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悲伤的挽歌
他是嘉月。
看一眼错愕的敖烈,刘过苦笑不已,“敖老大,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自己是那个和尚。”
愧疚啊愧疚。
一想到千年前就是自己害得敖烈跟晓鸥分离,并且让敖烈饱尝了千年困守在舍利之内而不得脱身的痛苦,刘过就有些不自在的感觉。
这和尚……根本就不近人情嘛!
“你找到这里,莫非是来叙旧的不成?”成真不无嘲弄地看着他,“千年前的事情,只随随便便道个歉,就可以轻易勾销了吗?”
挑拨——
这根本就是赤裸裸的挑拨!
刘过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继续看着敖烈,“虽然前世那个和尚做了什么,其实是跟我没有关系的,但是无论怎么说,我还是很介意的……拜托,敖老大,你能不能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咱们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做,”他伸手一指成真,“我看还是先把他解决了再说吧!”
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已经转身面向成真,脸色也拉了下来。
成真看一眼他,再看一眼敖烈、七宿,突然傲然一笑,“怎么?三堂会审吗?”
“是你杀了关灵儿……”刘过握了下拳头,心中无比愤怒,脸色也难看至极。
“那是意外。”成真轻描淡写地解释.
“少废话,动手吧!”刘过冷哼一声,突然从身后抽出一把剑来。
他甚少使用武器,这把剑,是关灵儿的。
目的,就是要用在成真身上。
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
千年前,他是嘉月,对这个师弟,自认有教无类,尽心尽力,何况他天资聪颖,他也乐得教他。
而千年后,他反倒成了他的师弟。
但是成真却处处为难他……直到许久之后,他认出他,才说,之前只是潜意识里讨厌他,却没想到,那是因为他居然会是嘉月的转世。
他到底是哪里对不起他?
刘过手中持剑,剑尖直指成真,“虽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是——慧僭,苦海无边,须及早回头!”
那一瞬间,他依然还是那个打扮古怪不伦不类的刘过,可是成真却仿佛越过时间的洪流,自他身上看到了千年前嘉月的影子。
一脸的悲天悯人之态……
真是……让人恶心的表情!
“狗屁!”成真口吐恶言,冷笑看他,“什么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种荒谬的话我千年前便已经听腻了,不觉得虚伪吗?你当然说得出这种话,可我呢,从千年前开始,便处处受人指摘,凭什么你可以高高在上受人景仰,而我却只能如此?而你还偏偏要端着那张仿佛慈悲普度的脸,看着就让人恶心!”
刘过几乎哑口无言。
原来他在千年前,便已经这么不受人待见?
“难道我千年前做过什么让你这么仇恨我的事情?”刘过自觉做人失败,可是他却又完全想不起来是怎么得罪了成真,令他过了千年之后再见到他,依然是怒目相向。
“你不需要做什么,”成真嗤笑,“你只要不费吹灰之力坐上寺庙主持的位子就可以了,自然会有人帮你做什么……凭什么你可以那么轻松就能够得到我想要得到的一切,而我,却只能做个扫地僧?”
即便过了千年的岁月,也没有办法忘记,当嘉月成为央金措寺主持的那一日,他远远看到之时,涌现出的种种复杂情绪。
失落、不甘、羡慕、怨恨——
即便过去了千年,这种种情绪,却依旧蚕吞鲸食着他。
贪嗔爱怨怒,修行之人的大忌。
可他,便是始终都无法勘破这一切。
但是……那又如何?
成真看着面前的刘过,再回想起昔日嘉月的样子,只觉得分外荒谬可笑。
千年前,他可知道自己会变成这般模样的人?
这样……可笑的人……
银丝划破夜的宁静,恍如一道最华丽的月光,突然之间自成真指间闪现,几乎是在刘过完全没有防备的那一刻,他突然发难,银丝顿时变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柔软也最坚韧的武器,缠上了刘过手中的宝剑。
“铿”的一声,有金属的撞击声传来,但是随即就响起“啪”的一声,却是刘过手中的长剑不堪银丝的坚韧,居然从中折断,一分为二,银丝挟着余威,牵引着那半截短剑,居然将它远远掷开,“铎”的一下,射入刘过身后十米外的一棵大树之上,,剑身过了半晌之后犹自颤颤不已。
成真一击得手,挥动银丝再度缠向刘过,一时间只见漫天都是那种月华般的银光。
刘过平时从不爱用武器,赤手空拳之下,哪里是那种坚韧银丝的对手,眼看就要不敌,正好敖烈此时勉强压制住自己翻滚的气血,见他情况危急,匆忙之间将手中长枪一把抛给刘过,“接着!”
