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多睿姿(我的女王系列之一)(于佳)
前言 我的女王
新系列的开始,照例是要说上几句的。
三本以上的系列故事,我写过一些——《涩世纪传说》是章节故事,三个主要人物写了十六本之多;《帝王书》虽分为五本,却是两个人物为主线,虽然前三本各有各的主角,其实整部故事还是写那两个人。与这次的系列最相似的便是《我是妖精我怕谁》了,每个故事单独存在,贯穿始终的,《我是妖精我怕谁》中是幽灵小鬼,而这个系列里则是一盏青灯。
介绍下这个系列的独到之处吧!
故事的开始便说了缘起,九世圣女为一盏青灯动了凡心,乱了修炼。圣女被罚下界为人,与青灯一道经历人世情之苦、爱之难。
佛祖让青灯每一世以卑贱的身份或心灵出现在转世的圣女面前,遂这个系列名为《我的女王》。每一世圣女都要割舍掉身上的一样东西,换言之,每一世的爱于男女主角而言都是残缺的。
为什么会用一盏青灯做引子呢?
不知道各位看官也没有看过我前几年的一本书——《流火飞金》,还记得里头那个呆头呆脑、紧张兮兮,还带着几分高深莫测的小和尚吗?
他叫什么来着?
宾果,答对了,他就是青灯。
没想到吧?我挖的坑在这里等着你埋土呢!
楔子 九世圣心许了谁
她是人世间轮转九世的圣女,守护着世间的至圣至纯。
第一世她尚为女童,只因家贫,父母将她卖给了邻村的大户。以为虽为奴婢到底能混得口饭吃,孰料那年桃花汛黄河发大水,主人家将她作为童女献给了龙王爷。她一生的圣洁献给了漫漫洪水,托予那她生未能见、死未能知的龙王相公。
第二世她是族中圣女,至高无上的尊荣只为守护至高无上的真神。她将一生的圣洁献给了她从未看见的庇护,又有谁曾想过要来庇护她呢?
第三世她守着病榻上的老父,这一守便是十年。十年光阴,女子的青春能熬过几个春去春又回,蹉跎了十年,她便就此错过了一生。她用这一生的圣洁换来了一块孝女的牌匾,终究在岁月里化作尘土一撮,但寻不见。
第四世的她刚定了亲,正寻摸着赶在年前把婚事给办了,孰知立了秋,她未曾谋面的相公便一病不起,眼见着尚不及冲喜,她就成了望门寡。书香门第、恪守理学的她就此守了节,这一生的圣洁托付了那尚不及见到的死鬼和满门的忠贞节义。
第五世她父母早亡,为了一班嗷嗷待哺的弟妹,她点灯熬蜡,靠着一门针线活好不容易养活这一大家子。眼见着弟弟妹妹,娶妻的娶妻,嫁人的嫁人,她的年华悠然老去,这一生的圣洁换来一家齐整。
第六世她生下来便被丢在了庵堂门口,尚不及明事理便成了姑子。大千世界、芸芸众生,她皆不知晓,木鱼青灯,一生的圣洁只为长伴佛祖。
第七世她做了小姐,富贵门门槛高耸,多少说媒的人也不曾说动了她父亲的心。高楼之上,她远远眺望了那骑着高头大马,款款而来的状元爷,但只一眼便就此倾心。发了狠心要嫁就嫁状元郎,父亲托了媒人去说项,哪里知道状元爷早已娶妻生子,媒人见她心高至此,就此断了说媒的念头。这一断,便断了她一生的念想儿,她这一生的圣洁丢给了那惊鸿一瞥。
第八世她是卖断的家奴,自小便做了小姐的寄命符,寄在家中的佛堂。一生吃素,带发修行,只为主子祈福。这一生的圣洁终究被丢弃在茫茫人海之中,谁又会替她扼腕长叹?
