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心小厨娘(洛兮)
第一章 新聘厨娘
狼毫毛笔,笔走龙蛇,在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刷刷地写着。
“您先坐,喝杯茶……知意楼向来迎客如宾至,不过有几点必须事先说明。”
“嗳,听着呢。”
“知意楼所接之委托,一不侵犯王法,二不介入恩怨,三不拿钱换命。”
“俺……”
“客人所求之委托,知意楼可接亦可拒绝,如果您非要我们办的话——不好意思,知意楼有绝对的拒绝权利。但是凡是拒绝的委托,除了违反上面的三点外,其余的我们知意楼也会跟您说明原因——您放心,都是合理的原因。”
“……”
“替人办事,当然要有价钱,知意楼的价钱确实是童叟无欺,绝对是只看委托不看人。这个价钱一般是由知意楼来决定,当然有特殊情况也可以商榷,而且如若是二级以上的大委托——”笔尖顿了一下,“都是事前跟您讲个大概,事后按照具体情况算钱的。”
“俺想说……”
“还有,如果事情没有办成,知意楼不会拿一分一毫,您给的银子我们会全数退回,凭据就是我现在写的这张纸。”
“……但是俺不识字呀。”
……
写得飞快的笔顿了下,桌案后面的知意楼安阳分楼的主簿成榆终于抬起了他那张白面书生脸,天气太热,他的眼神也不太好,整个人显得有些混沌。不过他立即摇了摇脑袋,揉揉眼睛,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终于看清了……对面这位足有六十多的老大娘。
那位六十多岁的老大娘也在用一种愣愣的表情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打开那几乎没牙的口说道:“俺只不过是想给在城外官道上做茶水生意的二儿子送只烧鸡,老婆子腿脚不灵便,身旁又正好没有出城的人——”她说着,脸上的菊花皱纹又笑了开来,“媳妇儿说没关系,交给知意楼就可以,这不俺就找到这儿来了……”
“……”
成榆慢慢地转头,发现案旁那只金黄油亮的烧鸡还冒着热气,看上去可口得很。
他仰天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抓起刚才那张写满了字的宣纸揉了揉,回手扔进了纸篓,弧线甚是优美。
“小叶,这只——这只烧鸡就拜托你了,快去快回。”
“啊?为什么是我?”被叫做小叶的年轻人刚晃晃悠悠地从正厅走出来,就被叫住,一脸委屈的表情。
“因为我下午还要忙着招人,你比我闲。”成榆言辞确凿地说道,然后又转过身来。
“大娘你放心,烧鸡我们会送到。至于——”他噎了一下,“至于跑腿钱,就不用给了……”
本来嘛,尊老爱幼是美德……生意场上也不能忘……
时安平天下,玄武三年。
天下已归为安平朝五十余年,大趋势下倒也太平,武林中新人辈出,从来都是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不过有些东西相比起来确是较为持久,有一些事情在江湖上行走更应该是属于那些必知的消息。
比如说,最大的赌馆是千金换,最好的钱行是聚财庄,最醇的酒在不归坊,最漂亮的姑娘——当然要去秋江院。
再比如说,听最好听的曲儿要去引凤堂,品最顶尖的茶要去天一茶馆,吃最好吃的菜——哦,是斋菜——要去阿弥寺,而如果到了阿弥寺,还可以站在当山桥上往东看,那便是当今天下最耀眼的楼阁——“江南弦歌,十三雅意”。
知意楼。
知意楼是一座十分奇妙的楼阁,知意楼的前身本来就是另一个传奇,不过这里不表——自从十余年前年仅十四五岁的知意公子接手之后,更名为知意楼。“闻弦歌而知雅意”,普通店铺张罗衣食住行,知意楼张罗的却是任何的要求,任何的心愿。除此之外,武林中大大小小的消息,知意楼是了解得最多最全最真实,甚至有人笑谈,当有很多事情,是知意楼告诉当事人的。
“啧啧,前月武当的长老木道人与青城派的掌门扁不舒在曲江上比武,以一招之差饮恨落败……原来竟然是扁老头子之前在木道人的茶中下了软筋散,三日前被药圣石家揭穿把柄……哎呀呀……我估计这事儿,大概是武当察觉不对,委托知意楼查清的吧!”
