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代言情青山多睿姿(我的女王系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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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重如泰山

收拾好了行李,蒋英武派了宋副官亲自送女儿女婿回老家。

临走前祭青山才发现睿多可真是讨喜啊!公馆里上到管家,下到丫鬟,中间是老妈子、花匠、厨子、司机,听着小姐要嫁到夫家去了,一个个都挤上来跟她道别。

厨子早上三点半就起了,做了热腾腾一屉的点心让她带在路上吃;花匠包了好几兜的种子,教她去了南边以后种些花果蔬菜,吃起来又便宜又爽口;跟了她好几年的丫鬟哭得鼻子都红了,揪着她的衣角左右不肯撒手;自小带她的顾妈就更不用说了,跟亲娘儿俩也差不多,拉着手张了张口,一句话还没说,两行泪先出来了。

瞧得出来,他们是真心欢喜自家小姐,这感情不是蒋英武腰杆的那支枪逼出来的。

进了蒋公馆这些时日,祭青山算是瞧出来了,蒋睿多对下人半点架子没有,是真当成一家人来处。

伺候她的丫鬟打半人来高就跟了她,身上穿的裙子是睿多亲自挑的西洋裙,平常人家的小姐也穿不上一件两件;花匠的小子想上学堂,是她托人给送进去的,书袋还是她去洋行买的;他刚进蒋公馆,她就找他要治风湿的方子,说是给厨子的;平日里顾妈有个头疼脑热的,她跟进跟出,虽然做不了什么,一宿一宿地陪在枕边,亲闺女也就到这个份上了。

她那颗纯纯的心融进了天下,对谁都存着一颗善心。她爱着所有人,却不期望回报。都说她傻,她却是傻人有傻福啊!

蒋睿多慢腾腾地跟大伙儿告别,蒋英武却时不时地看钟,终于等不及了,他催他们赶紧走:“去吧去吧,得空再回来看看大家也是一样的。”

蒋睿多答应了,跟着祭青山上了车,两个人到了渡口,宋副官忙着招呼人扛行李,就他们俩坐在车上。

祭青山望着远处滔滔江水,想起了头天晚上蒋英武嘱咐他的几句话——不要带睿多回来,永远永远不要带她再踏入大公馆一步。

只怕……只怕她爹这回真的是凶多吉少。

蒋睿多并不知道祭青山在替她爹爹担心,她还兀自想着,“下个月……下个月是爹爹五十大寿,祭青山,你陪我回来给爹爹祝寿好不好?”

下个月?下个月许就见不到她爹了。该告诉睿多吗?祭青山犹豫着,到底张了张口:“睿多啊,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

“什么紧要的事?”他绷着张脸看起来好吓人啊!

祭青山努力平复着气息,抓过她的肩头,尽可能说得轻慢些,“直系军阀孙传芳的部队正向公馆开拔,他们要……抓你爹。”

蒋睿多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没缓过神来,下一刻她的手拉住车门就要下车。祭青山一把抱住她,说什么也不撒手,“我答应过你爹,要平平安安带你离开,绝对不让你有半点危险。”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蒋睿多拼命摇着头,手紧紧地攥着胸前的长命金锁,“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娘亲死在我面前,我不能再看着我爹爹……我爹爹……”

“睿多……”

她忙不迭地点着头,失去焦距的双目望着前方,她的浑身都在颤抖,“是的,我记得,我记得,我记得我娘亲临死前的情形,这么多年我一直都记得。经常午夜梦回就看到娘亲临死前望着我的双眼,我惊醒了,坐起身来,还是看到娘亲死死地盯着我……盯着我……爹爹不知道,爹爹以为我忘了,其实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我好希望我可以忘记,我拼命地试着忘记,可是我没有忘掉娘亲的最后一眼,却开始忘记很多事。会写的字,见过两面的人,刚刚放的洗澡水,昨天顾妈刚教的针线活,上个月先生教的课业……他们说我傻,我真希望自己彻底傻了,傻得连小时候发生的事都忘了才好呢!”