“谢了!”刘过心下一喜,立即接住那杆长枪,迎上那漫天月华。
银丝势如灵蛇吐芯,出人意料,攻其不备。
长枪舞动生风,逐渐形成一层保护光华,任由灵蛇奸诈诡谲,居然一时无法攻破它的防守。
七宿右肩负伤,伤口一时之间无法处理,眼见敖烈两手空空,紫色长弓蓦地朝他抛去,正好落在敖烈面前,他却根本不看敖烈,依旧注视着场中刘过和成真的激斗。
敖烈抓起长弓,划风为箭,搭于弦上,随即便要发力,将风箭射向成真。
那一瞬间,周遭气流仿佛陡然之间降到了零度以下。
所谓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成真乍然冷笑,手中银丝蓦地失去踪影。
月华突失,绿芒惊现,去势极快,眼看便要突破刘过挥动长枪所形成的保护罩,就在此刻,却有一抹绯色身影见势不妙,陡然自结界外冲了进来,随即合身一扑,替他挡住了那数点绿芒。
绯光渐散,萦夜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刘过面前。
成真冷笑连连,“嘿嘿,碧血!碧血!”
他那两声冷笑之后,萦夜原本还想要回头看一眼刘过,只是尚未回头,心肺之间陡然一阵剧痛传来,她顿时“啊呀”一声,摔倒在地。
刘过吃了一惊,收起长枪,飞快掠至萦夜身旁,垂首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萦夜胸口部位已经被碧色液体侵蚀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洞来,而她半张脸,亦同样被那种碧色液体溅到,遭到严重腐蚀,已经露出了森森白骨。
原来那娇艳若玫瑰般的容貌……已经不复存在了。
“你……”刘过蓦地回头,瞪着成真,“你……用了禁术,炼成了……碧血?”
碧血——
要用施术人自身的血液为饵,才能诱得棠枥之山的碧鲛出现,然后拆其骨,剥其皮,夺其心。
而只有碧鲛剧毒之心与自身血液相融合之后,才能够炼就“碧血”。
只要稍有不甚,便会被术法反噬。
他居然……
“不这样,怎能出奇制胜?”成真扯起一抹诡异笑容,越发显得眉目之间邪气浓浓,“你曾告诫我不要修炼此术,说是以我的修为,不可能成功,但是……我却成功了。”
反正已经炼成了,他便是成功者。
不用再提险遭术法反噬的危险,也不必提他至今仍要每隔一段时间便需更换自己身上毒血的丑陋时段,更不提他与碧鲛争斗时的凶险……他只知道,他一定要成功,他必须如此!
“嘉……嘉月……”奄奄一息的萦夜无意识地轻喃出声,唤回了刘过濒临失控的情绪。
刘过缓缓俯身,将她稍稍扶起,靠在自己怀中。
“嘉月……”萦夜再次轻喃。
“……我在这里。”刘过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我在这里,不要怕。”
受到“碧血”的侵蚀,萦夜此刻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可是当她听到刘过说话之时,居然奋力打起了精神,努力对他笑了一笑,“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不,”刘过心下一恸,“很美……和以前一样。”
萦夜又笑了一笑,只是这样的举动很容易牵动她脸部的伤势,一刹那,宛如夜叉修罗般可怖。
成真此时见刘过毫无防备地背对着他,手中银丝蓦地再度飞出,直取刘过。敖烈眼见场中情况,不顾自身气血翻腾之势,挺身迎敌,七宿拔下肩上箭矢,同样纵身而上,挡住成真。
在他们身后,萦夜依旧静静地躺在刘过怀中。
似乎很久很久不曾这样平静过了。
自从他不守诺言之后,她的心,便被怨恨和不甘折磨填满。
她憎恨他!