第九世她得了皇恩被选入宫中,满以为圣眷隆恩,何曾想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从未能亲睹圣颜,只在逢年过节,宫里搭台唱戏的时日里远远地隔着人山人海眺望着她的夫君。这宫外的春光和她的丈夫一般,她再未能看得真切。这一生的圣洁关进了深宫内院,关在了皇恩浩荡这四个字里。
在这人间的最后一世,她选择为她不曾见面的九五之尊殉葬。生,不能成夫妻;死,她终究躺在了他的脚下。
一把大火,了此九世真身。
轮转九世,永葆圣洁的女子在大火中如凤凰浴火重生,得道成仙,位列仙班,加封为圣仙子,守护世间至圣至纯。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她在天上足足修炼了九十九年。
九十九载的修炼中,茫茫浩瀚天庭,唯有一盏青灯长伴左右。许是守着她的时日久了,许是浸染了她的孤寂与落寞,许是……因她而有了心,一盏青铜所制的灯台竟幻化成人形,日夜守护在她的身畔。
只差一年,九十九载的修为只差这最后一年,她便可成佛成神。她枯守了九世圣洁,历经九十九年的清修寡欲,却在最后一刻为一盏青灯动了凡心。
放弃九十九载历练心性的修为,舍弃人世间九世轮回守住的圣洁,她甘愿与他人世一遭,相恋一场。
天地动容。
天地难容。
他被打回原形,纤纤玉手拾起那盏青灯,将他紧紧地拥在怀中,她已知足,佛却不允。
你可知错?佛祖问。
圣仙子捧着青灯,喃喃自语——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好好好,好个免教生死作相思。佛祖又问:你可后悔?
圣仙子的衣袖摩挲着怀中的青灯,云雾缭绕,青灯散发着层层韵光。望着他,圣仙子吟吟地笑开来。佛祖啊佛祖,您曾对我说,万法皆生,皆系缘分,缘起即灭,缘生已空。既然注定我与他有缘,您又何不成全我们这一生,哪怕只是惊鸿一瞥,那一个眼神。
罢罢罢,既然有缘相见,便叫你知晓何为无缘成空。
佛祖夺下圣仙子手中的青灯,说着,你动摇圣心,让世间至圣至纯蒙尘,天不可容。罚你下凡为人,历经世世代代情劫,永不得升天成仙。
圣仙子双膝及地,诚心恳请,小仙甘愿一同下凡,共历情劫。
喏喏喏,天成全你。佛祖沉吟,青灯啊青灯,每一世,你都会以低下、卑微、鄙陋、下作之身心出现在圣仙子的轮回面前。圣仙子啊圣仙子,佛要你亲历每一次的失败、痛心和挣扎,而后明白情世之苦,明白两个不对等的人、神、仙、圣,终不该相爱,亦永不能相恋。
抄起青灯,佛祖圣袍掀起将他掷入轮回之道。圣仙子向佛祖道别,弗跨出一步便听身后佛祖出声,且留步。
她定定地旋身,只见她修炼九十九载的圣仙池边一盏青灯,烛火如豆,似要覆灭。
佛祖云,留下你的一样东西,守着如豆的火光。一旦烛火熄灭,人世间历经轮回的青灯即刻魂飞魄散,永世消失。
圣仙子阖上双眸,自她的圣身划过一道光芒盘旋在她的头顶良久,终究落到那盏青灯的周遭,将其团团围住。
留下一件珍宝,踏出一步轮回,只为守住天庭中青灯长明,只为与他天上长伴,人世长流。
他愿伴着她,天上人间,同舟共济;她愿守着他,世世轮回,历经情劫。
这一世她割舍的是……
睿智。
第一章 傻姐找上门
民国九年。
阮茯苓走出济世堂的时候,正赶上祭青山带着一马车的药材回来。她远远地住了脚步,冲着他软软地笑开来,“青山哥,我还以为今儿个见不着你呢!”
她穿着月白色的竹布褂,烫得平平整整,下面是一条短齐膝盖头的印度绸黑裙子,长统麻纱袜子,配上一双刷得一干二净的篮球鞋——这是打学校回来的?祭青山将药材交给手下的伙计,自己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紧赶着几步上了济世堂门前的台阶,“你回来看师父?”
