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把年纪总有伤痛过往
“那徐公子是南宫世家掌门人的外甥,武功和才干在小一辈里都是佼佼者,颇受南宫掌门的器重。”呼延礼顿了一顿,续道:“有消息说南宫掌门有意将独生爱女许配给他,好名正言顺继承自己的衣钵。”
说完他紧紧盯着萧丝染的脸,想从表情上找出哪怕是一星半点的不情愿,只要她表露出“这么麻烦还是算了”的意思,这让他感到不怎么愉快的事儿就能到此告一段落了。
可萧丝染似乎只听到了前半段,道:“不要说得你跟前辈似的。”
呼延礼歪头想了想,“从师父那边算的话,我本来就是前辈,而且还高了南宫掌门一辈来着。”
萧丝染兴趣缺缺地瞧了他一眼,继续手里的针线活。
没有得到预想当中的反应,呼延礼硬着头皮往下说:“现在棘手的是,如果他要和你在一起的话,恐怕必须放弃下任掌门的大好前程。”
虽说如果他愿意安排的话,徐公子的未来不一定会差过当一派之主,可是……不相干之人的人生,凭啥要他来操心?
呼延礼并没有忘记自己在以往扶危济困时,已经帮多少人安排了更好的人生。就算那样,这一次他可是半点都没有想要帮忙的热忱。不管是徐公子还是李公子朱公子陈公子,只要谁有可能占据他这义妹夫婿的位子,他就觉得哪儿都看不顺眼。
就算自己不是这义妹愿意许以终身的对象,他也要找个有担当、不靠裙带关系也能自成基业的好男儿,把丝染交给那样的男人,他才能够放心。
呼延礼有些庆幸当时没有把玉虎坠子的含义说清楚,因为他可以明显感到,丝染对于徐成汝的追求,并没有抵触的意思。既然她有了中意的男子,那么自己的那点心思也只能压下来,做个好兄长了。
那只玉虎,就当作结拜的信物吧,爹娘应该不会反对才是。
“放弃做啥?”萧丝染咬掉线头,闷闷地道,“他可以迎那位南宫小姐做正妻,然后娶我当妾不就成了。”
呼延礼脸色一黑,“你说什么混账话!我绝对不会允许你去当人家的小妾!”
萧丝染对他的慷慨陈词不发表任何意见,自顾自绕到他身后,抖了抖手里的袍子,踮起脚披在他肩头,“试试看,合身不?”
呼延礼双眼往左右肩头各一瞥,保持嘴角向下弯的呆样,问:“给我的?”
“天冷了,我把你那两件破单衣拼一拼,填了些棉絮进去。”见他一直没有动作,萧丝染拉起左边衣袖,命令道:“抬手。”
呼延礼脑中一片空白,木然地按她的话摆弄身体,低头注视纤瘦的身躯在自己周围移动。两人贴得极近,萧丝染身上散发出的味道清清爽爽,没有哪怕是一点点脂粉香味。
萧丝染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整个身躯塞进衣服里,伸手想要给他扣扣子,一抬头,才发现自己一直在与他呼吸相接的范围内活动,一阵心慌。见呼延礼兀自发愣,她强忍住不自在,没好气地道:“自己扣好!”
