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言情狐说(新聊斋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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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莲香在侧

善钺白衣染尘,看不清是血还是泥土,她从地上爬起半身,擦掉了唇角的血,反而伸手一把扯住了身边殊阳的衣领,用力一扯,殊阳甚没有预料,“咚”地整个人跌在善钺身边。

善钺岂肯善罢甘休,她捉着殊阳很想大喊大叫起来,可是却又不知道话该从何说起,她睁着大眼睛,只会惊恐地看着这满室佛光萦绕,潜心静修,“狐说……”

“啪”,殊阳打掉了善钺抓着自己的手,站起身,“我不想听关于狐说的任何事!”

“轰隆”一阵闷雷,紧接着是劈天而过的闪电,亮得人心头一触动。

善钺因她的举动怔了,转而笑了起来,“哈哈……”她笑得尖锐,好像要咳出了血,“我发现……原来天真的不是你……是狐说,是那只傻狐狸……”她嘿嘿一笑,“邑秀镇你还不够狠心,还不够狠心,那些人怎么不多刺他几刀,让他死在了邑秀镇也好过今天死在你手上!”善钺从地上爬了起来,站在殊阳跟前,那女子面无表情也只是这般冷冷地看着自己,善钺冷笑,“他活在你的十六岁,你也活在十六岁,哈哈——你们两个都疯了,都傻了!”善钺掩面,“你知不知道他为了你学着做一个好妖精,花了多少时间多少心思?”

殊阳看着她退开了一步,“妖精没有好坏,妖精就是妖精。”她的神色一黯,那是狐说曾经说过的话,那个时候的他一心要当那个特立独行孑然一身的妖孽!

“啪。”一个耳光重重落在殊阳的脸上,善钺咬牙瞪着她,“他是个妖精,你就是好人?!他为了你被那些村民伤害也不还手,你却连看也不敢看,你逃了六年,整整六年呐!到如今还想继续逃下去!”她一把抓紧殊阳的手腕,直掐得她骨肉生痛,“你以前是天真,怎么现在变傻了吗?”她哈哈大笑,“他不是没有让你杀过他,是你自己下不了手!你知道你下不了手,他有多内疚?多内疚!”下不了手,是因为你还喜欢,你还喜欢,这六年又如何度过,而相见的伤害,在无形中增加的是狐说的罪孽——狐说不是不明白,相反,他清楚得很,他清楚自己罪孽深重万劫不复,“哈哈……狐说啊狐说,到底是自作孽不可活啊!”善钺松开了震惊的殊阳,一步步倒退了下去。

“内疚……”殊阳也笑得很是诡异很是……凄惨和郁恨,“他会懂内疚吗?”

“你就那么希望他死吗?就因为他曾经伤害过你?”善钺尖锐叫嚣,一把扯过殊阳的领口,“难道他后悔了回头了……也不足以弥补?!”她狠狠一把推开殊阳,殊阳“咚”地跪坐了下来。

“弥补……哈哈……”她双手掩面不敢置信,她从没有想过要狐说弥补,有些东西是永远弥补不了的,而她——想要的,也不是那只狐狸可以弥补的,她心绪翻腾,也不敢压抑心里那些被善钺翻涌而起的波澜,静不下心——静不下心——再也静不下心了!

善钺咬牙,“不是他不愿意弥补,而是你根本不给他机会,你不给他机会!你要一辈子抱着已经死去的十六岁,那个尖锐伤人的狐说过一辈子,你——”善钺咽了口气,几乎已经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轻轻道:“你只知道他伤害了你,难道你现在不是在伤害他……”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狐说是恶劣是没心没肺,可是他也不是丧尽天良不懂痛苦不懂伤害的!他……也会伤心的啊……”善钺也跪坐了下来,狐女的眼泪掉得满地都是。

殊阳惊恐地看着善钺——

他伤了一个人的心,难道不该死吗?

邑秀镇的狐说,风华已青冥,只有一些冉冉的不再让人觉得尖锐的茫然,显得——那么不解和天真。

却只有这一句话,是他从头说到尾的——

他伤了一个人的心,难道不该死吗?

狐说只是不懂善恶,不懂那些人情世故,他还是跪坐下来,问得那么痛苦揪心——是非善恶啊,感情怎么分是非善恶啊……你们人自己都不明白,我怎么明白呐……

他只是——想做一些,她认为是“善”的事,是“对”的事……而已……

天呐——殊阳眼睛一热,她竟不知,他们可以将对方逼到这种万劫不复的地步,只是因为——那年的伤害太深,那年的爱慕太深,那年的茫然也太深——太深太深,深得不想去改变,也不敢去忘怀。

“他……去做什么了?”殊阳回过神,一把揪起善钺,善钺微微一挣扎就挣脱开殊阳,“你如果还不肯放过他,今夜就不要踏出拂云观半步,也不要管他是死是活,让他死心,让他从此对你不抱希望,否则,今生今世,我追你到天崖海角也会杀了你的!”

“我问你他去做什么了?”殊阳朝善钺尖叫,善钺的样子看得她心慌,狐说一定是出事了。

“他去做什么……你还不清楚吗……”善钺冷笑,“你就是要他去死,他也不会犹豫一下的。”

殊阳心头一跳,他是——不要做妖精了?