“是啊,回来看看爹,哪知道没说上两句话,来了位大帅,正找爹瞧病呢!遂我就出来了,爹说你去隔壁镇子里打理药材去了,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阮茯苓手里的帕子不时地掸着祭青山身上的尘土,一双明眸直勾勾全落在他身上了。
祭青山倒了茶一齐饮尽,他赶了这半天的路只为早些回来赶着见她一面,可把他给累坏了,“这就回学校?不在家里头住上一晚吗?”
“不了,”阮茯苓摇了摇头,若不是见着他,她已经上路往学校去了,“我明天一早学校便有课,明天我们还要开女子演讲大会呢!”
“演讲?”那是什么东西?
每回茯苓回来总说些稀奇古怪的词,他也不大知道,也听不大懂。他只知道她喜欢那些新奇的玩意,她喜欢她在省城的女子学堂,她喜欢穿着洋人的衣服坐在洋人的饭馆里喝那些跟中药一个味道的玩意——只要她喜欢,他便成全她。只是眼见着师父日渐垂老,他们之间的事是该有个了结了。
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祭青山将她安置在他对面的椅子里,他习惯性地陷在大夫的圈椅里,面对面坐着,好似她是他的病人,“茯苓啊,明年你的学业就结束了,你可曾想过咱俩……咱俩之间的事?”
相对于他的支吾难言,阮茯苓倒是率直地说白了:“你是说咱俩的婚事吗?”
他羞赧地垂下了头,手不由自主地挠了挠耳鬓的发。自小他们一起长大,师父早就说了等茯苓成年后就让他们成婚,他这个徒弟变成女婿,正式继承师父的衣钵和这间祖上留下来的济世堂。
那年,茯苓十六,自打隔壁张家的小姐从省城回来后拽了几句听不懂的洋文,她就嚷嚷着非要去省城的女子学堂读书。死活也要穿上那种水洗蓝的褂子黑布裙,她甚至绞了自小留下的长发,换了只及耳际的学生头。
师父拗不过这个独生女,换了师母留下来的两件首饰,凑足了钱总算把她送进了女子学堂,他们的婚事就此搁下。虽说她去了省城后,他们不常见面,可在家里遇到了,他们还如从前一般,彼此亲厚。祭青山只等着她完成学业后将其娶过门,两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开了门一并打理济世堂,好好孝敬师父他老人家。
就是不知道她的意思……
“我有个女同学最近倒是嫁人了,丈夫是省城百货公司的小开,所以她总能用上新到货的雪花膏。”阮茯苓托着腮坐在他的身边,满目遐思地望着他,“她嫁人的时候可不像我们这边,成亲当日新娘子裙子也是红的,褂子也是红的,桌椅板凳到处都贴着大红的喜字。她呀她穿的是白色的婚纱,裙角长长的,拖在地上,有一对小花童跟在后面拎着她的裙角,别提多可爱了。她也没拜堂,她在洋人的教堂里成的亲。由她爹亲自领着,走过红地毯,把她交到新郎的手中。新郎也不穿咱们这种累赘的长袍马褂,而是穿西服——洋人的西服。教堂里点了许多白色的蜡烛,亲朋好友都别着白色的玫瑰花来观礼。”
又是白色的裙子,又是白色的蜡烛,还有白色的花,祭青山听着可不像是成亲,反倒跟出殡差不多。
可是,“你喜欢那样的婚礼?”
阮茯苓点点头,满脸期待地瞅着他,“如果我要嫁人,一定要一场这样的婚礼。”
好,他就给她一场这样的婚礼。
“依你,全都依你。”祭青山握着她的手臂,满眼里写满宠溺,“只是你别叫我等太久啊!”
