆青携何医生慢慢踱出琴房。

琴房里,郦扶风裹着一块薄毯,抱膝蜷成一团。

一动不动,静止似冰雕雪砌。

陆青手搭上蔷薇门把上,半晌不忍离开。

身后何医生推推鼻梁上的金细丝眼镜,一双深邃大眼,眼神清明通透,“陆小姐,借一步说话。”

“请这边走,何医生。”

何医生随陆青踏进大书房。

房内一大排丝绒幔子都被陆青全部拉开,暮色四合,落日坡深处,晚霞满天。

陆青取来茶具,斟了两杯,彬彬有礼,“请坐,何医生。”

何医生坐在紫檀横几前,取来清茶啜了一口,赞道:“好水。”

陆青微微一笑,“是从山上取来的山泉水,沏茶再合适不过了。”

何医生沉吟:“话说回来,郦公子这是典型的自闭加抑郁症。他幼年应该已经有了自闭倾向。”

陆青侧着脸留神。

“这种人心理承受能力更薄弱,似乎郦公子是一个非常非常单纯的人,日常接触的人,不会超过五个。而一旦遭受重大打击,这人会下意识地逃避事实,自己成立一个世界,他在那个世界里自得其乐。”

“……我知道自闭症抑郁症都是治不好的,随时都会复发。可是,何医生,我看扶风好像更严重来着。”

“人脑是非常精密细致的,而且也非常非常神奇。打个比方来说,每粒细胞里都储存着记忆,每份记忆都有一把锁。我也不是没有钥匙的,可是硬要打开来,不是钥匙不合,便是记忆损坏,届时一定会影响到他神经系统,情况只会更坏。类似病征也不是没有过,精神错乱的也不在少数,还需徐徐图之。耐心些,陆小姐,我每周过来一次会诊郦公子。假以时日,郦公子本身能够走出这片阴影,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陆青伸手,“劳您大驾,何医生。”

何医生从容微笑,“应该的。”

这人忽然一蹙眉头,倾身仔细嗅了嗅,很有些职业敏感的架势,“陆小姐,这是什么香?”

陆青一怔,蓦地醒觉,这才“呵”了声,道:“这是林先生日常惯用的沉香。”

何医生背着手,缓缓踱到墙角枣红木架前,杵在跟前,凝重而若有所思。

一炉沉香袅袅烟笼。

陆青趋身近前,微笑而略带迟疑轻轻道:“怎的,何医生?”

何医生似是在斟酌着什么,缓缓而语声轻轻:“我留美那些年,对催眠香剂很有些研究兴趣。同事们曾经戏言,密斯特何有一只狗鼻子。但凡我闻过的香剂,只需一次,都不会忘。”

陆青凝神聚精。

何医生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拈了拈香屑,凑到鼻尖嗅了嗅,“咦”了声,一脸异色。

陆青探探头。

何医生拨开层层香屑,露出其间点点晶粒。

何医生拈起一粒,借着微光一看,蓦地微微蹙眉,“陆小姐,这种不知名的深海矿物具有某种放射性,寻常没什么,长年累月下来,轻则中枢神经受损,重则……”

陆青面色丕变,“何医生?”

何医生推推眼镜,镜片闪着光,遮住他刹那眼神,男人低低声线如叹息:“重则,猝死。”

陆青悚然。

陆青又细细声:“何医生,承您赐教。我送你。”

送走何医生,陆青唤来连管家:“连管家,请进。”

大书房里,柔和灯光下,连管家叠着双手,轻轻欠一欠身,“表小姐,我能否帮你忙?”

如今林老先生重出商坛,因长子为止赴美治疗右手,短期内是不会归国。林氏总部,林敢先生重新出任董事长一职,积威之下,林先生倒是日理万机。而偌大林宅,只陆青一个主人,白日林先生下令,连生,叫所有人统统称陆青表小姐,现在家里表小姐做主。

陆青做主,“连管家,将这香炉撤了。”

连管家垂着头,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也感觉得到这人瞬息起了冷意。

陆青坐在大书桌前,敲着实木桌面,幽幽道:“连管家,平日里,似乎都是您在侍候着这香炉,不是吗?”

连管家微微侧着脸,长长睫毛过滤掉他的目光,这人一贯淡定,“是,表小姐。”

陆青无语凝噎。

室内空气凝固如胶。

陆青又起身缓缓踱到长窗前,仰头一望,冥蓝夜空中一条星河,晶光璀璨。

陆青没有回头,一只手朝后摇两摇,“劳您大驾了,连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