一本线装蓝皮的小册子正被摇摇晃晃地拿在手里,封皮上数个大字——“江湖快报,第廿四集”。
册子的主人成榆正躺在一张太师椅上看着,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摇头晃脑,还不时像发现宝贝了似的冲着身后的黄衣人说道:“还有啊黄兄——去年上著名的十三尸无头案被破,陕西总捕头在庆功宴上特意提到了知意楼,说是多亏知意楼,才能找到最关键的证据,将犯人一网成擒!”他说着说着咂咂嘴,“我敢肯定——这事儿绝对是肖三阁主出面做的。”
黄衣人正是知意楼安阳分楼的主事黄多蕉,他听见成榆兴高采烈地说了足有一个时辰,终于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成榆听见他叹气,先是一怔,不久后自己也叹气起来。两个人一声长一声短,你叹完来我接着叹……真是一派愁云惨雾。
“我说……”
“嗯?”
“同为知意楼——”
“这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唉……”
“唉唉……”
就像天底下的好店家都有分号一样,知意楼也在很多地方都有自己的分楼。虽然旗号一样,张罗任何的要求任何的心愿这一点宗旨也是不差,但是实际做事情上可是有千差万别——比如说,安阳分楼这一家,平日里说忙也确实挺忙,人手有时候还不够,只不过最常做的委托……大概就比今日上午替阿婆送烧鸡高级不了多少。
黄多蕉好似叹气叹得累了,终于站了起来。
“谁让安阳是个小地方,连城墙破了个大洞也懒得修——自然比不得扬州洛阳那些纸醉金迷之地,有才之士到了这儿也是屈才。”他伸手抚了抚那其实不存在的胡须,摇了摇头,“我们这儿的价值,也只剩下了向总楼传递消息了。”
“也不尽然。”成榆见没有人陪他叹气,也就减了兴致,忽然一挑眉毛说道:“总楼不是下来人了吗?”
黄多蕉眉头一皱,“你是说今日要到的那个慕先生?”
成榆点头,白脸上兴奋多多,“难得有人过来让我们接待,想必是有什么事情……”他说到一半,却看见黄多蕉打了个哈欠。
“成弟你来的时间还短……我看八成只是来查查账,看看楼子,算算钱的。”
一盆冷水浇下来,成榆嘴角还未显露的笑容就已经夭折,却在这时候,门口传来一个声音:“这里是知意楼吗?”
两人循声望去,之间朱红的门口,迈进来一个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一身墨绿的长衫,长相颇为俊秀,正午的阳光下,他略带笑容的清秀脸庞甚至有点耀人的眼睛,只不过——着实少了那么一点锐利之气。
而且他手中拿着的也不是一把剑,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算盘,还不是什么黄金白银做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木质算盘。
什么叫做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成榆算是从黄多蕉脸上认了个清楚——不过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的表情也差不离。
“敢问是慕先生?”不管怎么样,成榆还是迎了上去,却发现实在没有什么行李可以拿过来,就像他全部的家当只有手中的一个算盘。
“正是,在下慕秀林。”青年随意答道,面带笑容。他风度甚佳,笑得十分谦虚有礼,却又好似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正当成榆奇怪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的时候,黄多蕉也已经迎了上来。
“慕先生,知意公子派您大老远地来此,是否有什么要事?”