“我不管,我可不想早早地就嫁人做什么贤妻良母,我还想像Lady一样优雅地享受我的生活。”
什么Lady?Lady是什么?没等祭青山问明白她对成亲之事的想法,她已经摆摆手像只花蝴蝶似的扑到了济世堂的外头,“我回学校了,你照顾好我爹啊!”
“茯苓,天干人燥,你得空要多炖点汤给自己喝可知道?还有我上回给你带去的那些个药材,用完了你就写封信寄回来,我给你送去。茯苓——”
他话未落音,她人已跑得无影无踪。祭青山蓦然低首,发现济世堂的台阶上席地坐着一位姑娘,看年岁怕是比茯苓还小些。纯白的脸上挂着几分沉寂,纤细的小手握着树枝棍子,一笔一画地在地上写些什么。
祭青山禁不住蹲下身来细瞅着她写的那些个字,“这是哪家的姑娘,蹲在我济世堂门口做些什么?”
他走近前瞧了瞧她,身上穿着鹅黄缎带的洋人装,不似这小镇上的民风,约莫是从外头来的。明明是一派西式的装扮,可她的颈项上却戴了一块金光闪闪的长命锁,看上去有着和那身洋装完全不搭调的俗气。
她认真地握着树枝,像个初学字的小孩子一般认真地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着什么。祭青山努力地看着,还是不大能认出她写的是什么,这便出声问道:“你写的到底是什么啊?”
“蒋、睿、多。”她拿树枝敲敲地上的字,“我写的是我的名字——蒋睿多,你瞧不出来吗?真笨,比我还笨。”
祭青山哑然失笑,接过她手中的树枝在她所写的字上添添画画,“你写的‘蒋’少了这两点,‘睿’字少了中间的一横,至于这个‘多’字,两块夕阳已经够多了,再加个‘夕’,可真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蒋睿多抚弄着垂在耳际的辫子,拿树枝胡乱地扫去自己写的字,望着祭青山不好意思地笑开来,“爹说我不笨,只要勤加练习就能把字写对喽!看来我还是笨啊!练了那么多次,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不写了……不写了……”
她手脚并用划去了泥土上的字迹,蜷着膝坐在台阶上。那身看上去价格不菲的洋装就拖在地上,树枝点地,她失去焦距的眸光遥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们。
祭青山坐在堂上看着门外台阶上她落寞的背影,禁不住站起了身。这个钟点也没什么病人,他索性来到了她的身边,与她搭起话来:“你是来看病的?不进来坐坐吗?”
蒋睿多也不瞧他,手指百无聊赖地盘弄起颈项上坠着的金光闪闪的长命锁,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搭着话:“我爹爹听说这家济世堂的阮大夫有几分名气,便带我来瞧瞧病。爹爹在后堂跟阮大夫说话呢!嘱我在这里等他,我不可以乱跑的,爹爹说要是老拐子把我拐了去,我就再也见不到爹爹了。”
几番攀谈下来,祭青山隐隐觉得这个穿戴不凡的小丫头怕是真有几分隐疾。瞧年纪比茯苓小不了几岁,可言谈举止还像个小丫头似的,一口一个爹爹,全然不似成年后当有的心志。
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莫不是……莫不是个傻丫头吧!
祭青山心内一阵唏嘘感叹,后堂中他师父阮大夫却为自己即将到来的灾祸长吁短叹。
这一带赫赫有名的皖系军阀重要人物蒋英武蒋大帅怎么好端端地盯上他这么个不起眼的济世堂了呢?
这不是喜,是祸,是祸啊!
蒋英武在后堂内踱过来步过去,军靴停下来的当口已惊得阮大夫一脑门子的汗,“蒋大帅,恕在下医术浅薄,令千金的旧疾实在不是在下之所长,还请您另寻高明吧!”
“你瞧清楚了没有,你就说治不了?”蒋大帅的手搭在腰间的枪上,这一句说不好,就是要见血啊!