一道闪电劈过,屋内的人背后一寒——九重天雷,妖孽渡劫。

青丘山,蓦苍峰,涅槃岩。

三侧已是万重深渊,山脊如刀,垂首一望,万劫不复,仿佛都有着削骨割肉的灼肤之感。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别离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山路蜿蜒,有个人正缓缓地往上走,一旁峭壁岩石他也不管,“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这天雷声轰隆不停,突然大雨劈头盖脑地砸了下来,狐说一愣,全身瞬间被浇湿了,“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他一愣过后继续朝涅槃岩而去。

那是山巅唯一的平坦之处,却到处是被闪电霹过的沟壑痕迹,让人一看不由心头一颤,而这满天惊雷,也许下一秒就会霹到自己身上的恐惧感茫然浮起。

天上的乌云开始凝结,萦绕成一些奇形怪状的图案,层层重叠,有黯然的光像是穿透了云层却又在云层内折射,乌云依着光缓动,而隐约的天雷滚滚酝酿的声音也传来了,像是上古神兽的低吼,威吓的铿锵横武,震耳一鸣,仿佛暗藏杀机。

渡劫天雷。

狐说终于站在那涅槃岩上了,他站了半晌不说话只看着那云海翻腾,有些优雅的稚气,如青莲一般幽谧的气质缓缓蔓延开来,瞬间莲开遍地,他折了一朵放进衣袖,然后闭上了双眼双手合十,很难得地虔诚起来:“青丘有狐,始圣之身,神喻天劫——立身为人!”他说到这里,突然折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衣袖绽放如莲,指尖一扣,寒光瞬间湛过——那是他从来不露人前的爪子——

狐狸露出爪子的时候,就是下了某种决心一意孤行的时候——

“今日,锁妖灵,断妖骨,去狐尾!”

那瞬,他一把抓过身后那也未在人前现过的尾,抬手利风一扫,只听得“呲”一声,血腥味猛然崩裂,刹那风云骤变,雷声凝聚,有锋利的摩擦声刺耳痛楚不堪——

轰隆——

一道渡劫天雷直劈而下,胜过光阴急速,好像能将黑暗中的一切事物劈开,冲破了所有的阻碍,千军万马叫嚣而来,是炙热和严寒的夹杂挣扎,带着天地之威,神灵之令——誓要劈尽天下污浊!

那是不是痛,他并不太清楚,只觉得有一道穿喉锁骨的力量冲进了身体,叫嚣着撞断了骨头,他听得到身体里发出“喀嚓”的声音,是分分毫毫细致玉骨的断裂,被生生地折断——可是动不了,一步也移动不了——

冥冥苍穹中有一些很宏远的力量传来,让人刹那肃然起敬无法不尊崇——

洞天有灵,始圣之身,奈何尔等妖性难除,造孽甚重,人神共弃,如今亦想化身成人,修身得道,实乃天之不讳,不可为之——

那声音转瞬即逝,又好似传了千年万年才到这里。

妖性难除,造孽甚重,人神共弃——

哈哈,他突然好想笑,可是心里猛然浮起了一种无奈凄凉的悲楚感——人神共弃、人神共弃、人神共弃——没有人会怜悯心疼他,因为都是他自己作的孽……即便曾经有那么一个笑如春花的丫头永远地跟在自己的身后爱慕痴迷,甚至愿意不管他是不是个罪孽深重的妖精,还是会很骄傲很心疼地喊着:我就是喜欢他是个妖孽。

我就是喜欢他是个妖孽啊……

狐说笑不起来了,他不喊痛也不求饶,而是咬牙,那个女子是不是还站在拂云观的桃花树前,那个女子是不是还如当年的义无反顾,他不知道,如果殊阳不愿意再追着他,那么这一次……让他陪她沉沦,他不要做那个深渊苦海,他只想做那方彼岸——

他只想到这里,咬牙一握拳,洞天有灵,始圣之身,神喻天劫,立身为人——今日你要么劈死我,要么——九尾化一愿——今生今世不再为妖!不但不要为妖,也不要成仙成佛——不稀罕、不稀罕!

他像是故意在跟那天雷作对,又或者是那些他从来不不屑一顾执掌天命的神仙神佛作对,妖气骤然徒增,讥讽却无畏的眼神,他在不屑天地神明。

不知悔改的孽畜!

轰隆——

刹那闪电崩起,苍穹爆裂,渡劫天雷连连劈了七道下来,轰然雷鸣,四宇不绝,回声震耳欲聋,待这波雷声鸣尽,粉红色的血烟靡靡升华,妖异的,缥缈的流转,化作异常梦境般淡淡湮没。

狐断七骨,方能去除妖气。

周围突然静谧起来,雷声已停,大雨还在下,深山里的夜有些清冷寒静的灵异,只是如今感觉来,却有些毛骨悚然。

他就那样躺在涅槃岩上,不知是死是活。

青袖长指微露,渐渐有莲香弥漫萦绕,袖口一颤,好半晌后他的手指动了动,竟然极度艰难地浑身是血地爬起了身——

他一动骨头就发出“咔”的声音,那是妖狐的七骨,已经全部断裂——天雷没有劈死他——那么他已经渡劫了吗?天上乌云依旧弥补,好像有东山再起之势,他不知道该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应该离开,他不清楚,他知道他应该躺好,如果渡劫了,那么他现在不是妖精了——而是人,是人的话……是很容易受伤,很容易死去的——尤其是他现在这样重伤的情况下——

可是——他必须起身,必须回家去,不,是回拂云观,他没有死,起码现在还没有死,他脱胎换骨了,如果他成了人,就不再是妖精了——不是妖精了,他想回到拂云观,然后问她一声……这样的狐说……你要不要再接受一次……

“咔。”骨头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他感觉不到痛,只想着要回去告诉她,只想回拂云观,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如果她要闭关,那么他可以等,等她一年,三年,五年,都没有关系——他是人了,他可以等她一生一世——她,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赶走他了,不是吗?