她再也不能眼巴巴地看着爹爹离她而去,再也不能。

祭青山下了车,为她拉开车门,“走吧,我陪你回去。”

既然失去她,他会不开心。那么,生,抑或是死,他都会陪伴她左右。

“我一个人回去就好了,你……走吧!”她就是再傻也知道一旦爹爹被抓,她将会落得何种下场,她不想让祭青山跟着她一起倒大霉。

祭青山一把抓过她的手,将她拖出了车,两只手紧紧交叠,他叫她知道,“我们是夫妻,还分得开吗?”

蒋公馆内齐刷刷站满了蒋英武的心腹,他们都是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人,有些还是看着睿多长起来的。蒋英武命人抬出三大口箱子,打开箱子,里头装的竟是一箱箱的金条。

蒋英武招呼那些跟随他多年的老人,“一人两根金条,带着家眷找块清静点的地方,置两亩地,好生过日子吧!”

“大帅!大帅……”

那些跟着他一路打下来的兄弟不愿就此罢休,“大帅,我们也知道现在时局艰难,可只要您还是大帅,只要咱们手里还有枪,就算拼个鱼死网破也要跟他们拼下去。”

蒋英武却是默然地摇了摇头,“大势已去,靠咱们这几千人成不了气候。所谓杀敌一万,自损三千,你们都是跟随我南征北战,血雨腥风多年的人,能活到这分上不易,我不能叫你们为了那明知道不会来的胜利再拼个你死我活了。”

他已经答应了孙传芳,自行解散部队,孙大帅将不再追究他这些兄弟。至于他,失去了手下这些人这些枪,也就等于放弃了他这条老命。好在睿多跟着祭青山去了,他留在这世上唯一的牵挂有了归宿,他再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沉沉地叹了口气,他拿起箱子里的金条往兄弟们怀里揣,“我蒋英武谢谢各位弟兄了,有什么罪,有什么难,我一个人顶下来。英武就求各位一件事,他日若见着我们睿多,能关照的地方烦请多关照几分,就算不枉我们兄弟多年的情分了。”

“大帅!”

老兄弟几个抱成一团,深知这一次是生死离别,蒋英武情难自禁,正说着体己话却听身后喃喃的一声呼唤,他以为今生再难听到。

“——爹爹。”

蒋英武心头一怔,不敢置信地回过身去,“睿多?”他本来已经坦然的心复又提了起来,一步上前走到她面前,他连珠炮似的问开来,“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走了嘛!祭青山……祭青山呢?”

站在她身后的祭青山静静地现出身来,他知道他有负蒋英武所托,然他还是选择站在了蒋睿多的身边。

“我不想让睿多日后都活在遗憾里。”

“你们呀……”蒋英武垂下了首,转脸告诉睿多,“这会子见也见到了,走吧!走吧!”

蒋睿多一把抱住爹爹的臂膀,紧紧地揣在怀里,好似如此就再也不会跟他分开了,“爹爹,你跟我们一起走吧!好不好?”

“爹爹还有事要办,爹爹……”

蒋英武话未落音却听外头一阵重型机械的嘈杂声,管家匆匆跑来报告:“大帅,大帅,方本仁方大帅来了,听说还带了新娶的四姨太。”

方本仁?不正是茯苓所说张功明的舅舅嘛!祭青山心头隐隐窜动着不安,他拉过蒋睿多,“睿多,你先从后门离开,我负责带你爹走,咱们在渡口会合,快!”

“我不走!我不走!”蒋睿多死死地抓住蒋英武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松开。

蒋英武见连祭青山说话都不顶用,招呼那些跟随自己多年的兄弟,“兄弟们,我们家睿多就拜托各位了,你们……走吧!”他将金条硬揣到他们的怀里,为首的几位老哥含泪点了点头,趁蒋睿多不留神,一个人将她扛起,一个人开道,大队人马护送着她从后门离开。

被扛在人背上的蒋睿多不停地挣扎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爹爹……祭青山……”

祭青山心中不忍,向着她离去的方向大声喊道:“我会带爹回去的,我答应你我会的。”

蒋英武怔怔地望着身侧的祭青山,好半晌光是张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青山,你刚刚叫我……叫我什么?”

“爹,”祭青山偏过头郑重其事地再唤了声,“我是您半子,您就是我爹。”

听着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祭青山代替睿多握住了蒋英武的手。望着他曾经怨过、恨过、诅咒过的这个男人,这一刻他却不想看着他离去。

“爹,我答应了睿多会带你一起走,我答应她的事,我要做到。”

“走?蒋大帅,都到了这步田地,您还想往哪里走啊?”