阮大夫连着作揖,一句赶一句地解释:“望闻问切,我观了令千金的气色,听了令千金的宿疾,问了从前的方子,细切了脉。令千金的病是幼年惊吓高热惊厥所致,若是早年间病起的时候得以根治,还不打紧。如今已是伤了心脉脑经多年,阮某实在无才无德,无能为力。近来洋人的医院很是昌荣,不知道大帅可曾领着令千金去那里瞧瞧,或许西洋人有些旁的门路也未可知。”
若是西医有用,他还需要领着睿多来这么个小地方找偏门吗?这些年,不管是洋人的医院,还是中医知名的大夫,就是民间的土方子,他也不知试了多少。可睿多还是这副少根筋的模样,叫他这个当爹的怎能不着急?
今儿个蒋英武就把话给他撩这儿了:“本大帅听说阮大夫有些本事,这才带着姑娘打省城过来,您这是不愿意给本大帅的姑娘瞧,还是怎么说?”
阮大夫赶紧作揖打尖,那从前的老规矩全用上了,“不是阮某不肯尽心,实在是令千金的旧疾难以逆转,以阮某的医术实在不能逆天而行。”
逆天?他只是想治好姑娘的病,恢复她幼年时的聪明伶俐,竟成了逆天之举?!
他就不信了。
一把掏出枪搁在桌上,蒋英武叫阮大夫看着枪说话:“今儿个我把枪给你搁在这儿,我姑娘这病,你治得,也得治。治不得,也得给我治。就算是逆天而行,你也得给我行,要不然我就送你提前启程,去见老天爷。”
“蒋大帅,您这不是……这不是强人所难嘛!”
“本大帅就是要强人所难,就是要逼你,怎样?”
黑洞洞的枪口就摆在那里,他现在就死,或者逆一回天看能不能活,蒋英武让阮大夫自己抉择。
他根本无从选择。
“要么我就试试……试试!”
阮大夫吭吭哧哧地应了,转脸蒋英武身后的宋副官拿了一袋银元丢在阮大夫跟前。蒋英武发话了:“这二百银元,你且收着。治好了,本大帅重金答谢,若是治不好……这济世堂的牌匾,我看,你就不用挂了吧!”
枪,他先收了起来;人,他就给留下了。
蒋英武在济世堂后院里转了一圈,这院里院外就这么几间屋,看样子也住不下许多人。罢了,姑娘长这么大也没离过他,趁着这回治病的工夫留她一个人过些日子,也算是让她历练历练。
宋副官将蒋睿多的几只箱子搁在堂屋里,又招呼人收拾起后院的几间屋子来。这当口的工夫,蒋英武已经拉着睿多交代开了:“睿多啊,你留在这里,让阮大夫给你治病,过些日子等你脑子清楚了,爹爹就来接你,可好?”
蒋睿多贴着爹爹,寸步不肯离开,“不要,不要,爹爹要丢了我,是不是?”
“不是,爹爹怎么会丢下我老姑娘呢!你安心在这里治病,很快爹爹就来接你,我们睿多最听话的,乖乖留在这里好不好?”
蒋睿多还是在那里闹别扭。祭青山拿出平素在堂上对付小孩子们的手段,笑嘻嘻地凑上前去,“有病要乖乖治啊!等治好了病,就可以跟爹爹回家了。乖乖地给大夫哥哥瞧瞧,等你治好了病,你喜欢什么,大夫哥哥给你买好不好?”
蒋睿多直勾勾地盯着他,好半晌从蒋英武的身后走了出来,一点点挪到祭青山跟前,没等他弄明白,一只小手捉住了他的长衫,紧紧地揪在手心里,再不松手。
蒋英武欢喜了,豁然地望着祭青山,“你是这济世堂的……”
“我跟随师父多年,已经出师,平素也坐堂,我叫祭青山。”
“祭青山?”这姓有些怪异,可好像在哪里听过啊!蒋英武寻思了半晌,总算想起来了,“这南边一带原先有个祭丰海祭老大夫,那可是一代名医,你可知晓?”