如果她还是恨不得杀了他,那么他还是会闭上眼睛让她杀,他不怕也不逃避——

他只是觉得……好像现在这一刻,他才有了和她并肩站着的资格,只有这一刻,他们才是对等的,才是一样的,没有了任何借口和理由,剩下的,只是两个人之间说不完道不尽的恩恩怨怨,他不怕那些剪不断理还乱……毕竟,他终于成了人了,她要杀要打要骂,他一点也不介意——真的不介意……

他不再是那个曾经梦魇一般的狐狸,梦魇一般的狐说,也不是那个让她害怕畏惧的无边苦海——

他和她,是一样的了。

他站不起身,是跪是爬他也不在意,只是爬了好久才挪动开方寸之地,雨似乎小了一些,他浑身是血又被大雨淋得湿透,血水在衣服上蜿蜒出痕迹,他支撑不了就不得不靠着岩石喘息,他是人了,却也失去了很多东西,他的脑子里有些混乱——

我以后都不能送你丹药了……我已经没有其他东西可以给你了,我只有这个——你,收下好不好?他想起了六年前的那个夜里,她一声声问得天真,如今的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除了成了一个人以外,已经没有任何东西了……

而她纵然惨淡却仍然笑得明媚如花不知后悔:也许,我动心了……我动心了。

狐说仰头竟然觉得眼睛好痛,眼前的景物都模糊了起来——他冷漠地看着善钺伤害她,他翻手冷情地打掉浮光舍利……天呐——自己曾经究竟做了什么,做了什么……还是——人如果没有失去过一切,没有那么深刻地觉得茫然觉得一无是处的恐惧的话,就不会懂得去珍惜那些本来伸手就可以抓到的……幸福呢?

他双手遮上脸,不知道是不是哭了,只觉得眼睛很热很痛,他化身成人,却只觉得心痛。

“欢乐趣,别离苦,是中更有痴儿女……”他张了张口,却是这些耳熟能详的句子,“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他念着,突然觉得心口一窒息,嗓子里就呕出血来,狐说惊恐地看着那摊血,很快被雨水冲刷掉了——他要快点回拂云观去——回拂云观,那感觉就好像一个濒死的人在挣扎。

上空的乌云又开始聚集起来了,明明已经停歇的闷雷竟然又蠢蠢欲动,明亮的光线在云层内不停地反射穿透,呈现一种很古怪沉闷的画面,狐说顿有不好的预感,所谓的天劫——还没有过去,他的劫难,还没有渡过!那雷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急,这一次是毫不犹豫地直劈了下来!

要劈死他吗——

狐说心口猛然一跳,到底上天饶不过他这作恶多端的妖孽,不想让他成人,现在连命也不想留给他了!

他不怕痛,也不怕死,今夜即便是被劈死在涅槃岩上殊阳也不会知道不会难过,他这么想着只是有些遗憾……遗憾的凄凉渗进了心里,那不是不甘心,而是一种虚妄的遗恨!

连最后的路也早被自己多年的妄行毁去了!

那就——劈死自己吧——哈,他伤了一个人的心,早就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只是到今天才应验,恐怕已经是种罪孽了!

他想着就闭上了眼睛,靠着岩壁重重地喘息。

雷鸣骤降,有几道凌乱的小闪电噼里啪啦的打在岩石周围,氤氲起一股焦炭的味道——

轰隆——

这一次是九重之上的惊雷,沿着已经被开了道的空气,千军万马涌起般直劈了下来——

势不可挡。

哈,死吧——要么就这次劈死了我,一了百了,不然——我这作恶多端的狐狸就要化身成人了!

他的唇角还勾勒着冷笑,闭着眼睛什么也不看,那瞬——

“我不许你劈死他!”有道声音竟然自自己跟前亮起,狐说猛然一跳,睁开眼就看见有人挡在自己跟前,那么——好像九年前一般的义无反顾不知退缩地挡在他的跟前说着:我不许你伤害他!

殊阳啊……

狐说整个人呆住了,只会傻傻地看着那个姑娘,她没有回头,而是咬牙立身,一手指着那生杀大权的苍天,“你有本事,就把我们两个都劈死,否则——我不管你是天还是神——我不允许他死,就是不允许!”她尖叫起来,听了善钺的话她发疯一般地冲来涅槃岩,就看见那乌云密布天雷直劈。

她承认她吓坏了,吓得……宁可和他一起被这道雷给劈死!

仿佛是苍天爆裂,急剧的闪电猝然打下,巨大的惊雷灌满苍穹,“轰——”一声,那原本该打在狐说身上的霹雳陡然地炸在了殊阳和狐说的身侧,像警告也像是震怒,星火消逝,岩石被打出一个大洞。

殊阳讥笑了下,刹那涅槃岩上狂风如哭,好像天地都沉浸在一种神鬼的哀嚎里,苍穹轰然震动,转瞬起了不知多少闪电,好像要将天空割裂开,一道道都堪堪劈在那女子的身边,爆裂起碎石无数!

石片划过脸颊的痛早被这惊天动地所震撼住,殊阳闭上了眼,身体却一动不动,她依旧咬着牙:“要劈死狐说,就先劈死我——”我偏是喜欢这个妖精,偏是喜欢他步步生花,偏是喜欢他的故作恶态!如果狐说作恶多端非死不可,那么她这个偏执的喜欢着一只妖孽的人是不是也该死——也该死!如果是——那么,就一起劈死,“否则——我不允许你再伤害他——”

电光闪烁,耀过苍天的眼睛,周围仿佛被雷电打成了虚无之境,一层层的轻烟漫雾无法散去,天上的惊雷倒是缓淡了下去,连闪电也开始妥协一般地退缩,直到幽幽苍穹,再也没有任何的声响——

这一道劫——终于,过了吗?

竟然,那么像是被这个女子的坚执吓退了下去……

殊阳心悸未平,脸上都是被碎石割裂的小伤口,她才想着喘息口气慌忙转头看到那一样惊魂未定的狐说,心里竟茫然郁结上一种无法言表的怨。

“殊阳……”狐说不知是不是被吓呆了,还是因为刚刚生死一线,他的唇动了动,“你……不是在闭关吗?”他莫名其妙的居然落了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殊阳咬牙,“刷”一把揪住狐说,“是!我在闭关!狐说——你记得你又多一条罪孽,你毁我清修,你敢这么给我死了,你拿什么来赔?!”她口不择言,猛然看到他全身的血,心口一惊,脸色瞬间变了,慌忙抱住他,“你受伤了?哪里受伤了?”殊阳确实是被他吓坏了,“你一个人跑来历天劫……你是不是真的不要命了?”她破口就骂,“你知不知道你要是今天被劈死在青丘山上也没人知道了!”

