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桃夭始盛
殊阳在青丘山里晃荡了一夜,第二日天光透明时才到了拂云观,想来她已经有三年没有回来了,道观前有几株桃花树,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倒真是人面不知何处去。
还来不及让她表现一番抚额长叹,只听得观门洞天“嘎吱”一声大开,里面就出来几个道童很是恭敬地一揖,“姑娘,我家观主有请。”
哎?又算到她回来了?
殊阳点点头就进了门去,穿过两殿,就是进香大堂,大堂的上方有一块木匾,写着一个极端潦草的“道”字,已有一人端坐其上,她暗自吐了下舌头,立刻端起了笑容一揖,“别来无恙。”她笑起来的时候,很是明亮,就好像阳光铺天盖地地下来,什么样的阴霾都被一扫而空,这样的女子不狠心,其实也不适合那些降妖除魔的大道理,可她偏就是入了这一道,“哥。”她故作正经好笑地看着座上的人,正是自己那三年不见的哥哥,拂云观主,离境,所谓离境,便是清净无为,离境坐忘——那是个很正气的男子,端端地一坐,就有那么一些威严。
“终于记得回来看看拂云观了?”座上的人装腔作势地哼了声,却是忍不住下来扯住了她,“你若再不回来,门口的桃花树我就连根拔了。”离境没好气,表情却是一些难见的兴奋,着实有些好笑。
“噗嗤。”殊阳就彻底地笑了起来,“我可不是回来看拂云观的,人家回来是专程看哥哥的。”她讨好地偏了脑袋,“外头的桃花开得好艳,竟到如今还不谢。”
离境被她逗笑了,也保持不了那副训斥的面孔,“青丘有狐,桃花夭盛,你可是在路上遇见了什么?”他看到殊阳眼下微微有些浮肿,昨夜怕是没有睡好,“人世自有人世道,妖孽之行,若犯上我拂云观,自当立诛。”这一带的动静他不是不知,这一句说得颇是正经威严。
离境就是如此的人,平日里并不见得有多严肃,但是对于妖魔鬼怪之事向来不开半点玩笑,殊阳大概是性子上继承了些许离境的习惯却又不是那么彻底完全,真是个半吊子的学道之人。殊阳自叹着又点点头,恐怕这一次的横行,并非昨夜那一只青狐妖,莲香漫天,濯濯梅落,竟没有丝毫的妖气,她心神一滞,恍然间仿佛还被定格于昨夜如梦的初见,似假还真。
“丫头你心不在焉。”离境好笑地敲了下她的脑袋。殊阳抱头一蹿,“哥你没大没小,不许打人!”
“哈哈……”
拂云观上空有白云低掠,观外桃花依旧繁盛。
拂云入夜,桃香弥漫。
殊阳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青花青绣附青莲,池中异莲丛生勾勒出那妖孽的清灵。
“真是个胡说八道的家伙。”她甩甩头,没头没脑地骂了句,昨夜怎么就被那狐狸唬弄过去了?
“三更半夜的,你叫我做什么?”窗角突然惊起一声妖娆,像伸出的小手在心上扶风而过。
“吓?”殊阳被吓了一跳从床上蹦起了身,只看到那狐狸气定神闲地倚窗而立,一地青花,月光折射的角度只够映照到他半张脸,长长的眼睫好像还闪动着林中沾染来的露水,“谁、谁叫你了?”难得的那女子竟有些诧异的窘态,这才像个小姑娘不是?
“狐说八道……”狐狸走进来一步,“你这不是在叫我?”
“胡说。”
“嗯,狐说,”狐狸应和,“可不就是狐说吗?”
“……”殊阳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你……叫狐说?”
狐狸默不作声地点头。
“还真是个胡说八道的家伙。”她嘀咕了声,“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她猛然一惊跳,拂云观可不是妖孽随便来的地方,“若是被我哥发现了,你一定走不了。”她跳下床一把将狐说拖到床边。
狐说不悦地扯了扯腰上的红绳,“铃铃铃”,铃铛就发出了一阵脆音,“替我解了。”他倒是有些理直气壮,“你要我带着这东西过一辈子?”他突然挨上殊阳,“红绳这玩意,嘿嘿,你们怎么说的来着……”他支着脑袋恶劣地笑,“千里姻缘一线牵……”
殊阳一把捂上这多嘴的狐狸的嘴,动手就扯掉了那些乱糟糟的绳子,“还不快走?”她催促,“再不走,可等着我哥亲自收了你?”
狐狸被她一推搡反而一愣,青袖半拂,“我是妖。”他也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这姑娘敢情还喜欢放妖生路?
