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重楼·笼中之鸟(卷一)(幽琬阁主)
第一章 花嫁
绿色的青藤密密地爬满了灰色的墙,午后的阳光很好,暖暖的,并不很刺眼。
我低着头,一步一步踩着脚下的青砖,很小声地喃喃念道:“一、二、三……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八十一,又是八十一步!自我打小,便长在这个九九重楼里。我们是书香门第,我是深闺小姐,表面看来风光无限,事实上,外面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的天地,就只有这八十一步。
我小心地左右望去,并没有看到人。这个时候,大多都在午睡吧。
扶着墙畔,提起裙摆,我抬起脚,有些企盼,又有些胆怯地往外探去。那墙上的青藤都已经攀过墙头,外面的世界——我好想看一看!
“小姐,小姐……”翠翠的呼唤急促而焦灼。
悻悻地收回未及落地的脚,终究,我还是迈不出这一步。
“怎么了?”我回头,淡淡地问道。
翠翠是我的贴身丫鬟,因为跑得太快,脸色有些微微泛红,一双杏圆的大眼睛水灵灵的,脸颊有点婴儿肥,不过很可爱。
她微微皱起淡淡的眉头,焦急地说:“小姐,有人提亲来了。老爷在房里等您呢!”
“哦!”我仍旧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往厅堂走去。
厅堂里,爹爹的面容依旧清冷。他原是天齐十二年的状元,却辞官回乡做了一个私塾先生。
在这样的人家里,我的婚事本由不得我做主。只是这一次,他有些为难。
我静静地站在他面前,微微低下头,听着爹爹那不咸不淡的述说,仿佛这一切,与我无关。
事情的矛盾很简单,今天有两户同时上门提亲。
一户,是和我们一般门户相当的书香门第,对方也算是匹配得上的。一户,倒很是显赫,当今圣上的四皇弟,昭王爷——赫连昭!不过嫁过去,却是做侍妾。
轻轻地咬住下唇,我良久不语。
嫁给书香门第,固然是做正房,却不过在这相同的教条下,一样的束缚,一样的规条,只怕是从一个重楼又移到了另一个重楼里,终其一生,我都逃脱不开这个狭小的笼子。难道我这一辈子,就只能数着这八十一步过完吗?想到这里,我打了一个冷战。
昭王爷的侍妾,虽然不是正室,可是大户人家,又只是个侍妾,会不会……会不会没有那么多规矩,会不会能迈出那一步?
只不过是短短的片刻,对于我而言,确是一生的赌注。手心里沁满了密密的汗珠,我使劲咬了下嘴唇,垂下长长的睫毛,用平静的声音答道:“那就应了昭王府吧!”
“云兮?”爹显然有些惊讶,他一定以为我会选择做个正房吧,毕竟,娘争了一辈子,就是为了争个正房的名分。或许,他以为我也会像娘一样吧。
我屈了屈身子,“女儿想好了,请爹爹成全!”
依旧敛眉垂目,只不过,是为了掩饰眼中的企盼,怕他看出我的希冀而将之扼杀。
“好吧!你这些日子就准备一下吧!”爹不再多说,起身离开了。
那青色的靴子渐渐远离了我的视线,我抬眼,门外的天空很是晴朗,偶尔飞过一两只小鸟。我,终究也要飞出这院落了吧!
成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换上一身大红的嫁衣,盖上大红的盖头,眼前,便只有那一片如血的红。
低头看着脚下一色的青砖,我终于要走出这重重院落,只是,却依旧看不到外面一眼。
坐上花轿,听着外面噼啪作响的鞭炮声,我知道,这震耳欲聋的响声一定也淹没了许多人的议论声。他们会说什么呢?我攀权附贵,贪财虚荣,宁可做有钱人的妾,也不做平民家的妻。
红色的盖头下,我的笑淡然而平静。别人如何去说,我已无暇顾及,心里期盼着,那九九重楼外的世界。
怯怯地伸出手去,很想掀开盖头,掀开轿帘看一眼外面的喧哗,手伸到眼前,却顿住了。扯住盖头的一角,想了想,终于还是放弃地放下了。
忍一忍,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明天,明天就可以迈出那一步了。
终于来到了昭王府,不过因为我只是个妾,所以,只能从侧门进入。
在媒人的搀扶下,我跨过那道不算高的门槛,走入了另一个深深院落。
夜,不知不觉已经深了。
这是王府的后院,前厅的热闹又或者不热闹,都传不到这里一丝一毫。
我只是静静地端坐在床沿,等待着我的夫君,我下半生的主宰。
颈子有些僵硬的痛,很想转动一下,却听到门外传来略有些凌乱的脚步声,心里,终于有点新嫁娘的紧张感了。
我的夫君……
他会是什么样呢?