恨他为什么……不守约定,恨得恨不能亲手杀了他,好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可是……当看到他处在危险的时刻时,她却终于还是忍不住,挡在了他的身前……
“我以为……我是恨你的,可是……当那一天,我发现你转世为人时,我才发现……”萦夜吃力地喘息着,唇角溢出丝丝血迹,“那不是憎恨,而是怀念……”
怀念千年前,和你在一起的日子。
“不要说了……”刘过伸手抚去她唇上血渍,一颗心是从没有过的难受。
萦夜察觉到他的衣袖掠过自己的唇,她半是讨好半是企求地含住那衣袖一角,小小地咬了一口。
这是千年前,她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轻轻咬住那个人的衣袖,想要小心翼翼地讨好他,想要请他让她一直这样留在他身旁……
“我是不是要死了?”她低喃。
“不会的……”刘过心中无比酸楚,很快地出声安慰她,“你不会死!我马上带你去疗伤……”
“不要费力气了。”萦夜的神志终于完全清醒了过来,眸子微微一抬,定定地看了他许久,只是终究却在心内轻轻叹了口气。
千年前,央金措寺。
她见到嘉月。
虽是缁衣芒鞋,可是却出尘飘逸。
从此……只愿不离不弃。
心下蓦地一疼,萦夜口鼻之中顿时呛出血来,血色迅速地从她玫瑰花瓣般的唇上流失,令她逐渐苍白憔悴。
她知道,她……已经逃不掉要死去的命运了。
但是……
“我做了那么多坏事……都只是为了……找回你……”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令她牢牢抓住了刘过的手,目光狂乱而凄切,“你一定……要原谅……”
血从她的口鼻之中不断地呛出来,她却一直定定地看着刘过。
不,不是刘过。
她看的……是她心中的嘉月,是她一直……爱的那个人……
刘过心中巨恸无比,无法言语,只好轻轻地点了点头。
萦夜吃力地笑了笑,心下顿时一阵轻松,不知道为何却突然想起以前嘉月曾经说过的话。
他说,由爱故生忧,由忧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可是……
无论如何,却还是……想要爱呢……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身影陡然从刘过怀中消失了。
绯色的樱花花瓣四下飘散,沸沸扬扬,恍若下了一场凄美的血。
樱花落。
历经千年的情劫,终于……解开。
而她,一梦千年,如今,终于解脱。
伸手接过一片飘落的樱花花瓣,刘过缓缓起身,伸手按住自己的心脏部位,因为那里……他的那颗心跳的飞快剧烈,让他几乎没有办法控制。
这种陌生的感情……是什么?
不是不爱吗?
千年前的疏远及自持,千年后的陌生和敌对。
明明不是一直都认为是这样的吗?可是为什么,要到她死去之后,才要让他发现,原来……
那不是不爱,而是……他被自己的软弱和逃避蒙蔽了耳目,整整千年?
所以才会在千年后的转生,让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人吗?
千年前的他,是希望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不在乎别人的眼光,而继续活在这个世上吗?
耳畔轰然巨响。
刘过怔怔地看向火光四溅之处,却是敖烈和七宿联合起来,正逼得成真频频后退。
就是他——
心中才转过这样的念头,身体却比大脑更快,指挥他忠于自己此刻的情感。
他没有办法控制住自己的举动。
只是很想……很想打倒前面那个人,问一问他,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为了一己之私,而夺取他人的性命……
绝对……不可原谅!
耀眼的火光电光交织汇聚,沙石迸裂,空间扭曲。
呜咽的风贴着成真的颊“嘶——”的一声划了过去,顿时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可他殊无惧色,只是凌空朝后飘了一下,闪身避开了又一波对他的攻击。
“怎么,想以多胜少吗?”他不无嘲弄地看着面前的三个人。
“就是要以多胜少,那又如何?”七宿冷冷看他,讽刺地挑了下眉,“跟你这种人,有什么客气的?”
成真不怒反笑,笑容里带着狡黠之色,随手朝身后一指,“难道……你们就不担心她们的安全了吗?”
他手指所指方向,正是那座悬空的小山。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那座小山骤然之间变得通透无比,仿佛一座透明的玻璃山,山体内的一切,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而原本藏身在山洞内的关晓鸥和关雀儿,也因为这座山诡异的变化,一眼就看到了他们。
“是他们!”关晓鸥雀跃无比,伸手朝外一指。
关雀儿的目光却在触到阿七之后,蓦地移了开去。
“放开她们!”山洞外,敖烈手中长枪一指成真,脸色冷峻无比。
“放了她们?”成真露齿而笑,“那么……舍利给我!”
“好!”七宿见到晓鸥后,立即毫不犹豫地答应他。
“不可以!”刘过急急出声阻止,随即转脸看向成真,脸色难看无比,“你想要舍利……是妄想要得到妖怪军团吧?”