“是又如何?”殊阳反问,不诧异不怪异,在她看来仿佛人和妖没什么区别,“妖亦有好坏对错。”她耸耸肩,每次她说起这种话的时候,神情总是有些天真的坦然,但是狐狸知道这不是装的,恐怕是这丫头十多年来的修身教诲——那是一种与身俱来的思想和正气,和这样的女子在一起,大抵任何妖孽都会被逼死的吧,被她这修身立道给逼死!
狐说挑眉嗤笑,“好妖?嘿嘿,”他笑得皎洁如月,“你可真是正直。”也不知他是真的称赞还是讽刺,声音浮过寥寥长烟。
正直?
她放过一只妖精,然后被妖精夸赞:正直?
殊阳一顿,脸上一红,她今年十六还未听人夸过一句正直。
“狐说,”就在狐狸要转过身去的时候,殊阳喊了一声,大概又觉得自己太过鲁莽,她踌躇了半晌才低低道:“如果我要你别再害人了……你会不会改?”她眨着眼睛看着狐狸善变的脸庞,许是狐狸一声“正直”说得太突然,所以这芳华韶年的女子放弃了一些防备,交付了一些信任,甚至期许着对陌生的妖精提出要求。
狐说没有回答,只是迷惑地看着她,月光几度虚明流转,满室的花语萦绕,那些清雅素洁的佛莲后是虚不可闻的檀香,一寸一寸好像要吞噬人心。
“砰——”突然观外一声巨响打断了屋内的沉寂,狐说朝月光来处一望,只见一缕轻烟飞散,他低呼一声:“善钺?”这一低呼间,他如同鬼影一般蹿出了窗子,一股硫磺的味道开始弥漫,是……浮云观的百里龙抬柱?!
殊阳也跟着跳了出去,拂云观百里内一共六道关口,龙抬柱显然是第一道,这些关口莫不是道家机关纵横,多得是用来阻挡那些妖物横行的界术。
她听到狐说口中的“善钺”,是……他的朋友?也就是说——有妖孽擅闯拂云观百里,还是一只道行不够,在第一关就被发现了的妖孽?
拂云观外硝烟弥漫,林中硫磺刺激的味道让狐说不悦地皱眉,“啪嗒。”有一滴血落在狐说的身侧,他猛然抬头,还未见到什么,又听见“砰”一声,什么东西重重地被摔了出去,狐说神色一变,直冲了过去。
“喝。”殊阳站在五丈开外却也吓了一跳,那摔出去的是一个女子,面容姣好,只是脸色在月下显得苍白异常,周围都是飞溅的血液,很明显,她受了很重的伤,“她……”殊阳话到一半被噎,她看到那女子身后的尾巴被妖索死死地咬住了,那也是一只狐,只是现了半形,狐说探手一抚那尾上的伤口,那女子就尖声嘶叫起来。
“嗖”这一摔刚落,只听得一旁参天之树上发出一道急速之影,在月下如影随形,直刺而来。
“封灵?”殊阳嚷了起来,“快让开!”这是龙台柱的第二道机关,一旦妖孽被束缚住,树上就会落出小镜折射月光形成一枚光箭,光箭见血即融,以锁妖孽的妖灵,妖一旦被封灵气,就休想再得道修身,更别说成仙成神。
狐说一顿,脑中似是有了一瞬的挣扎,可是下一秒他整个人回身一挡,挡在了善钺的身前,殊阳瞪大了眼睛,这时候还上演什么舍身相救啊!她咬牙立刻捡起了地上的三颗小石子,扬手一掷,“哐啷。”树干上的小镜被石子击碎,箭至狐说跟前悄然消散,只剩云动风吹硫磺散。
殊阳深深呼出口气,一把拉起狐说,“龙台柱不止两道机关,快点想办法……呀,你做什么?”殊阳尖叫一声,顿时血溅了满地,她被吓呆在原地,狐说一脸决绝,袖中长指利过剑锋,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是什么也没想,就活生生地割断了善钺被机关咬住的尾巴,那断掉的半截尾巴还在跳动流血。
只有善钺一声不吭,尾巴一断,她竟顾也不顾掉头就跑,一骨碌蹿进了草丛。
“断一条尾巴比断了命好。”他冷眼瞥过殊阳,他的声音清冽,即使是在冷笑嘲讽却也是清透如水、寒过凉夜,他并不是在责怪埋怨她,而是在说个认知很久的事实。
殊阳打了个冷战,“她这样……不要紧吗?”