他倒是问得直接,慕秀林笑了一笑,答得也颇为直接:“没什么要事,就是来看看而已。这些日子要麻烦二位了。”
“哪里哪里……”成榆压抑着失望的心情,强笑着答道,一边回头叫着小叶小柳打扫出一间房间安排出来,却听见身后的慕秀林说道——
“房间先不忙,听说……”
成黄两个人连忙回过头来。
“听说下午,这里要招人?”慕秀林笑眯眯地说道。
因为这里干活的小叶早就说着要回家伺候老母,所以人手不够,需要多找一个人——大热的天气下,本来就不宽的路面行人更加稀少。成榆一手支额,打着瞌睡,不时地惊醒,但很快又睡了过去,他身旁坐着的慕秀林却精神甚好,手里拿着那本翻卷了边的《江湖快报》看得正入神。
烈毒的太阳底下,忽然洒下来一片阴影。
成榆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睁开眼睛,有些发愣,然后又眨了眨眼睛——
在桌案的另一旁坐下来的,是一个巧笑倩兮的少女,肤色白皙,微圆的脸上一双很大的眼睛,正带着热切的目光瞧着他。
那少女长得甚是秀丽,任何人看到秀丽的女子都会精神一振——白面书生成榆也自然不例外,他连忙理了理衣襟,直了直身体,“这位小姐,有什么委托要找知意楼?”
少女愣了一下,像是对他的问话没有准备——但是她很快就笑了起来。
她笑的时候,一双大眼睛瞬间弯了起来,犹如月牙。
“不不……我是来应招的。”她伸手指了指成榆身后墙上挂着的告示,“这里不是说,知意楼缺人手?我就是来应招的。”
成榆瞪着眼睛看了她半晌,忽然说道:“这位小姐,您会武功吗?”
“嗯……”少女语气顿了一下,像是在努力权衡着什么,然后她才开口:“我不算会武功……但我会打人。”
“……”
看到成榆瞠目结舌,少女连忙补充了一句:“先生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当场演示给你看。”
左右就三个人,她拿什么演示?把他当沙包么?虽然这少女看上去很娇弱,但鬼知道疼不疼……
成榆连连摇头,摆上了一副很惋惜的表情,“不成不成……如果不是身怀绝技的话,知意楼是不收女子的。”
少女失望的表情溢于言表,不过立刻又打起精神说道:“破例一次不行吗?”
成榆正要继续婉拒,却听见身旁有一个声音说道:“请问姑娘成亲与否?”
声音来自成榆身旁的那位慕秀林先生,他放下了那本《江湖快报》,微笑着抬头向少女问道。
他的相貌甚是俊秀,与这位美貌少女很是相配……成榆不知道怎么想到了这里,然后就听见少女愣了一下后回答:“没……还没有。”
“那么,未出阁的女子在外走荡做事,于礼不合。”慕秀林貌似很诚恳地回答。
少女皱了皱眉头,“那么如果我已经成亲了呢?”
成了就是成了,没成就是没成,这种如果实在是没有意义……成榆正要反驳,却听见慕秀林继续很诚恳地回答:“如果成亲了,便是有夫之妇,在外走动,更容易引起闲话,万万不可。”
少女彻底噎住,不过她没有生气,反而含笑看着笑得颇有风度的慕秀林,笑得更加的甜美。
“如果——如果我不在乎名节呢?”
成榆听到这句话圆瞪了双眼,怎么也想象不出看上去这样娇俏清丽的一个少女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还没等他的惊讶过完,就听到慕秀林叹了一口气,说道:“姑娘你在不在乎没关系,但知意楼是在乎的。”
……
于是门口又恢复了平静,成榆觉得有点惋惜,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过到了他这个三十多岁的年纪,也自然会看得淡了些,天大的事情大不过睡觉,他迷迷糊糊继续拄着桌案,但是没过多久,就发现头顶又洒下来了一片阴影。
他迷迷糊糊地抬头,打着哈欠捉起笔。
“姓名?”
“苗大壮。”
“……”
明显是压低了声线的女子声音,这三个字说起来甚是……让人头皮发冷,成榆终于清醒了些,抬起头,带着怪异的神情看着面前这个人——明明是细瘦窈窕的身材,穿了一个男人才穿的灰色大马褂,头上戴了一顶摇摇晃晃的大草帽,白嫩的脸颊上还贴了两撇小胡子。
“小姐……”成榆的声音哭笑不得,“不要闹了,再怎么装,你也半点不像男人。”
少女叹了一大口气,贴上去的那两撇胡子也随着表情耷拉了下来,看上去颇为委屈,“那怎么样,才能让你们同意……”
她说着说着,眉毛一挑,眼光亮了起来,她使劲地眨了眨,看起来楚楚可怜,“我自幼家贫,生下来没有爹,一岁娘也没了,多亏有人找到了我的祖父母,抚养我长大——那人便是知意楼的人,如果没有他,我就……”
“停!”成榆连忙打断了她的话,“敢问小姐今年芳龄几何?”