直到此刻,我才开始关心起那个我要托付一生的人!
一双黑色的官靴,随着声音的渐近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我下意识揪紧双膝上的喜服,心跳突然间就快了起来。
没有秤杆,一只手“啪”地掀开了我的盖头。
心里一惊,我努力抑住了那差点脱口而出的惊呼,张大了双眸看着眼前这个我当称作夫君的男人。
除了爹爹,我没有见过其他的男子,无从比较他长得好不好看。只是那双眸子,好深,好黑,黑得仿佛要把我吸进去。他的五官是如此深刻,轮廓分明得仿佛是用笔沾着浓墨晕染出来一般。
他深深地看着我,突然俯下头来掠夺我的唇。
顿时,浓浓的酒味充盈在我的唇齿之间。我未出口的惊叫都被他吞没了,灵活的舌很快地游移进来,搜刮我口中的水润。
“唔!”我从来没有跟男人这般亲近过,可是他……
他是我的夫君,我的男人,我的托付!
闭上眼,任他在我的身上点起那不知名的炽热感,衣衫在不知不觉间尽数褪去。
狠狠地压下身来,他的手在我纯洁的胴体上游走。
微微刺痛的感觉让我有片刻的清醒,但是很快,就被他熟练的技巧再次卷入进去。
不能推拒,不能逃避,只能生生地承受他的索取,他的掠夺。
身体被动地迎合着他,眼睛却已经飘向了从窗缝中那倾泻进来的一地月光。
明天!明天我就能迈出那一步了,我终于能够看到九九重楼外的天地。
如果,这是代价!
那我——甘之如饴!
一夜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实在承受不住他不知疲倦的索要,终于沉沉睡了去。
清晨,我在甜笑中醒来。
虽然脸颊是湿漉漉的泪痕,但是心里却是开心的。
今天,我一定可以迈出那个门槛,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我坐起身来,身下的刺痛却让我倒抽了一口气。
他,已经走了!其实他走的时候我是知道的,可是由于羞涩,我并不敢睁开眼,只偷偷地从双眼缝隙中往外看去。
从身后,我只能看到他健壮的身躯,精瘦的背影让我羞红了脸。虽然,他已和我有了那样亲密的关系,可是,对我来说,他仍旧算个陌生人啊!
利索地穿上衣衫,他却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径直出了门去。
门外,有人伺候的声音轻声响起。
我心里竟隐隐有些失落,他……似乎并无留恋之意。
罢了,既是做人小妾,就应该有这种心理准备,既是把这当作了一种交易,就不要奢望太多。
撑着酸痛的双腿,我刚要掀开被子起身穿鞋,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抬眼望去,一个微微弓着身子,头发有些花白的老妇走了进来,身着灰色布衣,额头有着几缕并不深刻的皱纹,手上端了一碗棕褐色的液体,热气腾腾。
看到那药,我静了下来。
我知道,那是皇室为了保证子嗣的血统纯正,而为侍妾们准备的。以我们这种身份的女人,是不配拥有皇室骨肉的。
冷冷一笑,我究竟在奢望什么?难道会希冀他待我有所不同吗?
只不过一夜而已,我居然就动摇了最初的想法吗?
老妇走到我的面前,将手中的药碗送到我面前,“夫人,请将药喝了!”
接过她手中的碗,我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我想,这样也好!
