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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安和可以很清晰地听到自己那颗任性的心脏跳动的声音,它终于不再像这之前的二十三年的每一天一样那么亢奋,而是渐渐缓慢下来,他敏感的神经正清晰地感知着血液在自己那些残破不堪的血管里慢慢移动着,就像冬天即将冻结上的河流。

是今天吗?是今天吧,在这充斥着消毒药水的病房里,在这种所有人都愿意进入睡梦的时间中,他开始与自己道别。

他得了某种怪病,医生们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给这个病症一个确切的名字,只是简单通俗地称之为“赶死病”,用专业一点的语言描述就是,他的基因表达异常,导致身体部分组织器官代谢频率较正常人要快上数倍,以至于他现在这个年轻皮囊里的脏腑都已经衰老不堪了。简单来说,他的成长系统程序出了无法修复的故障。

他那颗心脏终于用二十三年跳完了别人本该用上七八十年或者更久才能完成任务。

“真是任性的家伙啊,终于累了吗?”他喃喃自语着,因为虚弱,那些字句在别人听来只是一些意义不明的咕哝。

“可惜,我这二十多年都没能像你这么任性呢,真没意思……”他闭上了明亮却干涩的眼睛。

大脑仿佛不甘心即将到来的消亡,开始玩儿命地驱动大脑皮层。

他永远憧憬冒险和流浪的顽童般的爸爸,他永远温柔坚强并且冷静理智的妈妈,他六岁读的过小学操场边那只嘴巴张得大大的青蛙垃圾箱,那片铁路桥下的小河湾,小时候外婆家后山的浆果,大黄狗早上叫他起床总是会舔他的脚丫,小区门口抢他棉花糖的假小子……

想到这里他简直想哭了,看看,所有的记忆里他都是一张乳臭未干的雌雄莫辩的稚儿的脸,说难听点就是一脸娘儿们样。当然,他看到过自己现在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四岁的妹妹两年前第一次来看他时就对于他这个哥哥的性别表示了强烈的怀疑。

想到妹妹他不自觉笑了,他见自己妹妹的次数不能算多,有时候他那个不知从哪里流浪回来的爸爸会背着大背包抱着她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塞给他大堆的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然后开始给他们兄妹讲这几个月的见闻,一直到那个漂亮的小护士三催四请到不耐地开始赶人他才会抱着妹妹离开。这种时候他都没什么机会跟妹妹交流交流感情。

上周是妈妈带着她来,妈妈进来总是先把妹妹放到他床边,然后整理他的各种营养品和书籍,替换好他电脑里的纪录片和电影。整理好了她总是说:“安心,你跟你哥哥汇报一下你最近的情况。”然后就出去了。为了她候鸟般的丈夫,废物般的儿子和年幼的女儿,她一直都很忙。安心很听话地开始一板一眼的汇报她最近的生活。汇报完了还很小大人地抱怨一句:“每天都过得差不多啊,生活真无聊啊!”他听到这里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心脏就会发了疯一样地乱扑腾。妹妹很好奇地把耳朵贴到他胸口,听他乱七八糟的心跳声,末了还感慨一句“真厉害!”也不知道她脑子里的世界是怎样的。

他静静地看着侧着脑袋虚趴他在胸口的妹妹,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安心,你要快点长大……”

“我才不要,我要慢慢长,慢慢长才能长大!”她肉嘟嘟的小手点在她的胸口开始教训他:“你也要慢慢长,太着急了长不好!”没有立刻获得回应她不依不饶“晓得不啦?晓不晓得啦?”

“好,晓得啦。”他只能妥协……

他一直很知足,他觉得自己的生活还算精彩,除了行动不便,其他几乎可以算是随心所欲了。虽然在别人看来时间短了点儿,但是近七年的病床生活让他觉得日子格外平淡漫长,所以他一点儿都没有没活够的感觉。看,连他的性子都在这些漫长的岁月中修炼得不带一丝烟火气,自欺欺人都如此温柔缱绻。

心脏“噗···”的一声,像一块石子跌进灰堆里,再没有起复。终于安静了,安和这么想着……过了一会儿,应该是一会儿,安和不是很确定,因为从书上看到,濒死的人的时空似乎和平常人不太一样。安和很诧异自己那年轻的大脑居然还如此顽强的清醒着。

“是不甘心吗?可是,我并没打算让你单独留存下来呢……”