“我不知道……”狐说摇摇头,那女子的体温熨帖着自己,原本寒凉的身体也渐渐温暖了起来。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殊阳大怒,是因为太过恐惧无法去表达,“善恶你分不清,难道连生死也不分了吗?”

“我不知道啊……”他昏沉沉,只知道抱着他的人是谁,该说的话是哪些,其他的一概不知,“我只知道如果你认为做人是对的,那么我就做人……我学着去懂人情世故,学着那些规矩,如果这样也是错……我真的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可以为你做的了……”狐说低低地道,艰涩地喘息口气,有些怯懦地,不敢正视地闪躲。

“你这个……”殊阳咬牙,“那如果我还要杀了你,你就真的让我杀吗?”狐说是个笨蛋,彻头彻尾的大笨蛋。

狐说很诚恳地点点头。

“殊阳……狐说和以前不同了……真的,不同了的……”他咽了口气,“我只是想问你,这样的狐狸……你要不要再接受一次?”这一次,是狐狸真心诚意地问你,“要不要……再接受一次?”

殊阳完全怔住了,他只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不要命地来历天劫,被九重天雷劈的吗?

“我已经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以给你的了……”他艰涩地喘息了下,颤抖着从衣袖里抽出那支藏着的莲花,轻轻地替殊阳簪在发髻上,他露出了几近于甜蜜幸福的表情,“唯心一颗,莲香在侧……你要不要?我只有,这个了。”他说着就低头去亲了下殊阳的手指,好像在温柔地讨好。

殊阳几乎看呆了,转而手心被放下了一颗东西,她低头一看,是那颗浮光舍利,狐说还是那么淡淡地看着她——

他不知道是在说只有这一颗心了,还是只有这一颗舍利了。

但是不管哪一种,殊阳竟然都有想哭的冲动,她很失败地承认,一旦心软了,心疼就似排山倒海将自己压垮——到底是心疼这只狐狸的,不管他是妖还是人——到底是想随着他一同沉沦,哪怕毁天灭地也是心甘情愿的——

这苦海她渡不了,也不想渡了,什么是岸……大概,就是有他在的那一边把。

流水浮灯,莲香满地。

不管你是妖还是人,都只想看着你,陪着你,看你哭看你笑,看你独步月下,青莲绽开。

“狐说……”

狐说轻轻掩上她的唇,笑得神秘恍然,“不要许给我任何承诺,我就学着知足,不会伤害你……好不好?”因为……妖精会当真的,无论多少次,他都是会当真的。

这一个晚上,他到底问了多少好不好?

她一开口他却又畏畏缩缩地惧怕遮掩——那么,害怕在身无一物后被人拒绝的万劫不复吗?

因为,他已经再也没有什么留下了,有的只是一颗心,如果她连这个也不要,那么狐说——真的什么也给不起了。

殊阳看着他浅笑如梦,神色猝然苍白,“狐说?”她怪叫一声,他靠在她怀里,声息渐渐消散,雨什么时候停的,她没有注意,这时只猛然顿觉一股血腥味蹿了上来,“狐说!”她晃了晃他,他毫无声响,殊阳的声音在淋漓安静的雨夜里格外冰凉,“连上天都不能要你死——你休想在我面前这么死去!”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

比这夜,还要凉。

“他没死,不过也快死了。”离境看着床上的狐说。

方才殊阳发疯一样地冲了出去,三个时辰后就抱着浑身是血的狐说冲回了拂云观——

只要是关于狐说的事,殊阳做什么都像在拼了命发了疯,无论多久,都改变不了,好像已经是习惯,是注定,上辈子就注定了的——她会为了狐说心神不宁。

“啧啧……”秋黎笙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狐骨七断,渡劫天雷竟然没有把他劈死……”虽然这口气是钦佩的,但是殊阳还是狠狠瞪了秋黎笙一眼,秋黎笙摇摇头,“可是他动了心骨,覆了五脏,这一路颠簸才是差点要了他的命——他不是妖,”他叹息,“他是人了。”

人,是很容易受伤,很容易死亡的。

狐说还没有死,他意识模糊。

殊阳咬唇,“怎么办……”她来回焦急,自己身上和脸上的小伤口倒是毫不在意,“现在怎么办?他一个人跑去历天劫,还不告诉我——他就是死了也不想我知道——”殊阳急得口不择言,“他要是死了……我怎么办?”她蹲了下去,几乎要掉了眼泪出来,一脸的惊恐失神状。

“你以前送给他的丹药呢?”离境突然一问。

丹药?