似乎没有料到我会这么痛快,她愣了愣,但是很快,她接过空碗又道:“我是这府中的管事,负责这后院夫人们的生活起居。你可以叫我应婆婆。”
“应婆婆!”我点点头,叫了她一声。
她很满意,继续道:“王爷平时会比较繁忙,所以,有些规矩就有老身向夫人讲明。第一,这王府之中最讲究家和人和,王爷最不喜欢夫人们争风吃醋,成天拈酸吃醋。”
我颔首,表示明白。我想要的,并不是他的独宠,何来的争风吃醋!
“第二,夫人们身为女眷,不应该也不能过问外事,否则,王爷会严惩不贷!”她的声音很严厉。
偷偷瞅了她一眼,发现她很严肃地看着我,用力点点头。
她方才满意地继续说道:“这第三,夫人们要循规蹈矩,不可擅出后院!”
当头棒喝!如遭雷劈!
我的心仿佛被狠狠捶了一拳,一下子沉了下去。
所有的希冀,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向往,都在此刻被击得粉碎!
不可擅出后院,不可擅出后院!
这意味着我永远都走不出那九九重楼,永远走不出那八十一步,永远迈不出那一步,永远只能呆在这个窄小的院落里,坐待芳华逝去,红颜空老!
当所有的梦想都只能是梦想,当所有的希望都被砸得粉碎,你能想象那种绝望吗?
应婆婆见我久久没有回答,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夫人,可记清了?”
回过神来,我平静地看向她,镇定得连自己都倍感诧异,“知道了,有劳应婆婆!”
她的眉头,几不可见地微皱了一下,终是什么也没说,端着那只空碗,转身离开了。
很快,门再次打开,进来一个圆脸的女子冲我行了礼道:“四夫人,奴婢小月,是专门伺候夫人的。”
我轻轻扫了她一眼,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连小巧粉嫩的鼻子都是圆圆的,很可爱的女孩子,“嗯!”
应了一声,我准备起床。
她很伶俐地上前来扶住我,将我扶坐到梳妆台前,然后转身去收拾床铺。
透过古铜镜,我看到她掀开被子,看到床单上那一抹刺目的红时笑了笑,然后利落地收拾了起来,心里苦笑。
那红,对他们证明了什么,对我,却是极大的讽刺!
我用最宝贵的东西却做了一个最失败的赌注。
原来,不管是书香门第,还是官宦世家,不过是从一个院落转到了另一个院落。原来,不管身份背景再怎么不同,都是有着相同的束缚规条。
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长长的发丝,只觉得前路一片茫然。
镜子里,倒映出一张清秀的脸庞,只是,这美丽又能持续多久?
下意识地探手,抚上脸颊,怔怔的!
忽然,一阵尖刻的笑声响起,我愣了一愣,转头往门口望去。
门口的阳光灿灿,忽地出现一个突兀的身影,刚好背对着太阳,遮住了温暖的味道。
我眯起眼看去,只是朦胧的一个黑影,看不太清她的脸庞,只是从声音和身姿,很显然是个同我一样的女子。
小月连忙停下手中的动作弯腰行礼,“三夫人!”
端坐在梳妆台前,我一动未动,看着那个人影摇曳着向我走来,款款生姿。
“哟,这就是柳姑娘吧!”女子站定在我面前,很自发地坐在侧边的一个凳子上,手中的团扇轻轻摇动,身上的粉红薄衫随风轻荡,“哎呀,看我这嘴,应该称作妹妹了!”
三夫人?她就是昭王爷的第三房侍妾——明艳。
我未出阁时,曾听媒人详细地介绍过。王爷有三房侍妾,我嫁过去,是做第四房的。这三房侍妾,出身来历各有不同。
第一房是襄阳府府尹的千金。因为出身较高,也算是名门大户,总是有些骄纵的,也认为这王妃的位置早晚是自己的,所以,平时很是蛮横霸道。
第二房是岭南府当地最大富商家的小姐,虽说家中钱财万贯,终是商不如官,攀上这门亲事,也倒觉得心满意足。
这第三房,便是眼前这位了。
当年名动金陵的名妓花魁,花落昭王府,很是伤了一批风流才子的心。
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我依旧执着木梳一下下地理着并不凌乱的发丝,静静打量了她一眼。
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眼角微微斜吊起来,粉面朱唇,浑身上下有一股说不出的媚。真是个美人,我心里毫不吝啬地赞叹!