呼延礼“哦”了一声,伸手扣扣子,只不过是平常穿到破的衣服改制而成,现在摸起来,手感却似乎舒服暖和了好几十倍。以往打了补丁的地方,都以和谐的配色缀上淡雅纹样,让老旧的衣料看起来像是故意作旧的珍品。快脱落的盘扣也已经换了新的,一颗颗钉得结实细致。衣襟缝合处密密匝匝的整齐针脚,全都显示出手工的精湛用心。
花了比平常多上三倍的时间扣紧扣子,呼延礼垂头看着一身“新衣”,已经能够辨识出胸腔那种柔软缠绵的感觉,是因何而起。
他宁愿不懂的,真话。
萧丝染颇为满意地负手打量,命令道:“转个身。”
呼延礼依言背过身去,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不住地抚摸着袖口精细的滚边。
“唔,还不错,你就穿着吧。”
“……哦。”呼延礼别别扭扭地答应,耳根子都在发热。
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别人含着心意的自制衣物,娘亲这辈子都没有给他缝过一件衣衫。其他因为看上家世而追在他身后跑的女子们,女红惨不忍睹,连绣块手帕都只有用黑线围成一圈代表人头的水准。
闪闪发亮的眼神瞧得萧丝染又一阵心慌,没话找话地道:“虽然补丁的地方绣了点花纹,不过还看得出来不是新衣服,你将就着穿。”
“好。”家里不是没有绫罗绸缎,虽然不喜欢那种滑溜贴身的感觉,但也曾经在有些场合穿过几次,这件棉袄,比那些衣物都好穿多了。
“下回还是扯点布料来做新衣服吧。”
“好。”
“不过不能买很好的,你总是乱花钱。”
“好。”
呼延礼每说一声好就重重点一次头,恍惚觉得这番对谈,像极了幼年赖着娘亲睡觉时,父母间的私语——
好了,不要再往那边想。你是她的义兄,不是别的什么!他有些大力地摇头,试图清除脑中涌上的奇怪思绪。
“你摇什么头?说了不准乱花钱的!”
“没什么!我也觉得乱花钱是不好的,正在深刻反省,你说得一点都没有错!”
见他整个人站得直挺挺,说话声格外响亮,像是军士在响应阅兵将军问话一般,萧丝染低头轻笑。
之前关于徐公子的话题,就这么被一人有意、一人随意地抛在了脑后。
在那个冬天里,从来不怕热的呼延礼,每天都必须运起寒冥真气,抵御穿了太多衣服而引起的燠热。不过脸上大大的笑容,让所有人都清楚知道他并不以此为苦。于是本来内力偏重于刚阳一路的呼延礼,在这个冬天里通过刻苦练习,终于贯通阴阳,达到了刚柔并济的境界。
什么叫做业精于勤?这就叫业精于勤!他的光辉事迹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被各家各派的师父们当作教诲徒弟经典范例。
作为追求者的徐成汝这日又来到萧丝染暂住的院落前,约她出门游玩。
萧丝染看了坐在自己对面喝稀饭的呼延礼一眼,对前来报信的小琴道:“请他等一等,我更衣停当就出去。”
呼延礼默不作声地埋头苦吃,小琴一头雾水看着他,满心等他出言阻止,却直到萧丝染再次催促,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得不甘不愿地出门通报。
“我要出去了哦。”萧丝染放下碗筷起身回房。
她承认自己第一次受到这样正式的追求,心里不是没有好奇和开心的,因此在十回邀约中,往往会答应出去两三回。但是几次下来,她知道和这个堪称优秀的男子相处,远远不如和呼延礼“兄妹”的相处方式来得自然舒服。徐成汝殷勤有礼,挖空心思讨她欢心,并没有什么不好,但是没感觉就是没感觉,这一点勉强不来。
呼延礼的归来更加让她明白这一点,可是这家伙莫名其妙地塞了一只显然有着特殊意义的老虎坠饰给自己,然后却又滔滔不绝地分析徐成汝的长处和短处,一副打算撮合他们的样子,现在听说她要随此人出门,脸却又拉得老长,算是个什么事情?心里有话就说出来啊,难道要她这个还没有下定决心的人,反过来去推动他做出什么表示吗?才不要咧!
换好衣服回到中堂,呼延礼似乎是做出了什么决定的样子,要她等一下。
萧丝染停步。
“我和你一起去和他打个招呼。”呼延礼粗粗擦了嘴,也站起身来,当先走出。
他是想说“舍妹就拜托你了”之类吗?萧丝染不以为然地闷闷尾随在他身后,想来想去还是警告道:“你不要乱讲话。”
“我有分寸。”呼延礼脚步不停。
徐成汝远远看见呼延礼,脸色就有些不太对劲。
“呃,呼延兄怎么在这里?别来无恙?”