“啊……我今年十九。”
“十九年前还没有知意楼。”
少女也不脸红,连忙改口:“啊……其实我是替我家旁边的小妞儿说的,但事情是真的不假……”
然则成榆已经决定不再搭理,低下头继续准备睡觉,却听到身旁那个声音又说:“为什么非要加入知意楼?”
问的人当然是慕秀林,他明显是忍着笑问的,但语气甚是稳定,也没有带什么玩笑之意。
少女转头看着这位俊秀男子,刚刚被人揶揄,再次面对下来,再会装脸上也不见得怎么好看,皱了皱眉便说:“敢问先生是何人?”她以前并没有看到过他。
“慕先生从总楼来……”成榆替她答道,可惜没有答完,就看见少女眼睛一亮——简直是亮得慑人。
“总楼?”少女兴奋地道,“莫非是位于扬州的凤仪山下,‘江南弦歌,十三雅意’的知意楼的总楼啊……”
少女感慨无比,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幼仰慕的心意之人……之楼一般。
慕秀林却继续八风不动。
“姑娘识字吗?”
少女连忙点头,“当然。”
纸和笔都准备好,少女稍微地犹豫了一下,不过没有多久,便沾了墨写了起来。
她写得很认真,写完了递给成榆。
那是一首李白的诗,《将进酒》……诗句尚记得完整,而且也难得的没有错字,只不过那一笔字迹——
大约跟一个橙子从高空中摔在了地上,再用脚踩两脚,再刮起了一阵风沙……之后的效果差不多。
成榆觉得今天自己已经叹了太多的气了,“这位小姐,不是我们为难你,实在是你在为难我——你一不会武艺,二不通文墨,又是妇道人家,你说说……”
少女连忙道:“但是我有别的长处。”
“比如说?”
“比如说——我会洗衣服。”
“小姐……”
“我还会刺绣——虽然不算最好。”
“小……”
“对了!”少女像是想起来了什么,“我最擅长的是做饭,我的厨艺,没有人会说难吃二字——”
“是真的?”
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是那位墨绿衣衫的慕秀林,少女像是忽然之间找到了认可他的人一般,连忙说道:“没错,我保证。”
“成兄——”慕秀林于是转头对成榆说道。
“啊?”
“我觉得,”慕秀林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然则一脸认真,“今天中午做饭的张嫂好像说她一直想回乡下看看刚出世的孙子……”
成榆愣了一下,不过也很快回想起来,张嫂在上菜的时候不过略微提了这样一句话,当时人声嘈杂,这位慕先生居然记了个清楚。
“这样就好。”慕秀林站起身子,拿起桌子上的那本小册子,像是他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样,“姑娘,既然你这么心诚——”他顿了一下,“做知意楼的厨娘你可否愿意?”
他的语气甚是翩翩有礼,但是对着一个明显是如花似玉,看样子也绝非穷苦人家出身的少女说做厨娘可否愿意,大概是最为荒诞的邀请,难为他说得居然像是少女八九会答应一样。
少女听闻,只是呆了半晌,然后便挑了挑她细长的眉。
她的眉毛很好看,挑起来时,有一种凌厉的决绝——但是这种决绝立即就淹没在她无比甜美的笑容中,“当然愿意。”
慕秀林一笑,转身对这仍然略有点呆滞的成榆说道:“成兄,我在这里做主了——登上姓名罢。”
“五月初三,知意楼新聘厨娘苗轻禾一名,吃住包管,工钱一月三钱白银,讫。”
新増了一笔的档案又被“啪”的一声塞进了柜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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