“正是在下祖父。”
“哦?”原是遇着故人后裔了,蒋英武很是感叹,“早年间我带着几千杆抢打到西南边,那时候受了伤,就剩下半条命了。亏得遇见你祖父正在那边采药,他吐了口口水拌着不知道什么名字的草药给我的伤口敷上,这就捡回条命来。那技艺,真是神了!”
许是一个外人竟忆起久逝的祖父来,祭青山情难自禁,禁不住说了几句这济世堂的来历:“祖父毕生游历,寻访古方灵药,以此增进医术。怎奈家严英年早逝,祭家只剩我一人。祖父晚年将我交托给师父,师父守着祖父留下的这家济世堂,希望能继承祖父的医术医德,惠及百姓。”
“原来当中有这么些来历,既是祭老大夫的后人,必定医术精湛,我就将小女交托予你了。”将睿多的手捏在手心里,来回地揉搓着,蒋英武很是不舍,“我们家睿多,你也知道……她身边从来没离开过人,你还得多费点心,不仅要医好她的病,还要照料好她的日常起居。若是有点什么闪失,可别怪我不看祭老大夫的面子,砸了这济世堂的招牌。”
平素里家里有了病人,着急上火说上几句过头话的主顾多了,祭青山也没当回事,诺诺地应了。蒋英武又嘱咐了睿多几句,终于领着人带着枪去了。
他前脚一走,阮大夫就把祭青山给拉到了一旁,“你跟他说那些做什么?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就是个为了女儿着急上火的爹嘛!”在祭青山眼里,这天下的病人都是一样的。
“他是皖系军阀的重要头目——蒋英武蒋大帅,他手里头有几万杆枪呢!”阮大夫想起那个动不动就摸枪盒子的蒋大帅头就疼,“他可是放下话了,要是咱们治不好他女儿的旧疾,他就要摘济世堂的牌匾。摘牌子是小,若是他这位小姐出个意外,他手下这几万杆枪能把咱们济世堂射成马蜂窝。可是,”拿手遥指坐在堂中央的蒋睿多,阮大夫压低声儿说着,“她有点傻,虽说脑子还不算太糊涂,可到底呆呆傻傻的。说白了,这就是个傻子,一个傻子,什么药能治好一个傻子?”
祭青山下意识地瞥了眼堂中央的蒋睿多,她似乎听见了师父方才的话,正盯着他看呢!抿了抿唇,祭青山不好意思地冲她露出一抹安心的笑。
在他眼里,她就是个病人,与芸芸众生无异的病人。
他万没想到,就是她,就是这么一个被师父称为傻子的丫头逆转了他这一生。
为了师父,为了济世堂,为了祖父留下的名望,也为了这看上去很可爱,笑起来很单纯的傻小姐,祭青山翻出了祖父留下的祭氏医书要纪足足熬了通宵。比照着《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温热论》、《湿热论》、《温病条辨》,终于下了方子。
“师父,蒋大帅说蒋小姐幼年时聪明伶俐,后来因为惊吓引致高热惊厥,这才导致如今的心志不足。我打算一方面帮她补益心脾、益气养血,一方面以袪淤化痰为主,开些血府平安、化痰通络的药。”
阮大夫认定她这病症治不好,蒋英武完全是淫威逼人,索性交给祭青山折腾去,他撒手不管,只管在堂上看诊问症。
祭青山亲自开了方子,亲自抓了药,亲自给她熬好了药,搁到不烫不凉的当口,亲自给她端进了屋里。
“蒋小姐,喝药了。”
他翻了一夜的医书都摊在桌上,蒋睿多正坐那里随意地翻看着,接了药汤子看也没看便喝了一口,转瞬间就吐了出来。她咂巴着嘴,吐着舌头,一张脸都揪在一处了,“太苦了,我不喝!我不要喝!”
“你不喝,这病怎么能好呢?”