呼延礼倒是很大方,笑着拱了拱手,与一般的相识无异,“徐兄弟你好。我刚刚从外地回来,听说你前几日在郊外救了舍妹,特来言谢。”
“舍、舍妹?”呼延家有女儿吗?呼延礼难道不是独子?徐成汝本来因为前途和****难以两全而烦恼,忽然间生出了无限的希望——当崇文堂的姑爷,可比南宫世家赘婿好上太多了。
“对,丝染是我母亲至交的遗孤,从小亲手抚养视如己出,比对我这个亲生儿子还宝贝。女孩儿家不好抛头露面,因此一直养在深闺,这回我带妹妹出来游历,可是对二老费了好一番唇舌。她第一次出门便遇见了徐兄弟,也是缘分。”
萧丝染惊叹他竟然能把谎话说得如此顺溜,大概知道他的意思,虽然恼他多事,更多的却是叹息——你对我这样无微不至,到底图的是什么呢?
听到萧丝染不过是养女,徐成汝稍微有些失望。然而转念一想,崇文堂的主事者呼延禧对妻子言听计从,此事尽人皆知。既然呼延夫人对此女爱逾亲儿,那么将来陪嫁之类,也绝对不会寒碜。崇文堂何等庞大基业,就算只分得一点残羹冷炙,也未必就不如做南宫世家的傀儡掌门。萧丝染美丽端庄,和他那泼辣貌寝的表妹,更有天渊之别,看来他这回是非要好好抓住机会不可了。
这番心思虽复杂,在心中掠过却只消一瞬,徐成汝马上对呼延礼道:“我本不知丝染小姐是崇文堂的人,班门弄斧,让呼延兄见笑了。”
言下之意,就是自承对萧丝染有相救之恩。
呼延礼昨日已听过小琴详述当日情形,脸上只是含笑,“母亲说女儿家安守闺房就好,因此丝染不曾习武,我临时有事不能陪伴她,好在有徐兄弟从旁相救。多年不见,徐兄弟也长成一表人才的青年俊彦了,我很是欣慰,不如咱们三人一起去雅正轩,好好说说话如何?”
徐成汝喜道:“求之不得!上次见到呼延大哥时,我还是十三四岁的懵懂小儿,当时就对呼延大哥十分仰慕,可惜最后两家还是没能结成秦晋之好……”他先是叹息一声,又小心翼翼观察呼延礼脸色,见他笑呵呵地神情不变,便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直接道:“那咱们便走吧?”
见呼延礼点头,他敏捷地闪到萧丝染身边,双手虚迎,道:“在下的马车就在那里,二位也不必另外备车了,萧姑娘请。”
萧丝染维持着大家闺秀的端庄神情,朝他微一颔首,举步走向马车。
这马车她已经见过多次,外观和内部都很是华丽,不过一个江湖人,坐这样阔绰的马车招摇过市,究竟有什么意思?目的地不过是在城里不远处而已,要是只有她和呼延礼,两人必然宁可慢慢走路过去,还能看一路风物。
回到寓所,萧丝染便发问:“你和他是旧识?”昨天说的时候,还一副陌生人的口气,瞧不出他看起来粗莽,还挺会装的。
呼延礼走向自己房间的脚步顿了顿,“算不上旧识,八年前有一面之缘。”
明知他不欲多言,萧丝染却紧紧抓着不放,“他说的‘秦晋之好’,那是什么意思?”
“很无趣的往事,不说也罢。”呼延礼疾步想要离开,却被萧丝染捉住了后摆,坚定地道:“我要听。”
呼延礼无奈地转过身来看她。丝染从来没有这么上心过他这义兄的事情,如果她问的是呼延家崇文堂的状况,或者自己以往行走江湖时的逸闻趣事,自己会十分高兴地对她和盘托出。但是眼前这个,实在不是什么好话题。
看着眼前这双闪动执拗光芒的美目,呼延礼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老是会拿娇小柔弱的母亲没辙,呼了口气,妥协道:“好吧,你要听什么?”
“呼延家和徐家曾经有过婚约?谁和谁?后来为什么又没有成事?”
“对,我和徐成汝的姐姐,她另嫁了。”
一边问得激切,另一边却答得简洁。
八年前正是呼延礼的适婚年龄,萧丝染早就猜测与他有关,但是听他亲口承认,却又有另一番滋味在心间。
“为什么?”这么多年下来,他是因为还在乎那位徐小姐,才耽误了终身大事吗?
