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的早晨5点,我在康定路和西康路路口的一个小弄堂的一个角落里偷偷观察着。路上没有一个人,平静得有些凄凉。父亲开着他的车,独自一人来了,他走下车,把一个大手提箱放在路牌下。父亲仪表堂堂,甚至比我更高大健壮,满头黑发,外貌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岁,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男子的魅力,我相信他的外表和他的事业都会令许多女人动心。我嫉妒他。但现在,他仿佛是一夜之间就老了,白头发也添了不少,他的目光失去了活力,向四周张望了一圈,当然没有发现我。他叹了口气,掏出手帕擦了擦脸颊上的眼泪,然后,他按照我所说的上车走了。
等他的车走远,我迅速地拿走了箱子,沉甸甸的,我改变了主意,没有叫出租车,而是缓慢地步行回去。我走得相当慢,甚至可以说是在散步,我沿着西康路往南,沉沉的箱子让我不断地换着手拎。路上逐渐开始有了一些上早班的人出门,他们起得绝早,多数是服务业的,他们带着浓浓的睡意走在路上,骑着自行车也无精打采的,但他们必须要这样,只为一份微薄的薪水,为了吃饭。而现在,他们不知道,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的我的手里有着500万,我突然有些难过。
走过上海商城,南京路的对过就是中苏友好大厦的后门,古典风格的友谊会堂前却立着一个非常前卫的现代雕塑。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到友谊会堂里看电影,当然也带着母亲,虽然当时家里没什么钱,但他总有办法搞到电影票,那时流行的是李连杰的《少林寺》,还有高仓健的片子。那年月看电影的人很多,不像现在电影院里稀稀拉拉的人,有时搞一张很卖座的电影票还得通点关系。我们着迷于年轻的李连杰与成熟的高仓健,还有许多耐看的国产片明星。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些电影的情节我都忘光了,所留下的只是支离破碎的片断,还有父亲的脸,现在父亲的脸,却几乎是陌生的了。
过了南京路,向东走一小段就在陕西路拐弯了,手里的箱子太沉重了,我不得不在路口的平安动感电影院门外休息一会儿,几辆出租车从我身边掠过,放慢了速度,但我没有拦。
6点了,南京路上还是保持着寂静,只有上早班的人匆匆走过,所有的繁华第一次在我面前褪去了颜色,就像是一个卸了装的女人,就算是舞会皇后,在人们的背后也是平庸的。我停了半个多钟头,才沿陕西路继续向南前进,这时候卖早点的已开始忙碌了。我拎着箱子吃力地爬上延安路高架下的人行天桥,再越过马勒别墅和几条小马路,直到淮海路的久事复兴大厦下转弯。现在我走在淮海路上,满街的广告牌有些刺眼,我抬头望了望老锦江与新锦江,它们也像一对父子,比邻而居。我慢慢地走到了思南路口,才离开淮海路,据说思南路上存在着比淮海路更迷人的气质,我对这条马路很熟,我能一一认出孙中山、周恩来、郭沫若、陈独秀、梅兰芳们住过的房子,踩着他们的脚印走路,我居然开始轻松一些了。学生们开始上学了,大人们开始上班了,早晨最活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我看到了一对父子,父亲开着助动车,儿子背着书包坐在后面。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也曾经骑着自行车带我上学,这记忆已失去很久了。于是,我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爸爸,你应该报警了。”
“儿子,爸爸认输了,爸爸把工厂卖了,爸爸是爱你们的,带着弟弟回家吧,一切全都是你的。”
“不,已经来不及了,我现在不提什么要求,只希望你能立刻报警,不报警,弟弟将永远在我手里,他的明天是很危险的。”
“儿子。”他几乎是哭着说的,“我的事业已经完了,我活着的意义还有什么呢,现在只有你妈妈和你还有你弟弟了,你们是我生命中的一切,爸爸不能失去你们。”
我不愿再听下去了,我受不了了,我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我无礼地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爸爸,报警吧,这是唯一的出路。”
我又关了手机。拎起了沉甸甸的箱子。
回到大楼,瞎子似乎已经熟悉了我的脚步:“先生,你好。”
“你好。”
“先生,你拎着那么重的东西,好像很重要,吃力吗?要不要我帮忙?”