“咚咚……咚咚……”这种声音霸道地打断了他与自己大脑的交流,那是安和无比熟悉的心脏跳动的声音,与他之前无数次感知到的节奏一样,声音并不大,可听在他的耳朵里却是无法言表的震撼,以至于他猛地睁开了眼睛……他身体的各项感知功能在瞬间复苏。“原来……不是我的心跳啊……”他感应了一下自己的心脏,发现它正呆在它应该呆的地方,以一种陌生的节奏跳动着,那个熟悉的心跳声是从右耳耳畔传来的,而他自己正裹得严严实实的被一个人抱在怀里奔跑着,有布料从眼睛上方垂下,隔绝了他大部分的视线,他能看到的只是一件穿在别人身上的原本应该是深黑色的衣服前襟,说原本是因为鼻间充斥的血腥味告诉他那前襟上还浸染着浓稠的血液,以至于黑色中还泛着诡异的红。他曾经在字典上看到过一个词语—“天青”,字典的解释是:深黑而微红。当时无法想象那是什么颜色,现在他亦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用“天青”这么美好的词来定义这么诡异的一种颜色。

这是要被人带到哪里抢救吗?他想掀掉那块布,然而他的手在刚刚开始表明他的意图时就被另一只手禁锢了,不是很强大的力量,但他并没有再挣扎,因为他听到一个清软的声音凑近他耳边微微喘息着说:“阿和,乖,不要动。”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他意识到,事情超出了他的想象……

远方的天空渐渐染上了绯色,太阳在离去前的那一刻格外慷慨地挥洒了一地的辉光,残存的几朵格桑花在金色的光芒中轻轻摇曳着。有七人七骑在日暮时分出现了这一小片草原上,提着沾血的刀。

“苍术头领,浮梁城卫队的人都死光了,谁知道那个孩子是不是跟他们一起出来的。太阳要下山了,再找下去还不定碰到什么事儿呢……”

是啊,不过就是个孩子,才三岁,听说还是个半死不活的白痴儿。就算是从那波抢食儿的手里跑了也没可能活着去虬川城了,浮梁城跟咱们的交易算是完成了……”

被叫做“苍术头领”的是一个二十来岁年轻人,一张本来还算英俊的脸被一道从左眉梢到右颧骨的伤疤破坏殆尽。他抬头看了一眼聒噪的两人,没有说话。那一眼极其凉薄,看得那两人将其它还未出口的劝阻又吞了回去。他没再理会两人,辨了辨方向后就继续出发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们进了龙首山。这是虬川城东南十里处的一座孤山,在周遭的戈壁草滩间显得十分突兀,如远古巨兽趁着夜色从地面浮出一般。山不高,但甚是深广,若是藏人倒也是个好地方。

“苍术头领,咱们才七个人,这大晚上的要在这龙首山找个孩子怕是不易。而且……刚刚那拨从咱们嘴里抢食的似乎是个硬茬子,留下来的两个处理后事的都这么扎手,要是他们大队人马也追到这里,咱们可讨不了好。要我说,咱们还是先回寨子,跟大当家的说说这里的情况,反正浮梁城的钱已经交了,咱们也出了手见了血,量那两个慫包也不敢说什么。”

苍术完全无视了底下人的絮絮叨叨,一切计划都被打乱了,从上月接到那人的传书开始,他就在争取接到这一次狙杀任务,好从中偷梁换柱把那个孩子,不,是两个孩子救出来。但今天到达行动地点的时候,他见到的却是一地尸体,和两个正在补刀及翻箱倒柜的诡异身影。那两个人绝对不是什么抢食的山贼响马,那种中都正规军才会使用的手语,他正好也懂得一些,他只是不明白,浮梁城入西北虬川为质的两个小孩子,怎么会引来中都的追杀。

与此同时,虬川城内云聚楼中,一间从外表看并不如何特殊的雅间里,一个身形削瘦的年轻人正在听另一个人回话,一个军人。

“文先生,浮梁城来的人全部殒命,末将特来交令。”他不太清楚眼前这瘦的过分人的年轻人的身份,只是受命暂时听从其调遣,因此言语间并没有过分热络。

“不,还有一个人,溜了……”那文先生抚了抚手上被收起的折扇,淡淡说道。“不过没关系,只是个三岁的白痴儿,傻人有傻福。只要确定不是他从我眼皮底下溜走就好了……”

“先生指的是?”

“啊……就是给你们的画像上的那个人,今天溜走的那个是他的儿子。原以为他也会乘机避入虬川城,才想来场守株待兔,到底是我小瞧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