成真既没点头也没否认,只是挂着一脸“随便你们给不给,反正舍利我是要定了”的表情,与他们继续对峙。
七宿转脸看了看敖烈,突然一笑,“你说呢?”
差点忘记了,妖怪军团,可是出自于这位老兄的“大手笔”……
敖烈盯着成真,并不看他,“晓鸥不会同意的,雀儿更不会同意!”
听到他的回答,七宿对成真抱歉地耸了下肩,“你听到了,不是我不想给你。”
成真冷哼一声:“那也就是说没得谈了?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没有给你们机会救她们!”
他冷冷朝身后挥手,透明的山体顿时挤压变形,虽然关晓鸥和关雀儿所在的山洞似乎并未毁损,但是那并不能代表她们就是安全的……
“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她们将会因为缺氧而死亡,”成真勾唇而笑,“所以,要不要把舍利给我,你们自己好好商量一下吧。”
“你忘记了,还有一个办法!”刘过神色蒙霜,“那就是——打倒你!”
“打倒我?”成真仿佛突然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蓦地哈哈大笑起来,“那就……试试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结界内的风陡然尖锐地嗡鸣了起来。
山洞之内。
关晓鸥和关雀儿渐渐地觉得胸闷气短,呼吸困难。
“我们怎么了……”关雀儿一手挡在胸前,只觉眼前发黑,浑身难受到了极点。
“缺氧……”关晓鸥脸色苍白,“这个山洞是密封的,就像一座坟墓似的,如果不赶紧出去,我们一定会被闷死在这里头的。”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朝山洞外看去,此刻外面的打斗已经激烈得几乎分不清他们的身影了。
不过,他们……怎么会在一起?
关雀儿循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随即暗暗叹了口气,幽幽开口:“如果他们遇到危险,你会先救哪一个?”
关晓鸥愣了一下,目光下意识飘向敖烈。
关雀儿浅浅一笑,随即她的声音便低低幽幽地响了起来:“可是我却还是想救他呢……”她看向七宿,唇角再次溢出淡淡苦笑,“即便,他说他从不曾喜欢过我……”
即便是这样,她却依然没有办法不去正视自己真正的心意。
她……喜欢上了七宿,爱上他眉目之间曾有过的那抹郁郁之色……
关晓鸥却没有在意她此刻怔怔的神情,只觉得自己胸闷气跳,如果再不出去,只怕真的要这样死在这山洞里了,她微一咬牙,突然抽出自己的袖中剑,不由分说,便朝山壁砍去。
关雀儿因她的举动而回神,看着她的目光中,却渐渐染上一抹羡慕向往之色。
虽然是关家人,但是她却不是除妖师,更没有丝毫特异的能力。
晓鸥她……比她有用多了。
她是关家的除妖师,她还很年轻,只要她能够活下来,她还有漫长的人生将要度过,还可以做很多很多有用的事情……
而她,保持着现在这个样子,又能做什么?
何况……她根本就是一个活死人。
而且……
七宿说,不曾爱过她。
而她,亦愧对敖烈。
如果她此刻依旧在这里,那么还可能会因为这样狭窄的空间无法提供两个人活命的机会,而害得晓鸥出事……
两个之间,只准选一个,而她终于到了再次选择的时刻。
终于……准备要结束了吗?
心念一动,关雀儿忍不住伸手轻抚了一下衣袖中那条小蛇,原来正在休眠的它爬出衣袖,惺忪地睁着睡眼看向她。
“晓鸥——”她突然喊住关晓鸥。
“嗯?”关晓鸥停剑收手,疑惑地看向她。
“帮我照顾好它。”她把那条小蛇放在关晓鸥的掌心,随即却蓦地自晓鸥那里抢走了她的剑,只一回手,那把剑便刺中了她的心脏。
关晓鸥目瞪口呆,半晌后才回过神来,“为什么?你……”
关雀儿脸上缓缓爬过一抹疲惫的笑意,“告诉阿宿……我从不……怨他……”
从来没有怨恨过他。
即便被欺骗、被背叛,即便亲耳听到他那样说,居然还是不曾怨恨过……
她微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也罢,早在千年前,她便已经是个死人。
如今,不过是重新尘归尘,土归土而已。
但是晓鸥,你一定要逃出去,帮我……跟他说出那句话……
因为……我知道,即便他再装作毫不在乎的样子,他心里,却依旧是介意的。
我不想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因为我的事情而后悔……
“啊——”透明的山体外,被敖烈、七宿、刘过三个人缠住的成真蓦地大吼出声,势如疯虎一般,蓦然回身,陡然劈开了身后的那座山。
轰然声响,恍若天崩地裂一般,碎山飞溅如雨,沙尘四扬,半晌后,那些沙尘碎石才终于渐渐止息了下来。
成真的身影终于再次现了出来。
他一手抱着关雀儿,一手勾着银丝严神戒备,可是眸子却微微发红,有些癫狂的感觉。
没有人能明了,他此刻的心情。
就在他的面前,这个女人……再一次死去。
千年前,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为了即将被封印的青龙而苦苦哀求,可是……
明明已经不爱了不是吗?