他一个劲地劝,她一点要喝的意思都没有。祭青山想着跟她干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一条路不通,不如换条道走。他打开医药包,摊出一排针来,“药汤子咱们先搁下,先针灸好不好?通了经脉,喝下去的药才更有效。”
瞧着他手里的针,蒋睿多腾就站起身来,一副准备逃跑的架势。抱着脑袋,她满脸皆是惊恐,“你们又要拿针扎我了,你们又要拿针扎我了……我不要……我不要……”
看来为了治她这旧疾,蒋大帅可没少请大夫,没少想法子,她定是从小到大被针扎怕了。所谓英雄所见略同,这法子许是管用,不管怎么样也得试试啊!
祭青山追在她的身后头,又是劝又是说:“蒋小姐,不扎针不喝药病怎么能好呢?乖乖的,听大夫哥哥的话,很快就会痊愈的。”
“你骗我,你们都骗我。”
蒋睿多抱着头四处乱窜,看到靠墙摆放的香案,她提溜就钻了进去,“你们都说只要喝药扎针就能好,我喝了好多好多的药,喝得胆汁都吐了出来。我挨了好多针,扎得全身跟爹爹送我的刺猬似的,我的脑袋还是没有变得聪明起来。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家里的丫头奶妈子,背地里都叫我傻小姐、傻小姐,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就是个傻子,就算再怎么治也聪明不了的傻子!傻子!”
他把她往外拖,她拼命地往里缩。祭青山火了,对着缩在香案底下的蒋睿多一顿咆哮:“你自己觉得你的病治好、治不好无所谓,可是我有所谓。你知道吗?若是治不好你的脑子,济世堂就要被你爹夷为平地了。”
“我不管……我不喝药……我不扎针……我不要你!”
不要?祭青山砰地放下医药包,丢下一句“治不治随你”,他打起帘子就出去了。
祭青山也没敢走远,就窝在后院里收拾药材,晒晒这个,拨弄拨弄那个。许是过了三刻钟的工夫,有个轻轻的脚步声自背后响起,慢慢朝他走了过来。
“祭青山,我……我把药喝喽!我真的把药喝喽!我很乖的,那……那我们可不可以……可不可以不要扎针啊!”她在他的身后叽里咕噜说个没完,“有那么一两年的工夫,爹爹请回来的大夫总是给我扎针,扎得我全身都是窟窿,扎了针还不能马上拔了,得放在身上一段时间。有一回我顶着针站在镜子跟前,以为我自己变成刺猬妖精了,把自己都给吓晕了。后来我一扎针就头疼,咱们不扎好不好?祭青山,不扎针可不可以?”
祭青山扭过头来斜眼睇着她,“真的把药汤子都喝了?”
蒋睿多举着空了的药碗向他显摆,“喝光了,都喝光了,一滴都没剩哦!我乖吧?”
祭青山拉直的嘴角微微上翘,“行,咱们不扎针——埋耳穴吧!”
祖父《祭氏医书要纪》中所记,耳廓藏有各个脏腑的穴位,通过贴压埋豆主控心脑的穴位可以刺激这些部位,达到增强心志的作用。
方才跟她怄气的工夫,祭青山就想到了这埋穴的法子。想着她这些年的经历,他也是心疼。幼年聪慧,一场大病伤了心志,偏偏她那个枪杆子打出来的爹就是不肯认命,一拨拨地请大夫,一次次地医治,尝遍了天下的苦方子,全身扎满了针,结果心志没见长进,她倒是没少受罪。
一开始他只当她是寻常的病人,为了祖父留下的名声,他想好好医她。若是这伤心失智的毛病在他手上有所进展,他也算是长了名气。可渐渐地相处下来,他倒有几分可怜她,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医术帮她一把。
埋豆贴耳,药汤食疗,一日日地治着,一天天地诊着。有没有疗效尚不可知,倒是近来济世堂忙了起来。
赶上这三月天,半天晴来半天雨,许多老弱妇孺都寒热交替,宿疾渐起。阮大夫一个人忙不过来,祭青山只好丢下蒋睿多去坐堂。怕她一个人在家里惹出什么事来,祭青山也不敢把她单独丢下,领着去了济世堂。他在堂上看诊,她就在堂下的台阶上跟那些来看诊的孩子们瞎玩。
远远地就看她拿个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的,又在练习她的名字?见她跟孩子们玩得挺好,祭青山没再多想,安心地坐堂看诊。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外头便乱了起来。
有个大嫂抓了药出来正看到自家小子跟蒋睿多玩得起劲呢!她低头一看顿时火了,“就你也配教我儿子写字呢?你这写的是什么啊?是‘睿’字吗?你自个儿都闹不清楚这个‘睿’字怎么写,你还教我儿子?这要是教坏了,明个儿先生问起来,还以为是我们做爹妈的乱写一气呢!”
