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送行
第一次醒来不是一个人,身边的他居然没有离开,似乎早已经醒了,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见我醒了,他松开搂住我的臂膀道:“醒了?”
“嗯。”我点点头,脸有点热热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目光很温柔,犹如一潭池水,能将我融化。
他起身着衣道:“时辰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心里有些隐隐的失落,压下那种感觉,我也起身为他整理衣衫。
手滑落到他胸口的衣襟,顿了顿,极慢极慢地扣上那颗盘扣。他也不催促,只是看着我慢慢地系扣,淡如水的目光滑过我的手,水一般沁凉。
不管怎么慢,终是扣上了扣子。手刚要离开,突然被他一抓,紧紧握在手心。
他使劲地握住了我的手,在我的心还怦怦乱跳时,又突然松开,转过身大步走向了门。到了门口,停了停道:“我走后,好好照顾自己。”
没有等我的回答,他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心中有点涩涩,想了想,终是忍不住跟了上去。
倚着门,我往外看去——
他的贴身侍卫瑞福正在为他披上外套,一身戎装的他挺立在初晨的阳光下,耀眼逼人。
婉如,银霜和明艳她们都已站在院子当中,看来是为他送行的。
当瑞福站到一旁恭敬地说:“王爷,都妥当了!”
婉如上前一步,端了杯酒道:“妾身祝王爷一路顺风!”
“嗯,我走之后,希望你能记得自己的本分。”赫连昭抿了抿唇,冷淡的眉眼不动声色。
婉如脸涨得发红,点点头道:“妾身谨记王爷教诲!”
赫连昭“嗯”了一声,接过她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这时,银霜也走了过来道:“王爷,妾身没有什么好东西,这块玉佩是爹娘传给的,说是护身之宝,希望能给王爷保个平安。”说着,拿出一块通体透白的玉佩。
赫连昭点了点头,接过来顺手塞入怀中道:“难得你有心。”
银霜双唇动了下,却什么也没说,退了下去。
红着眼圈,明艳嘟着嘴,那样子,我见犹怜!
她抽泣着说:“王爷,妾身绣了个香囊,您可一定要带在身边。见到它,就如见到妾身一般!”
赫连昭皱了皱眉,“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哭什么!”虽这么说,却也接了过来。
我双手的指甲紧扣门框,虽知道他不过去半月左右,却是怎么也克制不了那心头泛滥的惆怅。
可是我却迈不开步子,甚至说不出一句“祝王爷平安”之类的话,只是那么一径地看着他,贪婪地要把他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刻在心里。
他突然转头,看向我的方向。
痴痴地看着他,我只觉得喉头一哽,便有千言万语,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纠缠着彼此的视线,突然一阵熟悉的笑声传来。
“四哥果然好福气,这么多美女送行,羡煞小弟我了!”赫连铭从沁香园的入口处走了进来,一袭紫衫,邪肆狂放。
赫连昭的眸子突然一沉,只是那么一瞬,快得让我几乎抓不住,便转为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海。
“老六,不是说了你不用来了,又跑来做什么?”赫连昭嘴角勾起一丝最完美的弧度,看上去似乎在笑,只是那笑意却未到达眼底。
赫连铭却带着一贯邪魅地笑道:“四哥此行任重道远,我怎么能不来送四哥一程呢!”
“那就多谢了!”赫连昭依旧笑着,“瑞福,准备马匹!”
“是!”瑞福得了令出去了。
赫连铭笑道:“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又巡视了一圈,突然眼光一转,落在了我的身上,眸子变得复杂难测。
我心中一惊,为什么总是不放过我呢?如果我要揭露,早就说了,何必等到今时今日呢!
赫连昭显然也发现了他的变化,顺着视线朝我看来。
此刻,我退回屋子也不是,迎上前去也不是,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接受他们目光的审视。
“老六,我离京这几日,很多事就要劳烦你了!”赫连昭拍了拍他的肩头,加重语气道。
“四哥,你就放心吧!”赫连铭玩味地笑着,“我会代你打理好‘一切’的!”
说到“一切”时,特意加重了语气。
我心里突地一跳,一阵不安涌上心头。
此时,瑞福已经跑了进来道:“王爷,都备好了!”
那种透不过气的感觉更加明显了,他,真的要走了!
“瑞福,去再备一辆马车!”赫连昭突然开口道。
瑞福愣了愣,“爷,要马车做什么?”
其他人也是不明就里地看着他,赫连铭眼神中带着探究的意味,显然,他也不明白。我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赫连昭却淡淡地说:“云兮将与本王同行。”
此话一出,无异于一道炸雷。
且不说他们张口结舌的样子,单是我自己也惊得目瞪口呆。
他……他说要带我同行?!