踩着高跟鞋,穿着华美异常的旗袍,她翩翩而来,停在蒋英武和祭青山的面前——他最不好的预感成了真。

“你就是方大帅的四姨太,茯苓?”祭青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高喊着要男女平等,要民主自由,要恋爱结婚的阮茯苓居然成了军阀的四姨太?!

阮茯苓巧笑倩兮,“说起来这还多亏了你和你岳父啊!要不是你们逼着我无处可去,我又怎么会投靠到方大帅的门下,有了今日的荣华富贵呢?对了,你还没见过我丈夫吧!他稍后就到,我生怕蒋大帅走得太快,先一步赶过来了。”

上前一步,她走近他,贴在他的耳边低语:“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要的是蒋家父女的小命,我要他们为曾经犯下的错付出代价。只要你站到我这边,我不会让方大帅伤害你的。”

退后一步,祭青山退到蒋英武的身边,替睿多握住了她爹爹的手,“我答应过睿多,会带她爹爹一起离开,我欠她的已经太多太多了,不想再叫她失望。”

“祭、青、山——”

阮茯苓无法置信地瞪着他,眼底涌着血光,她不敢相信都到了这步田地,他竟然拿命护住阻断他们幸福的仇人。

就为了那个蒋睿多?

她对他真的有如此大的魅力吗?短短不到一年的相处竟取代了他们自小相伴的这二十年光阴。

“你要背弃我?为了一个傻女,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弃我?”她不相信,她不相信祭青山绝情至此,“就算你对我没了情,那我爹呢?他终归是你的师父,对你还有养育之恩,看在他的面子上,你也不至于对我……”这般无情吧!

到了这当口,祭青山才渐渐看清蒋睿多对他到底有多重,重到将师父和茯苓两个人加在一起,也不足以叫他放开她。

“茯苓,当初睿多来济世堂的时候,邻居大婶骂她傻,我安慰她,说‘睿’字加个字就成了‘睿姿’,拥有睿姿的人就拥有了圣贤的智慧。那原本只是安慰她的话,然同她相处的这段时日我才发现,她一颗真心当真容进了天下。”

在她身边的人,会在不知不觉间被她吸引,家里的管家佣人如是,看着她长大的叔叔伯伯们如是,他亦如此。

你的双目会跟着她转动,你的心会被她塞得满满的,忽然之间你发现,她皱起了眉头,你也不自觉地感到烦恼;她笑得春光灿烂,你也跟着心花怒放;她爱着你的同时,你的心也在沦陷。

你肚子饱了,我就不饿了;你开心了,我就没有烦恼了;你笑了,我的天都晴了——不是只有她用这样的心在爱着他,他也在不知不觉中沦陷,满心里全都是她的影子。

所以,“茯苓,”他将蒋英武挡在身后,遥望着阮茯苓,他恳请她,“看在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上,放过我岳父吧!”

岳父?他喊他岳父,他在为了他的岳父,为他妻子的爹向她求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阮茯苓仰天大笑,“好个翁婿情深啊!好啊,我成全你一片孝心。”

她回身招呼那些兵士:“把机关枪扛进来,听说蒋公馆原先是某位大清王爷的冬令行辕,我倒要看看,是王爷的府邸坚固,还是我们方大帅的机枪强悍啊!”

“都别动。”蒋英武跨过祭青山,一步上前挡在了女婿的身前。回过身来,他替女婿理了理衣领,不惯穿西装的祭青山怎么穿都是别扭。他望着他像个慈父似的笑着,“你呀还是穿回你的长袍大褂吧!怎么看都觉得你还是穿那个更合适些。”

蒋英武扳过祭青山的身子,要他背过身往后走,“青山啊,从今往后我们睿多就交给你了。你……能再叫我一声‘爹’吗?”

“爹。”

“好孩子,好孩子。”蒋英武拍拍他的肩膀,在他的耳边轻声低语:“待会儿我叫你走,你就从后门拼命地往外跑,记住了?”