只是,她今日主动来找我,也绝非套套近乎闲话家常这么简单吧。
“姐姐客气了!”我颔首,微微一笑。
她也在打量着我,忽而笑了起来,“妹妹初来乍到,有什么需要的,不方便说的,尽管告诉姐姐我,虽然我不是什么大户出身,但是小问题嘛,还是难不倒的!”
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我的腿,继续道:“妹妹也应该知道,在这王府里,什么还不是王爷的一句话。王爷嘛,平素疼宠我一些,自然少不了落些好东西!妹妹改天看上了什么,喜欢了什么,尽管告诉我!”
“那就多谢姐姐了!”我淡淡地应了一声,并不表露一丝一毫的情绪。
她仔细打量着我,似乎并没有看出什么,转头看了眼一边的小月,便又道:“夫人新入门,有什么规矩不懂的,你们可不会不懂!凡事提点着夫人些,如果有什么闪失,王爷面前仔细你们的皮!”
“三夫人说的是!小月记下了!”小月连忙垂首应是。
她点了点头,这才站起身道:“那我就不打扰妹妹梳妆了,妹妹有空就到我那里坐坐。”说着,突然伸出手来拂了下我垂落的发丝,“妹妹的头发真好,跟缎子似的。”
我心里吓了一跳,浅浅一笑,“姐姐谬赞了!”
狭长的眼睛弯了下,她笑了笑,没说什么,深深看了眼我的发,转身离开了。
站在原地,我望着门口那一地斑驳的树影发呆,这样的勾心斗角不是没有经历过,娘亲当年也是和姨娘们明争暗斗。
难道……我终其一生都要活在这方狭窄的院落里吗?
明艳方才话里有话,明着让我不要客气,却俨然一副女主人的作态,有什么不好找她?我冷冷一笑,一早来我这里,就是为了炫耀她的受宠吗?还是警告?
“夫人……”小月犹疑地唤了我一声。
回过神来,我放下手中的梳子道:“小月,给我梳一个斜云髻。”
午饭是在后院的厅堂里。
迈过门槛的时候,我看见屋里已经坐了两个人。
一个是上午见过的明艳,另一个身着一件橘色绣花长裙,一脸精明之色,想来,一定是二夫人了,却没有看到那个大夫人。
我上前行了行礼,“见过二位姐姐!”
“妹妹不必多礼!”二夫人冲我微微一笑,很友善的样子。
“王爷到!”一声传喝从外面传来。
我们皆站直身子垂手立于两侧,待那双黑色的靴子进了屋子,福下身去,“妾身见过王爷!”
“都起来吧!”他径直走到正位坐下,我们依次坐下身来。
垂首,抬眼,我从眼角偷偷打量着我的夫君。
他并没有看我们,只是端起碗道:“吃吧!”
端着饭碗,我慢慢地嚼着一根菜,尝不出什么味道。
让我诧异的是,一顿饭,居然没有一个人开口。只是闷闷地夹菜,吃饭的声音,沉闷得让我窒息。
直到依次散去,我低头看着那双远去的靴子,思索良久。
晚饭是在各自的房中自用,如果厨房在哪房多摆上一双碗筷,就表示王爷今晚将会在哪用餐,也就意味着当晚谁将会受到宠幸。
淡施薄妆,我端坐在桌前,布菜的人陆续走了进来,丰富的菜肴种类繁多。
片刻,桌上摆了很多菜,却良久没有人再走过来。
我怔了一怔道:“齐了吗?”
“回四夫人,齐了!”一个布菜的婢女回道。
望着桌上那一副碗筷,我的心,沉了下去。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失眠了。
寂静的夜,我在床上辗转难眠,听着对门不远处传来那令人耳红心跳的喘息呻吟,心里五味陈杂!
那是——明艳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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