殊阳抬头,“他、他拿去……救人了……”她声音发颤,想起邑秀镇上他学着做那些所谓的善事,那么好的狐狸,为什么……自己不要他呢?那么好的狐狸,她竟然放纵别人去伤害他,她突然一怔,“我——有这个……可以救他吗?”她将衣袖里的东西取了出来。

“浮光舍利?”离境错愕一叫,“他——”

殊阳摇头,“我说过他不想成仙也不想成佛,他不是因为浮光舍利才接近我的——他没有骗过我,真的。”她将舍利交给离境,“他只是个……比我还要天真的傻瓜,他把舍利还给了我,以为还了他所欠的东西……以为……我们可以从头来过……”殊阳走到床边搂了搂他,狐说幽幽有些转醒,“可是——怎么还得清呢……”她咬唇,谁欠谁的,现在还有偿还的必要吗?以为着断了狐骨,立身成人,曾经那风华玉露的狐狸就不再是殊阳的梦魇——怎么忘得了呢……

殊阳眼眶一热就模糊了视线,她怎么舍得忘记那些濯濯青莲,她只是……想要抱着那些不能复燃的死灰过一辈子自己的地老天荒。

一室莲香,落地开花。

离境看着舍利半晌才缓缓走到狐说身边,“喀。”才要放下去的手就被人掐住,竟然是狐说——他醒了,意识还有些模糊,但是看到了浮光舍利,他一把推开离境。

“我不要舍利,不要不要……”他挣扎起来,“殊阳……”他漫无目的地在眼前搜寻起殊阳,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实在让人无法下狠心,殊阳慌忙搂住他。

狐说像是受伤了的小动物一般缩在那女子怀里,“我不要舍利,我不当神仙……我只想做人,好不好……”他什么也没想到,就直觉得吃了舍利就会成仙而去,“咳咳咳……”他一激动挣扎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噗”地呕了血出来。

离境一把揪住他,“伤成了这样还想着成仙?”他冷冷道,“能保住你的命就不错了,别说成仙,你都快成鬼了!”他按下狐说,将秋黎笙留了下来,把殊阳赶出了房间。

这两个人只要在一起,谁都别想动手了。

待狐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七日以后,他还昏昏沉沉不知所谓,一醒来倒是急着要找殊阳。

窗外桃花始盛,开得如火如荼,拂云观的桃花好像永远不会凋谢。

秋黎笙告诉他,殊阳还是执意要闭关,并且已经进了舍利塔三日了,作为当年偷盗浮光舍利的惩戒,也是今日将舍利再次用于狐说身上的惩戒。

狐说只是神色微黯,折了桃花露水丛中生,“她闭关几年?”

秋黎笙看着狐说折下的桃花发呆,“三年。”

三年……并不长,一千零九十五日,只是——一千零九十五日而已,除去这些,他们还有百年要过。

狐说点头,身体自从历了天劫后一直很虚弱,胸口疼痛的毛病算是作为成了人的代价,作为人落下的病根吧——纵使有浮光舍利,可他终究还是个人,人是很脆弱的容易死亡的——不过,他等过六年,也历过天劫,他突然觉得世事纵多,早已没有什么可以阻拦自己的决心。

“你不怕她三年守业……”静心潜修,三年之约,谁能预料,秋黎笙有些调笑。

狐说很奇怪地看了秋黎笙一眼,好像他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么奇怪的问题,他蹲下了身子伸出手在前几日挖好的一方莲池中探了探水,那水骤然浑浊,莲花却是满满地盛开了起来,他满意地看着,缩回了手指,轻轻按上胸口微微发痛的地方,那里——被人伤过,也被天惩罚过,如今干净清澈,无一杂物,他神色安宁,“心在这里。”他笑着低低道,心在这里,所以,不需要怀疑,那个人和自己有着一样的感情和希冀。

秋黎笙一呆,转而寥寥一叹,真是个天真的狐狸,殊阳遇见她究竟是谁的命,抑或——是谁的幸?

不过,他却该要离开了,留在青丘打扰了一个多月,也该回青峰堂见自己的师傅了,他转头还是忍不住看了眼狐说,曾经的妖精站在月下敛首独步,那般孤悒青冥风华难消,这一次,却真的是莲落梅谢不再虚无缥缈,让人心悸的干净得出尘——他突然间觉得,狐说,仿佛只是一个传说,一个妖精的传说而已——

就好像妖精历劫成人的那一夜,大雨倾盆、雷声不断,青丘山上遍地莲开,刹那凋零。

秋黎笙淡淡一笑,传说啊……总是让人难以置信。

他下了山去,远远地还听到日日守在舍利塔下的狐狸那风花玉露灼过桃夭的声音。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别离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

这样的问题,如今还需要回答吗?

秋黎笙走了,狐说依然在舍利塔下的清池边洗莲。

他很认真也很虔诚,洗着莲花的样子,着实不像个人……那是生灵中最皎洁的存在,但是,那也不再是妖精。

他的手停顿了下来,“善钺?”

善钺从清池一角现出半个身影,在树阴下看不真切,她不靠近也不疏远。

狐说微微一笑,“你来……看我吗?”

善钺不说话,狐说真的去了涅槃岩,真的断了妖骨,除了妖籍,他现在是个人了——

人啊……

她想起狐说在六年前说的话:你在人间学会了嫉妒,自私和贪婪,就会变本加厉地想做个人,最终就摒弃了你的同类——

只有她知道,狐狸是因为变得更天真了,才会想要做个人,才会想要和那个女子在一起。

“喀。”狐说折去了一枝莲花,悠悠的走到善钺跟前,善钺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如今,狐说不再是妖了,他是人,但是,她还是妖。

狐说错愕了下,善钺……始终是那么纯粹的妖精,她那一退就仿佛……是在害怕他伤害她,或者是她会害到他一般。

“善钺,你还会回来看我,”狐说眉眼低低流转,风华如娑,“我很……高兴呢。”以为自己成了最不屑的人,善钺必定不会再愿意来。他说着就将手里的莲花送到了善钺的怀里,莲香肆意,“真的很高兴。”他说着又回了莲池边,继续洗他的莲花,继续他的等待。