祭青山不明所以地偏过头望去,却见蒋英武的胸口鼓鼓囊囊不知揣了些什么东西。不等他弄明白,蒋英武一把拉开胸口的军装,众人顿时惊呆了——他的胸口竟然挂了一排炸弹。

“你想干什么?”阮茯苓努力稳住身形,然她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她的惶恐,“你以为这样就能把我吓退了?告诉你,方大帅带着大队人马正赶过来,就算你吓退了我,你能吓走成千上万的军士?我劝你还是乖乖跟我走,起码留你一具全尸。”

蒋英武仰天大笑,“阮小姐,活到我这个份上的人,还在乎死后是留具全尸还是魂飞魄散吗?我只求我唯一的女儿每天都活得开开心心的,就足够了。如今我女儿有了这么好的归宿,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闲话少说,蒋英武正经颜色,命令阮茯苓:“带着你的机枪退后,退后,要不然我就拉响身上的炸弹,了不起咱们同归于尽,我也没什么可损失的。倒是你,方四姨太,您可舍得这刚到手的荣华富贵啊?”

他说中了阮茯苓的心思,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后挪移,嘴里却督促着身前的机枪手:“给我把他盯紧了,方大帅的大队人马马上就到,我看他还能嚣张到几时。”

蒋英武握紧身上的导火线,拼命向祭青山使眼色,“走,趁方本仁还没到,你赶紧走。”

“爹,你跟我一起走,我答应过睿多,要带你一起回去的。”

“来不及了。”蒋英武推着他赶紧走,“睿多就交给你了,青山,睿多就交给你了,为了睿多……跑!”他将祭青山推了出去,转过身捏着导火线的手直面那一顶顶机枪大炮。

为了睿多,跑!为了睿多,跑!为了睿多,跑——

祭青山拼命地跑跑跑,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他下意识地伏倒在地,回过身来却见蒋公馆所在的方向火光冲天……

“爹——”

蒋睿多坐在渡口岸边静等着祭青山带回她的爹爹。他答应过的,会带她的爹爹一起回家,他答应过的。所以,他一定能做到,一定会带着她的爹爹来到渡口。

他们一家人会坐船顺江南下,回到吴越小镇,寻处院落落脚。白日里,祭青山去济世堂坐诊,她在家里拾掇拾掇,手忙脚乱地准备着饭菜。爹爹就在院子里歇着,偶尔翻弄翻弄祭青山晒的那些药材。

她晒被子的时候,爹爹拿出那套行武的架势有模有样地掸着灰、拍着尘,呛得她连连咳嗽,可到了晚上祭青山却喜欢那藏着太阳味道的被褥,暖极了。

她洗衣裳的时候,爹爹帮着拧水,结果因为拧得太用力,祭青山的褂子又破了,又得缝缝补补。可怜她补褂子的手艺还不如祭青山,劳大丈夫自己动手吧!

偶尔祭青山下厨,那可真是她和爹爹一饱口福的好日子,他随便炒的小菜也让他们大啖三碗米饭。吃完了饭没说的,洗碗一定是爹爹的任务,她还要在祭青山的教习下练字呢!

她美美地想着日后一家三口的好日子,美美地笑着,直到祭青山的脚出现在她面前。蒋睿多“腾”的一下站起身,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眉开眼笑地向他身后张望,“爹爹呢?爹爹来了吧?”

祭青山默然无语地望着她,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蒋睿多还不死心地向远处张望,“爹爹还没来吗?被什么事绊住了?”

越大的期望只会带来更大的失望,祭青山抓住她的肩膀,直接残酷地向她宣告:“你爹爹不会来了。”

“为什么?”她下意识地追问着爹爹的下落,“我爹爹呢?我爹爹呢?”

难道……

不!

抓住他的手臂,她拼命地摇着晃着,就想从他的口中听到一句肯定,肯定她的爹爹会来的,肯定她的爹爹不会离开她,肯定她的爹爹……还在这个世上。

“你答应我的,你答应会把爹爹带来,你答应过的。”

“睿多……”

她捂住耳朵不要听,不要听他的理由,不要听他的实话,不要听他的残酷。她只问:“我爹爹呢?”

不忍心望着她满怀期待的眸子,祭青山偏过头去,再不看她。沉默间,蒋睿多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爹爹,你开心吗?

我们睿多开心,爹爹就开心。

嘻嘻,祭青山开心,睿多就开心。

傻睿多……我的傻睿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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