呼延礼撇撇嘴,张开双臂展示自己容貌装束,“我从来这么一副穷酸样,你觉得是为什么?”
“你家……不是应该挺厉害的?”今天一天徐成汝对他的谦恭讨好姿态,可以说明太多问题。呼延家在武林中,比她想象的要伟大很多也说不定。
“我那时候出师没多久,也没刻意打家里旗号。”最重要的是,那时候涂存雅才刚刚涉足江湖,还没有开始搞他的《飞来》。要是换了现在,他只要一踏出师父隐居的山谷,就马上会被急着钓金龟婿的众家侠女追逐,根本就别想过自由日子了。
“你们是怎么遇到的?”
“她比武招亲,有人捣乱,我出手帮了个忙。她也没有喜欢我吧,不过碍于设擂台前定下的规矩,只好与我做口头约定。我回家禀报爹娘此事,呼延家派人去下聘的时候,她已经嫁给追日门的门主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只不过云烟一场。萧丝染战战兢兢地问:“你……喜欢她吗?”
“恐怕也说不上。”呼延礼苦笑,“师父年轻时因为情伤,隐居水底明城三十年步门不出,常常对我说要抓住好姻缘千万不能大意松手,弄得我一出师就很想娶个媳妇。徐小姐长相和个性都不错,我就觉得能和她成亲也好。不过后来想想,她也没在我面前表露出真正的性格吧,毕竟相处的时间才三天而已。”
“……你是傻瓜吗?”就算初出茅庐,也不能这么轻率决定终身吧?
呼延礼赞同地点头,“是啊,我一向有些傻,不太懂这种事情。”他看了萧丝染一眼,心说:直到三十二岁上遇到你才开窍,而且还眼看着只能成追忆了,好笑吧?
因为是这么愚蠢的闹剧,酝酿酸意成为艰巨的任务,萧丝染很快放弃,用看好戏的心态问:“这事儿就这么了结了?”
“还没有。等到徐家知道我竟然是崇文堂的少主时,颇为后悔,他们去追日门把女儿接回来,徐小姐自己跑来和我讲,毁约嫁人是多么的情非得已。”
“以你一向的烂好心……”萧丝染目带谴责地注视他,“又开始于心不忍了对吗?”
“是啊,我当时真是好心到一塌糊涂的人,虽然也知道她说的未必就是真情,却莫名地觉得自己对不起人家。”呼延礼似乎也很受不了自己当时的白痴劲,频频摇头,“后来我爹娘看不下去,授意老涂写了超长的文章,把这件事情在江湖上大肆渲染,徐小姐终于不能再在我家待下去,狼狈离开。那个超长文章,和其他一些小零小碎的小道消息,后来就成了《飞来月钞》的创刊号。”
呼延礼说着,露出与有荣焉的笑。萧丝染简直要晕过去了。重点不在这里好不好?你为什么要用总结的语气说起《飞来月钞》的事情啊这位大侠!
“如果没有后来的举动,那似乎也还好。”毕竟没女人家愿意跟毫无感情的落魄男人生活一辈子的,徐家小姐只是出于现实考虑而已。
“你是第一个帮他们说话的人。”呼延礼深深地注视她。
因为我也在做着一样的打算呀!萧丝染羞愧地低下头。
呼延礼以为她在为自己悲伤,轻快地道:“我也没有多难受,顶多就是觉得女人真难理解,因此最好敬而远之。倒是老涂把这件事情当作长期战斗,到现在都时不时有追日门门主私吞公产、纵容徒弟行凶的事情被曝光,连乱丢纸屑都会被大加挞伐。”
萧丝染也笑起来,“涂轩主很有把悲剧改编成喜剧的才能。”
呼延礼重重点头,“说得好。”
两人相视一笑,表面上看来光风霁月,然而萧丝染却在心中不断问:如果我做出和徐小姐相同的选择,你也会看不起我的?是吗?
所以,不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应该才是最好的办法吧。
二人间本该这样拖延下去,直到找着连呼延礼都没有办法挑出缺点的优秀男子,丝染风光出嫁,二人用余生追忆惘然前事。
然而一封信改变了这难言的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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