为什么为了一个已经不爱的人,依然可以毫不在乎地付出自己的生命?
这样无私的情感,到底是什么?
曾经的他不懂,也不想懂。
但是千年后,他却下意识地选择了复活她,想要知道,如果她没有死的话,她会怎么做,会不会对自己曾经的选择而后悔。
可是……她却没有。
仿佛失去了她心里的那份坚持之后,她整个人便死掉了一般。
就那么爱吗?
爱到……知道那个她爱的人不再爱她之后,可以再次轻易舍弃自己的生命?
为什么?
他蓦地转身,恶狠狠地盯着被沙尘浓烟呛得连连咳嗽的关晓鸥,手指一抬,隐隐闪现着碧色光芒的银丝便要缠上她的颈子,“我要杀了你!”
只要杀了她,便能拿回属于关雀儿的那一魂一魄,那样的话,说不定她还可能再次复活……
“晓鸥!”惊呼声骤起,一抹白色的身影以疾如闪电之姿,替她挡下了那两根带着浓浓杀意的银丝。
裂帛声响起,淬取了“碧血”之毒的银丝尽数将剧毒送入了白色身影的体内。
白影砰然坠地,胸口在瞬间被剧毒侵蚀成洞,看起来触目惊心。
“阿七!”惊变陡生,关晓鸥几乎完全呆住了,她扑过去扶起他,“阿七阿七阿七……”
仿佛只要多喊几声,他就可以像以前那样,爽快地应声。
怎么可以这样……她还没有准备原谅他,他怎么能这样……
“不要哭……”七宿颤抖的手指抹去她脸上的眼泪,勉强对她笑了一笑。
胸口的伤口正在急剧扩大,微微一动,便是钻心般的疼痛。
可是……她就在他身边……
“晓鸥,对不起……”他艰难开口,“是我骗了你,对不起……”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关晓鸥满脸泪光,“我们现在就回关家祖屋,我带你去找爷爷,让你治好你身上的伤……”
“不用了,”七宿的眼神渐渐涣散,挣扎着把舍利悄悄塞进晓鸥的手中,“我做了那么多坏事……是时候该还了……”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晓鸥死死抓着他塞进手里的东西,眼泪依旧不停地流着,“阿七是好人,是好妖怪,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可是……终究有什么事情做错了……”他微微闭上了眼睛。
关晓鸥心里怕到要死,连忙轻拍他的脸,“不要闭上眼睛……刚才关雀儿让我告诉你,她从不怨你。”
从不怨吗?
该说是她太傻,还是他从来没有认真地听取过她的心事?
七宿苦笑,伸手想要碰一碰晓鸥的脸,就像以前那样,在那么近的距离之内,轻易就能够触到她,但是……他的手才举起来,便颓然落了下来。
凤眼闭起,再不复往日的绝色容光。
仿佛只是静静睡去了,可是却有一星半点隐隐的光芒自他头顶现出,随风而逝。
“阿七!”关晓鸥的眼泪顿时仿佛决堤一般,难以抑制。
仿佛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积哀山上初次相见。
从那以后,他便陪着她,直到那一日敖烈找来……
在那之前,阿七都是很好很好的。
在那以前的日子,也都是很好很好的。
那是属于他们的——
最美好的时光。
轻轻放下阿七,关晓鸥胡乱擦去眼泪,从脚下背包中取出她那根金色长鞭,愤怒地看向了成真。
就是他!
从最初的最初,就让人讨厌的这个人!