善钺看了看怀里的青莲,又看着池边的狐说,那风华青冥早不如当年濯夭一般的耀眼,只是……多了一些凉如水,柔似纤的温宁。

好像,他在做着……这人世间最大的善事,或者……只是他接下来这一生中,最好的、最重要的事。

莫名的,连自己的心里也有些舒散。

流云散尽,浅浅尘世,窗花蛱蝶成双飞,玉池青莲并蒂开。

我心忘世久,世亦不我干。

掩关来几时?仿佛二三年。

三年之后。

舍利塔彩屏画舟,佛光塔影,罪孽和虚妄消散无形。

佛坛净地,沉香缭绕。

“坐亦禅,行亦禅,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她念着心经,唇角却流露出一个怪异的角度,那种偷偷的窃喜,那种不经意间只要想到了就忍不住要表达出来的欣喜,“吾法念无念念,行无行行,言无言言,修无修修。会者近尔,迷者远乎,言语道断,非物所拘,差之毫厘,失之须臾。”她念完最后一句话,睁开了眼,有些惭愧地微红了脸——

她想她还是学不到那些心静如水的状态,还是不适合做一个无欲无求的道者——三年,一千零九十五日,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度过的,唯独心中一方净地,有一个只要想到就会很快乐很期待的人在那里——好像,三年,并不是很长的时间,而是,非常值得等待和期许的过程。

当手指缠上舍利塔绞扣的金玲门环,她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竟然有一瞬恍然的犹豫。

三年之期,如今已满,该是她功德圆满之时,踏出舍利塔之日。

缠着门环的手指松开了,她退后了一步,转头对着满大殿的神灵菩萨一跪。

是虔诚在心,三年守业,今日起不负一人,不伤一人,至此,便是最后一跪。

当金漆的浮光彩门“嘎吱”一声缓缓开启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门里,沉稳的,期待的,激动的……幸福的。

阳光铺天盖地地打下来,那女子长睫如扇,会落下浓密的阴影,那是个乍一看温和稳重的女子,佛檀香缭绕满怀,是一种很远久的意韵,仿佛认识她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抬眼在人群中掠过,有离境,有那年门口扫花的小道童,有每天撞钟的师弟,舍利塔的一旁不知谁起了一方小池,里面种满了青莲,正妖娆盛放、花香漫天……还有——

那个在桃树下,倚树而立、敛首顾盼、期期艾艾,莲落梅谢一般干净的男子,青丝鞋履濯青莲,毓秀青衫带青花,初见的风华许是百年都无法消磨。

而这一错,整整九年,如花美眷抑或是年少痴狂,终是锁在青丘山的佛莲檀香中。

对佛苦坐,静心修禅,为的——不过是还自己一个同样清澈干净的身心——

然后——以心换心。

她看到他的时候,终于笑了起来,不自觉地从心底笑了起来。

狐说在那一刹那,恍然过了千年万年,到底是红尘三千不及这一世情缘——

那种让人和妖精都无法忽视无法忽略的……灼人明媚的笑靥。

手轻轻捻上自己胸口的位置,唇轻轻触上你纤细的长指,这一次的誓,不需要再说出口,因为,都真实得无法去怀疑,不能不相信——

唯心一颗,莲香在侧。

尾 声

青峰堂,白鹭山。

近几月白鹭山上有些怪事,树木莫名地枯萎,生灵莫名地死亡,搞得人心惶惶,终日不安。

今日无常,虫鸟依旧。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轻启唇角,娇笑出口,如同青莲绽放落地生根,“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他舔舔唇,那风貌稚气如妖。

夜里星月有影,淡淡的光华萦绕起来,周围猛然蹿过什么,影影绰绰。

他抬头望了望月亮,“原来是钦原……”喃喃了声,钦原是一种传说中带有剧毒的鸟,化身成妖,便是触物即亡,抚树则枯。那蹿动的身影突然静止了下来,发出一些古怪诡异的笑声。

“青丘有狐……”那声音如同水鸟的叫声,在夜里显得离世的尖锐,“立身成人?嘿,还想得道成仙不成?”它有些诧异,明明夜色里的该是只妖孽,却没有分豪的妖气,反是如水干净,捻指莲谢,不过它可不屑于成了人的东西,不管以前是什么。

“嘿嘿,人啊……”它笑得诡异,疏影迷乱,附近露水丁冬,它藏身叶际,在狐说分神刹那千钧之势蹿起,爪子堪堪抓向他的颈项,仿佛是一种下意识的动作,随着那动作的还有它古怪的声音,“容易受伤,容易死亡呢……”因为人啊……容易受伤,容易死亡,没心没肺的妖精,比人——更加能够存活。

就在那利爪要扣上狐说白皙的颈项时,狐说俨然一笑,“入世方能出世,那不叫得道成仙。”那瞬“玎玲”几声,钦原的手被黑暗中如同丝线的东西缠住,不过是捆妖索,它倒不紧张,甚至连挣扎也没有想着要挣扎,“初生稚子,想要降妖,可没那么容易,嘿嘿。”妖孽都是有死门的,不攻破死穴,可没那么容易魂飞魄散烟消云散。

狐说敛首一笑,“殊阳……鸟无颈骨,只打三分。”他笑得无害,“下手可别重了。”

那妖物脸色一变,鸟的颈骨是十分脆弱的,颈项三分是要害——那狐狸竟然还笑着说下手可别重了——简直无耻!

它还来不及有所动作,只感觉到喉上一紧,那捆妖索何时已缠了一圈在嗓子眼上,狠狠被人一勒,整个喉口仿佛被切断一般的血腥和疼痛。

“呲”一声,绳子勒进了皮肤,血沿着那痕迹流淌了出来,给夜色增添了几分妖娆的腥味。

那妖物咬牙,不顾可能被断喉的危险,死命抬手一抠,“嗡”一声脆响,那捆妖索竟然断裂了,崩起了一些细腻黏稠的触觉,是液体……钦原触物则腐,捆妖索竟然被它崩裂,“玎玲玲”铃声落了一地,它捂着嗓子掉头就跑。

狐说还站在月下,如花迷人:“你不追?”他问的是黑暗中那个动手脚的女人。

“喀。”她踏碎了杂草步到月下,有些气定神闲地看着狐说,“它断了我的捆妖索,可惜太心急了,勒紧脖子里的绳子恐怕取不出来了。”捆妖索渗进了皮肤,妖物流血不止,最终失血而死,她也说得没什么怜悯之心,倒是狐说有了一瞬心悸,猛然想起初见殊阳的那夜,殊阳怕是手下留情了的,抬头的时候看见那女子还在看着自己,“你……做什么?”