转过脸来,大嫂子训起自家的小子来:“我说,你傻啊!居然找一傻子教你写字,你想变成呆子是不是?”
“我不是傻子。”蒋睿多腾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了大嫂子的手臂,“我爹爹说我只是病了,我不是傻子。祭青山也说,只要我治好了病,我的脑袋瓜子就清爽了。我不是傻子,我是蒋睿多。”
那大嫂子一把甩开蒋睿多的手,脸上露出几分不屑,“瞧你穿得像个大家小姐,定是念过书识得字的,可你瞧瞧、你瞧瞧,你写的这是什么啊?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还说自己不是傻子,我看你不仅傻,还傻得厉害。”
她扭头招呼自家小子赶紧走人,旁边原本还围着蒋睿多的孩子们作鸟兽散,嘴里还不饶人,围着她不停地发出嘲笑声声,“傻大姐!傻大姐!蒋睿多,傻大姐!”
“我不是傻大姐,我是蒋睿多,我不是傻大姐!”
蒋睿多捂着耳朵对着孩子们大叫,可是声量并不足以掩盖孩子们的嘲笑声,她无望地蹲下身坐在台阶上,把头埋进了两只膝盖当中,再不想听那些她最不想听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嘲笑声渐渐消失,围着她的人群也渐渐散了。蒋睿多慢慢放下捂着耳朵的双手,露出两只漆黑的眼四下望望,抬眼便瞧见祭青山站在她的面前。
他蹲下身,让目光与之平齐。接过她手里的树枝,他点了点地上她方才写的字,“不错啊,上回‘蒋、睿、多’三个字都写错了,这回就‘睿’字错了一点,长学问了,下回就能全写对了。”
蒋睿多夺过他手里的树枝去涂抹她写的那些字,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不写了,不写了,我就是个傻大姐,再练也写不好,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对。”就算她再怎么努力,就算这一时半会写对了,下次呢?一转眼的工夫她又会忘了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又会写错。
这么多年来,她还没有习惯自己比寻常人低得多的能力吗?
他从地上拣了块石头,拨开她的手,在她写错的“睿”字下面添了一个“姿”。他拉拉她垂在耳际的辫子,痛得她吃叫了一声:“干吗?”
“认识这两个字吗?”
“睿、姿?”
“知道什么意思吗?”想来她也不知道,他说给她听吧!“‘睿姿’是指圣明的资质——你的心志也许比别人来的慢一些,但谁又知道那不是圣明才能拥有的资质呢!你很厉害,不是傻大姐。蒋睿多,你不傻,你就是你——蒋睿多。”
她许是比别人的心志来得弱,可谁又知道那不正是圣明的资质呢?虽然他的话,蒋睿多不太听得懂,但是悬在她心头的阴霾却因为他的话一扫而空,她的天地顿时晴空万里。
“谢谢你,祭青山。”她的手臂攀上他的颈项,紧紧地抱着他,她在他的怀里笑颜如花。祭青山的脸上却满是纠结,这大庭广众的,他和一位妙龄姑娘抱个满怀,这叫人看见了算怎么回事啊?
他死命地拉着她的手臂,她像只猴子似的吊在他的身上。两个人在车水马龙的大街边上纠缠着,怎么看都叫人浮想联翩。
暧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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