“晓鸥,让我来!”敖烈闪身挡在了她的身前。
“阿七不在了……所以,我要替他战斗!”她坚定地从他身后走了出来,将阿七交给她的舍利放到了敖烈的掌心。
抬眸看着敖烈,她轻声开口:“虽然……阿七做了很多对你不好的事情,可是……你原谅他好不好?”
少女的眼睛里,有企求的光彩和盈盈的泪意。
敖烈点了点头。
少女的眸子里顿时露出点点笑意,但是随即她便转身,面向成真,手中金色长鞭微微一撩,便溅起一溜儿火星。
“不自量力!”成真在对面哧哧冷笑,完全不将她放在眼中。
“那么,加上我又如何呢?”刘过冷冷挑眉。
“你?”成真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一眼,分明的不屑,“你还当真以为你是千年前的嘉月?若是他的话,还有把握与我交手,至于你……”
“还有我。”敖烈缓缓放下手中长枪,手指摊开,一片轻柔的光圈顿时从他手中溢出。
佛、光、普、照!
舍利子!
成真蓦地睁大了眼睛,却不防下一刻,敖烈抬手就把舍利吞入了腹中。
柔和的光圈将他重重包围起来,光圈散后,敖烈清姿飘逸,完全恢复了正常的容貌。
隐隐的力量流走在他的身体内,他之前失去的力量……终于回来了。
“既然如此……看来,我是要强行夺取了!”成真见他吞下舍利,顿时大怒,话音落下,便陡然扬手,无数碧点自他指间疾射而出,随即他便腾身而起,银丝勾画出华丽清光,如弯月般,穿透夜色,带着破风的嚣叫,扑向敖烈等三人。
如果不是他,萦夜就不会死——
如果不是他,关灵儿就不会死——
刘过盯着那冷冷碧芒,一瞬间只闪过这样的念头。
如果不是他,他就不会意识到自己,曾经错得多么离谱,可是现在,即便后悔,也没有办法再弥补自己所犯下的错误了。
如果可以……
愤怒如潮水般席卷了他,情绪渐渐濒临失控的边缘。
他突然缓缓抬手,掌心向上。
夜慕下雷声隆隆,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划开夜空。
“惊雷掌?”成真在与敖烈和关晓鸥交手时不忘分神讥笑他,“便只有这么一点能耐吗?”
刘过面无表情,空出一手,自怀中取出数枚黄色符咒,那符咒一放在他掌心之中,便燃烧殆尽,只留下淡淡青烟。
风呼啸而过,卷起他的衣摆,疯狂舞动。
他独立风中,乍然抬手,只听到平地惊雷,轰鸣之音四宇不绝,回声震耳欲聋,电光缭乱,一连劈下数道在他身侧。
他是预备要寻死吗?
敖烈与关晓鸥震惊回眸,却碍于成真的纠缠,而不能分身将刘过拉开,避开那些雷鸣闪电。
可刘过却仿佛毫无惧色,依旧以身犯难,蓦然高声呼喝:“愿苍庇佑,借我以风,借我以雷,借我以电,风雷之势,电闪之威,清除污秽,净我寰宇!风起!雷来!电至——”
“轰——”
仿佛是九重天阙都被惊动了一般,一道金色闪电,陡然将夜空劈为两半,循着他手指的方向,叠着绵绵掌风,挟带万钧之势,千军万马涌起般朝成真直劈了过去!
狂风如哭,苍穹轰震,金色强光爆起的瞬间,“哧”的一声,仿佛裂帛般的声音悄然响起,随即只见烟尘四漫,碎石乱走,沙尘漫天。
许久之后,那漫天的烟尘终于慢慢散去。
成真原来所在的方位,如今只剩下一个深深的洞口,而他……消失了。
结束了吗?