“啊……”殊阳假装地怪叫了一声,“我道哥哥那么好心地让你陪着我来白鹭山斩妖除魔,原来……到底是看不起我呢。”半个月前,秋黎笙一纸书信传到拂云观,说是青峰堂附近有妖物横生,离境就指派了狐说随殊阳来看看——到底是那家伙担心自己学艺不精吧,才派了这个曾经是万灵之首的妖狐指点自己。

殊阳有些挫败的叹息,原来在哥哥心里自己还不如那狐说有用呢,她装着生气地背过身去。

狐说“咦”地一愣,诺诺地道:“是我求你哥,他才让我陪你下山的,你知道他……”他眼角的余光偷偷瞅了那姑娘一眼。

“哈哈,你真是呆呢,”殊阳突然大笑,“真是又傻又天真。”还很可爱。她一把拖着狐狸朝山下走去,哥哥是关心自己才让狐说陪着来的,她怎么会生气呢,怎么会生……这天真的狐狸的气呢?

青峰堂所在的小镇上即便到了晚上依旧热闹非凡。

狐说直接被那姑娘拖进了一家客栈,据殊阳说当年就是在这里买了两大坛子酒在江边宿醉了一晚上险些被大水冲走的时候遇见了秋黎笙。

不过今天,她却不再要酒,而是点了清茶,殊阳自从这次下了青丘山后就不再饮酒,而是喜欢品茶了,清清淡淡的味道,更像是那只狐狸。

“我们不去青峰堂吗?”狐说看着殊阳没有半点要去青峰堂留宿的样子。

殊阳摇摇头,“不急。”她眉眼笑得弯弯,记得秋黎笙书信中曾经说过,如果有机会来了这里,一定要先品尝一下这客栈的清茶。

小二上茶的时候说了什么她也没有听清楚,直到饮了一口才发觉有些意韵久远的气息落进了嗓子,微微的苦涩,转瞬甘洌浮了上来,直将一切涩意冲淡,慢慢萦绕成清香如莲——她因这个味道愣了愣,倒是忘记了那小二刚说……这叫什么茶?

回头一定要问一声,她这么想着的时候,眉头一蹙,因为她听到对面那个风花玉露的男子又在——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他还很是认真,认真得无法让人无打断和苛责。

殊阳眼角有些抽搐,他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相信离境那混蛋的话,去背这玩意?

“狐说。”她微微偏了脑袋笑得春花灿烂,试图分散那家伙的注意力。

“嗯?”狐说一边回答他的话一边还不忘念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他很无辜地看着那女子。

“下面呢?”她继续笑眯眯,伸手勾了勾自己一缕从额角垂到颈项的长发。

“……”狐说一怔,“唔……”他想了想,看到那缕长发被她的手指搅成了一团,忍不住伸手去帮她理顺,他心不在焉,“人可人,非常人,妖可妖,非常妖……”他说得好顺,看到殊阳的脸色有些奇怪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可是,错了吗?其实……这样的对仗不是很顺吗?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不知在想什么。

殊阳叹息了一声,低下头去就咬了一口狐说的手指,那么好像惩罚的又像是舍不得弄痛了他的亲吻。

狐说愣了下,突然脸上一热:“你、你做什么……”他呆呆地问。

“嘿,”殊阳笑得有些得逞,“我在亲你呀。”她倒是说得大大方方毫无顾忌,好像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我就是喜欢你,我就是喜欢狐说——不管啊,你是个妖精还是个人,都一样那么喜欢。

狐说吓得赶紧抽回了手指,换得殊阳笑得更加放肆,那女子倒像是调戏着小姑娘的恶少爷。

狐说的眼睛转了转,有些调风弄曲的诱惑,到底是个千年的狐妖,稚气得夭却如同梅花凋零的干净清澈,“你哥哥说……”离境那个混蛋,说即使成了人,不背完《道德经》就别想和殊阳在一起——他很为难地咬唇,可是他真的不理解那些玩意,也不想念那些东西,他是妖,哦不,他已经是人了,可是……他以前是妖孽呀。

“哼,”殊阳对那混蛋的话嗤之以鼻,“你立身成人,我可不是让你做像我哥那样木头一般的呆道士的,嘿……”她直瞅着狐说,这下可好了,那放肆孤傲的狐狸被哥哥调教成乖乖正人君子了,她闭关三年果然是大错特错的选择!

“哎?”狐说清澈的目光落在那女子不怀好意的眼睛里,他突然觉得殊阳越来越……大胆了。

对上狐狸那懵懵懂懂的目光,殊阳立刻缴械投降举白旗了,她不争气——她就是不争气,舍不得那狐狸茫然,舍不得那狐狸难过,更加舍不得让他伤心……好像自己又回到了那十六岁的疯狂年纪,为了他不吃不喝不睡都可以的追逐的年代,只是这一次,不再那么迷茫,而是真真实实地在这个人身边并肩而行,如影随形,那么——安宁而美好。

“那要……做什么呢?”狐狸不明,问得有些委屈。

殊阳眼角眉梢都流转了奸笑,“做良人、郎君、相公、夫君、官人……爱人啊……”她大咧咧地道,还没有丝毫的腼腆之觉,“你想做哪个?”她凑了上来,笑眯眯地看着他。

狐说整个身子一僵……良人、郎君、相公、夫君、官人……爱人啊——

爱人啊——

是不是就好像那年月下,冯公子说的什么两情久长、朝朝暮暮,说的什么繁花如玉一枝为谁开,说的什么夫复何求、非卿不娶——的意思?