马车上晃晃悠悠,我却依旧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中走出来,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一时间,惊、喜、忧,百感交集。我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院落,又是如何上得马车。
记住的,是一张张或深思或愤恨的脸庞,还来不及细细回味,就被铺天盖地的眩晕感击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第一次出门,没想到不是久久期盼的激动,也不是向往中的惊喜,反而除了想吐,居然再无力想到其他。
其实马车内虽不算奢华,却也比较舒适了。
柔软的坐垫,一方竹木矮桌,还有一个不大的靠枕。我伸手将靠枕垫到腰后,调整了一下坐姿,刚觉得好一点,马车突如其来的又颠簸了一下,顿时,那晕乎乎的感觉更强烈了。
挑起窗上用来遮阳光的厚厚的帘子,深深吸了口灌起来的风,脑子清明了一些。
索性将帘子挑在一边,斜靠在窗子边上,看着外面疾驰而过的景色。
原以为,外面一定人声鼎沸热闹非常,没想到,掠过眼前的只是一丛丛林木和偶尔飞过的鸟儿。靠了半天,竟是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就在我半迷糊半清醒,就要昏昏睡过去时,忽然听到一阵嘶鸣,马车缓缓停了下来。
到了?我立刻来了精神,张开眼四下望去,还没看到哪里是落脚的地方时,车帘一掀,赫连昭闪身进来。
看到我已经挑开窗帘,趴在窗边贪婪地看着外面的景色,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好奇心还真重!这荒山野岭有什么可看的,难道竟比府里景致要美吗?”
我回他一笑,淡淡地应了一声:“很好看。”
坐到我身侧,他突然伸出手臂揽住我,“休息一会儿再走,这一路中间不会耽搁,因为是急差,所以要尽快到达连城。”
点点头,我表示明了,“公事重要!”
他满意地点头,又将帘子给放了下来,马车里的光线立刻又暗了下来。
“路上风沙大,天虽然有些热了,早晚还是比较凉的。而且路上难免会有些毛贼,若是看到有女眷,易招惹是非。”他简单地说着,却是解释给我听。
“一切听凭王爷安排。”我明白他的话并不是恐吓我,确实很有道理。
他突然就沉默了,我也没有开口,马车里流淌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正在我胡思乱想他为什么要带我出来时,他突然叹了口气,“其实,本不该带你出来的。这次是出公差,忙起来根本无暇顾及你,若是……”
“妾身会照顾好自己!”我打断他的话,带着盈盈笑意说道。
他愣了愣,又长长地叹息一声,没有再说话,却将我紧紧地拥入怀中,紧紧的。
“你真的很像她……”似呢喃又似自言自语,他的声音很小,我却听了个真切。
明白他不需要我再回答什么,只是心里突地一抽,仿佛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揪心的痛。
在光线昏暗的马车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沉沉睡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肚子里有些咕噜噜的空,看不到外面是什么时辰,也没再去掀开帘子,摸了摸角落里的一个包袱,里面还有些干粮。
掏出一块糕点吃了起来,平时已经吃惯的东西,此刻吃起来竟是如此香甜无比。我一边吃一边苦笑,我心心念念要出去,这点路程就觉得辛苦无比,以后如何能照顾好自己。
咽了两块糕点,觉得没有那么饿了,便重新收起包袱。
呆坐着已经了无困意,忽然想到赫连昭,那么久了,他难道不饿吗?
想了又想,终是有些忍不住,偷偷凑到车帘前,掀开一点点缝隙,往外看去。
天色黑沉沉的,不过因为马车里也亮不到哪里去,就着月光,我竟能看得比马车内清楚多了。
车夫背对我驾着马车,稳稳地跟在赫连昭后面不远处。
赫连昭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前方和身侧各有两骑铁卫。
我抬眼望去,银色的长衫在如水的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夜风轻拂起他两侧垂落的发丝,他一手执缰,一手扬鞭,身体微微向前倾斜,真的是俊逸逼人,我怔怔地看着他,竟有些呆了。
耳边突然一阵冷风滑过,我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来不及缩回身子车夫突然就拉住了缰绳,马儿前蹄高高扬起,我抓着车帘的手一滑,整个人向外扑去——
“啊!”很多时候,不是人想尖叫,而是事到临头根本来不及思考,叫声就已经脱口而出。
只觉得身子直直地往前扑去,完了,这下不死也要半月不能动了。
头脑一片发懵,还没感到疼痛,就撞入一个温暖的怀里。
抬起头,使劲眨了眨还有些迷蒙的双眼,却看到赫连昭一脸又惊又怒的表情。
“王……”
我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他冷凝的语气打断:“你就不能老实点,总让人操心,真后悔把你带出来!”
我唇瓣动了动,所有的话到了嗓子眼又都咽了回去,最后化成三个字:“对不起!”