这瞎子真奇怪,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听力和判断力。我不想回答,迅速上楼去了。
米兰吃完早饭,给我弟弟喂过奶以后,我把箱子在她面前打开了。
我和她一起数的,10万元一捆,总共50捆。然后,我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点钞机,钞票在机器里传出了有节奏的点钞声,这声音既让人兴奋,又让人恶心。每一捆都是一千张100元的,并且没有一张假钞,父亲这回总算是比较诚实。500万,正正好好,人民币充满了我的房间,我们满眼都是四位伟人的头像。现在我们的样子就像是两个坐地分赃的江洋大盗,我看着她,她突然显得很紧张。
电视台的晚间新闻里,播放了一个最新的通缉令。我和米兰还有我弟弟的照片全都上了电视,其中有“犯罪嫌疑人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有暴力倾向,非常危险,可能随身携带巨款”云云。我居然成了名人,这归功于父亲,他终于报警了。
第二天我出去给米兰和我弟弟买早点,发现卖早点的人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我急匆匆地付了钱就回去了。后来我每次出门都感觉好像有许多双眼睛在注视着我,他们仿佛在看一头凶猛的动物一样,从不敢用正眼对着我,但却都忍耐不住,要用眼角的余光斜视我。我一把视线扫过去,他们就立刻像触电一样把头扭开,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起来。甚至开始有人在我所在的大楼下对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真可笑,我还真希望他们都去报警呢,可那些注意起我的人看来都是些胆小鬼,我想他们一定先琢磨半天,仔细对照电视上我的照片,但又不敢确定,就算确定了,也没有胆量去报警的。他们既是绝顶聪明,也是绝顶愚蠢。我突然决定就这样等待下去,直到有哪个有胆量的报警。
我等着!
我一直把钱放在她房里,我问她:“你恨我吗?恨我就把钱全给撕了。”
“我为什么要恨你?一切都是我的错,与你爸爸无关,你不应该把你爸爸往绝路上逼,更加与你弟弟无关。要受惩罚的只有我一个人,随便你怎么报复我,我愿意承受。”
“我小看你了。”然后我走开了。
“不,请答应我,每天都进来跟我说说话,每天,我需要你和我说话,面对面的。我答应我不逃走。”
“我给你的书看完了?”
“非常感谢你给我看的书,所以我需要你和我说话。”
“你很寂寞?”
“是的,但并不只是因为我被你关在这。”
“你和我爸爸在一起的时候也寂寞吗?”
“是的。”
“我答应你。”
从此,我每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她的面前度过,她从不反抗,像头温顺的绵羊。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把我痛苦的少年时代全都倒了出来,我真没想到我的人质竟然是第一个听我倾诉的人。作为交换,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细细地把她与我父亲交往的全部过程都说了出来,包括最关键的细节。
米兰的父母都在外地,她从小一个人在上海长大,很羡慕我与父母生活在一起。她没有大学文凭,学历不符合,本来不可能到我父亲的办公室里工作。但事实上是我父亲看中了她的姿色,在她为我父亲工作的最初几个月一切正常,但后来我父亲向她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可米兰绝不同意。正当米兰决定辞职离开我父亲时,米兰在外地的母亲得了一场重病,危在旦夕,急需几十万的医药费,我父亲卑鄙地趁人之危,向米兰的母亲汇去了30万元,并向米兰提出了要求。