“死里逃生是每个妖孽都会庆幸的。”只是疼一下痛一下,要不了命,狐说揽了揽半身青衣随风而动,有些尖锐刻薄的语气,他偏过头望着丛林上空的月亮,挽发挑莲的样子让殊阳莫名一怔,心口有些奇怪的触动,恍然间觉得狐狸也不是那么没有良心的妖孽。
她慌忙回过头,心里念了乱七八糟的佛经道经:“佛曰: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众人常说看破放下,方能出世,狐说……”她眉眼弯弯一笑间,狐说恰巧低垂了眼帘望来,那一眼明如春光,是会炫伤了眼睛的,“你若是好好修行,将来必能得道成仙,御佛之下。”
狐说看了她半晌,突然哈哈大笑,“成仙?你说……我?”他指了指自己,殊阳脸上蓦然一红,好像她很认真正经地与他说话,却被他当作笑话来看,“我不要做人,也不要得道成仙,我是个妖精,便就是妖精。佛?”他冷哼,仿佛对“佛”这个称呼是很轻蔑的,不是看不起,而是不屑,这妖精,不做人、不成仙,也不屑上天成佛。他仰天一笑,青花流散,莲香遍地,那本是佛莲缠身的青狐妖如今反倒是张狂起来,“佛嫌我辈太癫狂!”他寥寥一喝,轻烟慢雾,青丘山烟雨笼笼,月下旖旎,仿佛那狐狸不是妖孽而是神灵,那是一种……圣洁得不能被污染和吞噬的灵魂。
“我可没那么规矩。”他轻眼瞥过。
殊阳不知是被这话惊住了,还是被这月妖娆的身姿吓住了,她只会呆呆地看着那狐狸轻步窈窕。
狐说算是看明白了,不懂世事的小丫头,人前说起大道理来一堆堆,老成世故的家伙到底只是个丫头,笑得再开怀,笑得再明媚也只能证明她没有被伤害过,想着救人想着救妖,好像……一种干净得没有被破坏过的灵魂,所以……永远不会懂得伤心之人的心,她只知道害人杀人是不对的,却也不会去深究那些曾经被伤害的人的心思,杀人害人是不对的吗?或许吧,狐说耸耸肩,他从来不会在意这些事情,也不想管这些事。
“殊阳,”狐说轻轻一唤,声音细致温和,“如果我继续害人,你会不会杀我?”他突然丢出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殊阳呆了呆,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狐说就笑了,“你不会的,”他偷笑,“我以后不害人,好不好?”
“真的?”殊阳什么都没听到,就听到了那句:我答应你以后不害人。
狐说点点头,显得极度真诚。
那时月色初开,林中薄雾已散,殊阳心满意足的身影消失在青丘山中,狐说的笑意凝结了一瞬,身边袅袅青烟中,白衣的女子倚树而立,手中抱着那断了的尾,和着血轻轻****。
“装得真像改过自新的妖精。”善钺的指尖沾染了血,心疼地看着自己的断尾,“牺牲可真不值。”好好一条尾巴为了演那么一出“善良的狐狸”的戏而被他生生撕裂了。
“妖孽始终是妖孽,”狐说嘿嘿一笑,“不是吗?”
善钺也跟着笑,“那么多妖孽想要得道,成人成仙成魔成佛,什么都好,偏你不想。你骗她,难道就为了……”
狐说的笑微微僵了一个角度打断善钺的话,转而笑得更深,“我没有骗她,她还小。”他顿了顿,“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错的,也不想证明自己是对的。”狐说的眼眸好像穿越了长空,看一些连善钺也看不到的东西,“太干净的东西,就好比极致的反面,总是让我不舒服呢。”他遮住月光兀自轻笑。
狐狸百无聊赖,不谙世事,人间千态不过是他游戏的一种乐趣。
狐说,大概就是这种妖,他甚至不屑去明白对错好坏,那是一种——妖物的本性,不在乎善恶的,与身俱来的纯洁至巅的本性。
纯洁?
善钺也冷笑,这只恶劣变态的狐狸,向来不与任何人为善,怎么可能和纯洁这样的词沾得上边,太干净的东西如果让人不舒服,那么狐狸自身的存在就已经是一种罪恶!
善钺脑中一滞,下意识地去看狐说,那只潋滟孤傲的青狐,仰着头,他像是从来不习惯向别人低头的姿态,那是一种脱离了叫嚣的尖锐存在。
“殊阳,你要去哪里?”拂云观内青天白日、流水落花,离境远远就望见殊阳在药房内鬼鬼祟祟。
“啊?”殊阳吓了一跳,将怀里的东西抱紧,“我、我拿药……”
“药?”离境皱眉走了过来,那丫头怀里一堆的……丹药,“你要这么多丹药做什么?”拂云观很少会炼丹,万物有盈必有亏,有正亦有反,人食之百病可消,妖食之御功甲子,但心术有异者,则助魔性,所以拂云观平日很少会用到这些丹药,倒是都被这丫头偷渡出去了?