“不是什么都可以用这三个字解决的。”他冷冰冰地抛下这么一句话,将我放回马车里,“待在这里,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话音未落,厚重的帘子便遮住了他淡漠的面庞,隔断我的视线,一切,又恢复到黑暗里,死气沉沉。
马车又悠悠地动了起来,只是明显慢了很多,我正奇怪刚才为什么要突然停下来时,本就缓慢行驶的马车又“吱呀”一声停了下来。
顿时,死一般的沉寂。
就在我觉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时,外面终于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识相的,就把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回应他的,却是一片沉默。
打劫?我脑海中蹦出这两个字,却又想不到有这样一个稚嫩声音的劫匪会长成什么样。心里难免好奇,但是想到刚才赫连昭那冷冷的眼神,强压下心头涌动的想看一眼的心思,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侧耳聆听。
“哪里来的毛贼,不要命了吗?”听声音是赫连昭身边的铁骑之一发出的训斥。
“命?老子不干这个,一样没有命!少……少废话,把吃的喝的都拿出来,大爷我只要钱,不……不要人!”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只是,这真的是劫匪吗?我不禁有些失笑。
虽然没有见过劫匪,但是似乎和书中描述的样子也差太多了。还是说,有人声音和样貌差很多?心中越发的好奇了。
这时,方才那个铁骑又开口了,“要命的就赶紧滚,别不知死活!”
“老……老大,他们好像会功夫。”一个胆怯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似乎有些退却。
顿了顿,先前那个人又道:“会功夫怕什么,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们吗?你是想饿死还是拼一把?”
那个胆怯的声音没再响起,紧跟着却有哄闹的声音:“交出东西,交出吃的喝的就放你们走!”
人声鼎沸,在这宁静的深夜竟似处身闹市一般。
我实在耐不住心底的疑惑,微微用手指挑住窗帘,隔开一点点缝隙,通过那点点光线向外看去。
因为缝隙实在太小,看不到太多,但也足以看到前面站着一个似乎是领头的男子。脸上一片污渍,看不出他的长相,身上也是衣衫褴褛,穿着一双已经露出脚趾的布鞋,手上拿了把——菜刀?!
第一次见到劫匪,也是第一次见到用菜刀的劫匪!我张大了嘴巴,有些惊讶,眨眨眼睛不知道怎么形容心里的感觉。
明明我们现在遇到劫匪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却一点都不紧张,反而有点好笑,其实我倒真的不担心,赫连昭身边这些铁骑自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否则,他也不会只带他们几个在身边了。
只见那个领头的人一挥手里的菜刀,隐隐一群人影就扑了过来。
我下意识抓紧了车里的框杆,万一打斗中摔了出去,赫连昭是不是又该生气了?
果然,只听得一阵马嘶,一个铁骑道:“保护主子。”
然后马车微微的动了起来,却只是不停晃动,并未前进。
我早已放下帘子,紧紧抓住两旁,入耳是噼里啪啦的打斗声,还有什么落地的摔倒声,我轻轻咬住嘴唇,只知道死命抓紧,生怕自己成为他的负担。
“住手!”一声冷喝,只是简单两个字,却让一切声音都停了下来,马车也不再乱动,所有又都恢复到刚开始的沉默。
赫连昭那淡漠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给他们些干粮和银两。”
“主子……”铁骑的声音似乎有些犹疑,顿了一下,随即又道:“是!”
外面已经静下来的人又嘈杂了起来,似乎在议论纷纷。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刚才那个领头的人忍不住问道。
“给你就拿着,那么多废话做什么!”铁骑喝了一声,似乎对赫连昭不但不惩治这些劫匪,反而给他们财物很不满。
显然那人并不领情,“问问而已,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哼!”
“拿了财物便散去吧,千万别再做这勾当。下次,不见得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你们都有家人子女,也不希望让他们伤心吧。”赫连昭的声音依旧冷冷的,但是话却是暖人心的。
那人迟疑了一下,似乎在考虑他的话,终于开口道:“这位爷,说实话我们也不想做这等事,只是家人饿死的饿死,生病的生病,我们实在是没法子啊!”
“看样子,你们应该也都是安分的百姓人家,哪里人氏?”赫连昭问道。
“我们原来都是连城的百姓,洪水无情,我们实在逼于无奈才逃了出来。”那个男子说道,然后挥了挥手道:“多谢这位爷的慷慨,打扰您实在对不住,我们这就散去。”
得了想要的东西,他们就熙攘着渐渐远去。
我心中却是不一般的沉重,什么样的灾情能让这些百姓不惜逃离家园,甚至落草为寇?连城……
“对了,这位爷!”那个人似乎又回头了,“看你们的方向似乎是往连城那边去的,我奉劝您,还是绕个道吧!”
“为什么?”赫连昭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我觉得揪心。
“因为那里现在几乎成了水城,没什么人了。死的死,逃的逃,唉……快成空城了。”重重地叹了口气,那人渐渐远去。
外面重新恢复了宁静,没有一丝声音。
只是这份宁静却让人觉得那么沉重,那么窒息。
虽然看不到赫连昭的脸色,但是我想,他此刻的心一定更加沉重吧。
空城……那合该是怎样的一个城!而赫连昭,他肩头的担子一定很沉,很沉!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