米兰说,那晚没有月亮,就在我父亲的办公室里,父亲露出了结实的肩膀和宽阔的胸膛,还有发达的肌肉和他体内所散发出的成熟的气味,据说这气味能让女人疯狂。父亲的动作很体贴,就像慈父对待女儿一样温柔,让她回味无穷,听到这里我就想吐,可我必须克制住发抖的身体听下去。但我父亲在那天晚上的确很棒,至少米兰是这么认为的,这是她的第一次,她充分享受到了女人的快乐,尽管她并非绝对的自愿。她说她有的时候真的有了一种深深爱上我父亲,以至于一刻也不能离开他的感觉,但有的时候又陷于巨大的痛苦与自责中。父亲永远也不可能与母亲离婚的,所以米兰永远只能是父亲的一种工具,一种发泄欲望的工具,还有就是为他留下一个继承人的工具,于是就有了我弟弟。父亲在西郊买了一栋房子给她住,她所谓的上班只是掩人耳目,大多数时间躲在房间里等待我父亲的到来,就像一只被囚禁的鸟,如同现在。
我不知道她所说的话真实程度有多高,但的确,我们每晚都说到深夜,她说着说着,就会哭出来,我也是,可能是因为精神病人脆弱的神经,直到再也撑不下去,我才出去,并锁上门。就这样,过了很久,我快遗忘了我所处的被通缉的危险,我甚至允许她除了上厕所之外,还能洗澡,于是我特意请人来装了热水器。
那天,我走出她的房间以后的整个晚上,我睡不着,我偷偷地观察米兰。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外,也许是在数铁栏杆。很久她才关灯睡下,她的影子在不断地翻身,发抖,说明她一直都没睡着,就这样,我能肯定,在我一晚没睡的同时,她也一晚没睡。她是一个女人,一个享受过男人的滋味,生过孩子的成熟少妇,我明白她现在到底有什么样的需求,在心灵深处的,还有在肉体深处的。
当天空渐渐发亮的时候,我开门进去,悄悄地坐在她床边,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依然闭着眼睛躺着,但我明白她在装睡,她知道我在她身边。
我轻轻地对她说,我从小就是在被囚禁中长大的,这间房间就是按照我在精神病院的病房布置的。每天机械地吃饭,睡觉,再加上治疗,所谓的治疗,不过是打打针吃吃药听听音乐罢了。在病房里,我所能做的两件事,一是抓住窗户的铁栏杆,遥望天空,那是我从小就习惯做的事了,偶尔天空飞过一只鸟,会让我兴奋一整天。我甚至对铁栏杆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光线照射进来,铁栏杆的投影布满整个房间,这长长的影子也投在我的脸上,投在我的瞳孔里。随着光线的消长,那些投影也在不断移动,分割着天空,分割着我的世界。另一件就是熄灯之后的熬夜,我努力地睁着眼睛,尽管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似乎还是能看到什么,从我内心的深处,你有没有。其实我生来就被绑架了,被我的精神绑架,我们永远也挣不脱这个枷锁。
我说完这一切,米兰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但我知道她全都听见了。她现在的样子很美,闭着眼睛,像是在等待什么,她似乎已敞开了一切。她裸露着双臂,光滑的皮肤闪着刚生完孩子的女人的丰满。我伸手去摸,轻抚着她的手臂,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有能力支配别人,尽管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她还是没有反应,我的指尖沿着她的手臂溯流而上,也许父亲就是这样做的,他的手一定更温柔,更老练,更能让米兰快活。我试着抓住了她的肩头,她圆圆的肩头像两个成熟的苹果,等着我来采摘。我加大了力量,她的眉头皱了一下,可能她感到了疼痛。我的手开始发抖了,紧接着这种颤抖传播到了我全身,于是,我松开了手,离开了房间。
下午,天空里飘起了雨丝,转眼间,已变成了瓢泼大雨。这条幽静的马路上人们撑起了伞,汽车放慢了速度,一切都灰蒙蒙的。雨点打在了窗户上,是天空叩响了我的耳朵,我把脸贴在窗上,我的皮肤一片冰凉。我来到米兰门上的猫眼前,她的脸也贴在窗玻璃上,她究竟是渴望自由,还是和我一样呢?
晚饭后,征得了我的同意,她洗了一个澡。她洗完了以后,对我说了声谢谢,然后自动地进房间了,我跟了进去。
“对不起,今晚请你出去。”
“不。”我拒绝了。
她穿着我早已给她准备好的浴袍,浑身散发着热气,她的头发披散着,发梢滚动着水珠。她的皮肤显得更加红润,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成熟的少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