她是在……示爱?

狐说心口剧烈一动荡,还从没有这么被殊阳惹得心神难宁的时候,他眉眼微合,蹭上她的脸颊,轻轻地吻了下她的小酒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辜德负恩,上有神明。”那是当年任明池对着自己妻子许下的誓,狐说不理解,却不是不明白,他会学着也会回应,虽然有一点儿慢,需要你慢慢地去体会,去理解……那种深情和痴心——

辜德负恩,上有神明。

殊阳被他的举动吓到了,转而像是有一些很温柔却又很热烈的东西流过了心间,整个胸口都是无以言表的动容。

“哎,殊阳要做什么?”

狐说突然被她扯上了客栈的楼梯,“咚咚咚”踏着木板的声音引得客栈中其他人纷纷侧目,她却不管不顾,笑得深深,“我们啊,去做夫妻呐……”她在他耳边轻轻道。

轰——狐狸的脸彻底地红了,可是,羞归羞,人却被殊阳丢进了房间里。

不容反驳。

哪里还想着要去问那茶叫什么名字。

“哈哈哈……”楼下的客官们笑成了一片,只当是新婚的小夫妻在打闹甜蜜。

“这夜里有些冷,小二来上壶酒暖暖身子!”

“哎呀,来这青峰喝什么酒!自然是要喝茶!”众人叫叫嚷嚷。

“喂,小二,这是什么茶?”有人倒配合地高唤一声,这茶味道特别,着实叫人心神一震。

“嘿,”那小二一脸骄傲的样子,“这叫‘同归’,青峰堂的秋公子每年特别采制的,只有咱们这家小店有!”别家呐,还喝不到,别说别家,就是自家,也是限量版的。

“哟,这么稀有?”有人不满归不满,喝得还起劲,“什么‘同归’?同归同归,殊途同归,这名字取得够佛经。”仿佛还有点儿悲……那是一种像是无奈离别的恨意,可茶却是先苦后甜,就像是不管经历了什么,为的——不过是最后的一方清池,一捧青莲,一道甜蜜。

“殊途同归……”有人吟了声,“真像个传说……”他笑,传说都是假的,关于那些神佛,妖精和无法超脱的鬼魅……

“难以置信……”有人取笑。

“难以置信啊……”那小二喃喃了声,他还记得秋黎笙来送茶的那一日,笑得安宁祥和——“传说……总是有人相信的,因为……太美好啊。”小二也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妖是痴情种,懵懂世事,不识情缘——

纵使各自挣扎在茫然的触动中,过尽了千山万水,遥望苍穹,任风吹过指缝的片刻失神,因你为着另一个人的变化而变化,当你觉得满足觉得幸福,是因为有另一个人等着陪着和你并肩站着,无关迟暮,无关痛苦,更无关……异类——

大概,这就是一种传说,难以相信的美好,却真实得让人不忍心去怀疑——

客栈里有清冽的香气蔓延起来,是茶香……还是花香?

所有人早就忘记去争论——

唯心一颗,莲香在侧。

—全书完—

后记

笑,这一次想写点什么,关于聊斋,关于狐狸,关于那些说不清道不明又看不真切的东西(请无视某人抽风的话吧)……

写到尾声的时候是凌晨4:30,生着病,头痛又头昏,想起中午还约了朋友一起吃饭,有点儿觉得今天会不会下不了床了,乱七八糟穿了好多衣裳出了一身冷汗,笑,一直从两点开始,写着写着反而觉得身体有些好了(难道是狐狸作怪?OTZ……)。那个,似乎是偏题了,还是来侃侃这个文章吧。

很喜欢《聊斋》这类神鬼志怪的故事,叹为观止的人性和感情总是可遇不可求,所以,笑,其实,这一次的《聊斋》系列……唔,可以说是吾从梨子手中打劫过来的,哈哈,因为真的很喜欢这个主题,也似乎很久没有写过玄幻了,于是,吾很正大光明又死缠烂打地要了这个系列,唔——和写《暑蝉西楼思》有些异曲同工的地方就是……好紧张啊好紧张——真的不知道会写成什么样,又很担心写得不够好,好吧……虽然一直对自己不是很满意,但是还是很担心呐。

动笔前自然是选题啦,经典的聊斋主题故事,大多都已名花有主了,笑,其实……吾还是很佩服写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的大人们的,于是——吾宁可蹲墙角地去写冷门故事,哈哈。而想写狐狸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曾经写过的悦艺就被挂过狐狸公子的称号,不过那毕竟是人——这一次,是真的想写一只狐狸,也许皎洁,也许任性,也许还没人性……呵呵。

最早的设定,并不想往太经典的聊斋故事而去,于是聊斋的书上上下下翻了几回,还专程去找了电视剧来看(很有回到年少时代的感觉哒,看的是老版本的聊斋~然后特别回顾了下《青蛇》,不得不承认再看这经典的电影还是会掉眼泪),唔……直到后来看到某一视频,确实让吾有了些感慨——辛十四娘,所以文中部分是引用了这个典故或者故事里的字句,切莫见怪,话虽如此,我也并非想按照这个故事发展,仍然坚持男主狐狸,女主习道,笑,有些颠倒,但是由于吾“善变”的想法,在写与修改的过程中,掩面……双方性格被扭曲得面目全非,早已不是最初如辛十四娘一般主旨的设定了,呵呵,可怜的冯公子一开始就变成炮灰,好吧……吾承认是随手逮个配角来牺牲的。

所以,其实这个故事不是才子佳人,也不够如花美眷,更不是阳春白雪、浩气云霄,很希望听了这话的童鞋们米有失望。

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找到那个“心在这里”的他或者她,所谓的苦海是沉沦的乐境,而只有他/她在的那一边,才是你的岸。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妖孽是不需要理由的,因为,妖孽啊,始终是妖孽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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