关晓鸥收起金色长鞭,敖烈隐去银色长枪,一起回眸朝刘过看去。
勉强挤出一抹笑意,下一秒,因为召唤风雷之势而令自己也承受大半压力的刘过膝下一软,顿时昏了过去。
“刘过!”关晓鸥和敖烈连忙一起冲了上去,没有时间再去感慨千年一瞬,从此祸端消弭。
此刻,夜色正在渐渐隐退。
天色也从之前的诡异转为淡淡的灰。
晨鸟乍起,脆鸣声声。
一抹淡白月亮,却兀自留恋地斜斜勾在空中,仿佛情人的眉,多情而妩媚。
尾声
过去的,已经过去,而生活,还在继续。
不论是欢喜,还是悲伤。
生命的河流,将会永远不停地朝前奔去,一刻不停。
麓水河畔,傍晚的余晖映得水面一片金灿,浮光漾影,粼粼不已,一艘木船缓缓朝对岸行去,划破水面宁静,拖出一道长长的波痕。
大学录取通知书就放在膝上,关晓鸥独坐船首,脸上的表情却很沉静,而关雀儿那只生有双翅的小蛇正从她的背包里悄悄探头出来,小心翼翼地察看她的脸色。
已经一年了。
这么快,就已经过了一年之久。
一年前的事情对她来说,仿佛已经像前世般遥远,但是她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没有办法忘记。
虽然一切仿佛都跟以前差不多……
“晓鸥。”木船靠岸的瞬间,有人迎了过来。
关晓鸥从深思中抬头,随即便绽开了笑颜,轻松跳下了船,“姑姑。”
关灵儿接过她手中的录取通知书看了两眼,忍不住感喟:“你也到了要外出求学的年纪了呢……这学校真远!”她不满地蹙眉。
晓鸥弯眉一笑,目光落在她身后的地灵身上,“也不是很远,姑姑想我的话,跟地灵一起去看我嘛。”
“也好。”地灵立即连连点头,心想这样正好,刚好可以免得见到那个臭道士没事就来关家闲逛。
“姑姑怎么想到来接我?”关晓鸥有些奇怪。
“敖烈之前到咱们家走了一趟,要我转告你,等你回来后,就去积哀山找他。”关灵儿把晓鸥的录取通知书还给了她。
“积哀山?”关晓鸥收好通知书,有些奇怪地挑了下眉,“去那里做什么?”
关灵儿摇头,“我怎么知道,你快去快回吧,我们等你们回来吃饭。”
“知道了。”关晓鸥应了一声,随即转身朝积哀山的方向快步行去。
浦水东流,猓岭斜跨。
积哀山,妖精之山。
山脚之下,敖烈青衣广袖,微微抬头朝山顶上看去,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
关晓鸥快步走到他跟前,“怎么让我来这里找你?你想跟我说什么?”
“因为——”敖烈回眸,对她淡淡一笑,“我有惊喜给你。”
“什么?”关晓鸥疑惑地看向他。
“跟我来。”敖烈衣袖一拂,便握紧了她的手,随即纵身而上,直扑山顶方向。
此时正是懋草茂盛的时节,山顶上遍布无数野花闲草,煞是好看。
关晓鸥疑惑地看一眼敖烈,他却拨开半人多高的懋草朝里走去,并示意她跟上来,她只好跟着他朝懋草深处走去,直到敖烈突然停下来,轻声跟她说:“你看。”
关晓鸥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了过去,却惊讶地发现,就在懋草深处,居然有一片小小空地,因为周遭俱是懋草而被遮掩的关系,所以这片小小空地甚是隐蔽。
“看什么?”她不解地看了一眼敖烈。
“那个洞穴。”敖烈指给她看。
关晓鸥不解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在那空地偏里的位置,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洞穴,而那个洞穴里,此刻……此刻居然有只母狐,正在……
分娩?!
“这是……”关晓鸥顿时惊讶地瞠大了眼睛。
“你看。”敖烈陡然抬手朝洞穴上方一指。
关晓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抬头过去,却惊见一片星星点点丝絮状的东西正随风而至,转眼便近在眼前,并且在倏忽之间,钻入母狐腹中,随即只见母狐一颤,哀鸣一声后,产下一只小狐。
关晓鸥顿时抓紧了敖烈的手臂,又是想哭又是想笑,“那是……那是……”
“是他,”敖烈长袖一拂,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开口:“他回来了。”
关晓欧看着洞穴内新生的小狐,心中仿佛藏了万语千言,却如鲠在喉,无法说出话来。
阿七——
果真是你吗?
离去了一年之久,你真的回来了?
以这种方式……重生了?
“好了,”敖烈抚去她脸上的泪,轻拍她的肩,“这是好事,不要难过。”
许久之后,关晓鸥才轻轻点了点头。
是,这是最好的事。
只要他还活着,哪怕要从一只幼狐开始重新做起,也没有关系。
只要她还能见到他,只要知道他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全然消失,那么,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
千年的纠缠,早已经尘埃落定,纵然曾有过背叛,曾有过谎言,曾有过欺骗,可是她知道,千年前的关雀儿必然不会怪他,而她,更是永远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