“我……自然是做好事啦,”殊阳眨眨眼,“我捡到一只受伤的兔子,吃这个它可以好得更快。”她眯起眼睛来笑,笑意迷人,那是一个会说谎的人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的味道,因为她还小,她才十六岁,没有那些心机和坏心。
“兔子?”离境一愣却也没有丝毫怀疑,“前几天有妖物破了拂云观的龙抬柱,恐怕是冲着浮光舍利来的,你平日里多注意小心些。”对自己的妹子他倒是放心,只是殊阳这几日很少在观内走动,也不知道她每天都跑去了哪里。
“哎……”殊阳脸上一红慌忙低下了头,怎好告诉哥哥是自己为了救两只狐狸才破了自家的机关?“嗯。”她不自在地偏过头随声附和,浮光舍利被供奉在舍利塔里,除了离境还没有人进去过,相传是一颗百年流传的舍利,舍利者,食之成仙,横行海内,倒还真是邪魔外道都想得到的东西。
“丫头最近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离境敲了下殊阳的脑袋,随手折了一旁树梢上的一朵桃夭,扣到她的发髻上,她今天穿了桃色的衣裳,整个人终是显得小巧稚气。
“有吗?”殊阳嘻嘻哈哈,一闪身就越过了离境,一边跑还一边招手,“兔子等急了,我先走了!”她还笑得很……光华耀人,好像不是去见兔子,而是……去见一个人,一个等不及恨不得马上就见到的人,一个见到了就会很开心很……幸福的人一般。
山风拂过,拂云观内的桃花片刻落尽,离境依旧闭目养神一般的惬意。
“给你,”殊阳将怀里的丹药丢进狐说怀里,“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啊,那个,不能吃多了……”她跑来的时候满头大汗,满脸红晕。
“你又做什么?”狐说波澜不兴地看着她动作,这几天她已经拿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丹药来了。
“治病啊,这是给善钺的,这个丹药能生肌止血,上回的丹药吃完了吗?”她头也不抬只顾看着那一堆花花绿绿的药瓶,“狐……”她的话顿住了,狐说敛唇轻笑,长指轻勾就勾落了她头上的那朵桃花,指尖流光半转珠玉倾泻一般,刹那青莲遍地,他扶莲而起,将那枝含苞待放的青莲斜插入殊阳的发髻,他做得行云流水没有一点多余和不雅的动作,转而眼角眉梢荡过一层笑意,那错觉有一些嘲讽有一些不屑,转瞬即逝,“我可不是人,善钺也不是,狐狸是会恩将仇报的东西……”他凑近她,青莲充斥空间里,他半真半假、似梦似幻,撩了人心,那些恶劣尖锐倾城顷刻倾烟灭,一瞬化作风华玉露,他的长指还扶着那支莲花,然后用清透的声音说着恩将仇报,殊阳莫名心口一跳,不是害怕,而是……像被惊扰了什么从来不曾触动过的地方,他的样子不是很和善,甚至有些好像要用最温柔最多情的方法杀死你的那种刻骨的意欲。
殊阳的脸红得不像样子,却莫名其妙地跟着狐狸笑了起来,“我知道你不是人,你也不要当神仙。”真是只别扭奇怪的狐狸,很轻妄又很惬意孑然,仿佛这样的话从狐说的嘴里说出来是天经地义的,“这些丹药够不够?不够我可以再去拿,反正拂云观不需要这些。”不知道她是不在意,还是觉得连被狐狸杀死,好像也是件很惬意的,很幸福的事。
狐说退开了一步兴味地看着她,她真的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会有什么后果吗?到底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他的唇角落了一丝诡笑,好干净的丫头——
可是,狐说讨厌正直的人,也讨厌干净的东西。
“你就不怕我骗你吗?”他眼神流转笑意,却是问得随意,手里把玩着花花绿绿的药瓶。
殊阳满不在乎地笑起,那仿佛就在说着不怕欺骗不怕伤害,比从树叶中透下的阳光还要灼眼,那是一种单纯的,没有伤害过别人,也没有被人伤害过的极度又无端信任纵容的笑容——狐说的眼睛眯了起来,偏过头去——很讨厌干净的东西,好像会将一切污浊照得无处藏身,妖精是适合生活在黑暗夜魅中的生物,不需要光明,不需要救赎,所以——狐说讨厌干净的,明媚的,正直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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