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避之唯恐不及
君盟主万分确定这眼生的丫头绝对肯定是来捣乱的——可是有这种捣乱法吗?还是他已经跟不上现在武林的发展潮流了?
台下被炸飞的少年英雄豪杰们一齐敬畏地沉默。
忽然跃升为主角的袁去华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徒劳地又闭上。他本来不是善于言辞之人,第一次逢着这状况,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不伤及这小姑娘的颜面。
“谢姑娘,这——这是不成的。”
谢雁度睁着无比纯洁的眼睛看着他,问道:“为什么?”
袁去华对上那眼光,更加不忍心拒绝得太狠,尽量含蓄地道:“谢姑娘,你我素昧平生,彼此品行来历一概不知。这般婚姻大事,实在不宜太过草率。姑娘还是三思一下,上复尊长的好。”
他这番话确实厚道已极。以谢雁度的行止,大庭广众之下公然纠缠陌生男子,甚而以武力“强逼”,若换作别人,怎么也要给她安上个“妖女”的名号。
“我没有爹娘,告诉不了他们。”直接作答,谢雁度有些为难地低下头,“所以你不能跟我走吗?”
袁去华微怔一下,“抱歉——”原来是孤儿吗?没有人好好教导过,难怪看上去一点也不通人情世故的样子。
君盟主在旁听着,脸色有些沉郁。在他的感觉里,这姓袁的小子向来稳重自制,对着若影的时候更加把那“君子之道”发挥得淋漓尽致,逼得他饶是脸皮再厚,也不能不顾忌自己宗师的身份,没法子明白地把联姻之意直说出来。
不想现在看来,这一阁之主也并不总是谦谦到底,也有这么啰嗦不清的时候。什么叫做“三思”?什么又叫做“上复尊长”?用语暧昧成这样,却是什么意思?
“那谢姑娘,你是孤身一人到此?”
谢雁度摇摇头,“不是,我和师兄一起。”
袁去华松了口气,暗暗想到,总算找到能说清楚话的人了,“你师兄现在哪里?”
谢雁度伸手向台下指了指。
不等袁去华反应,君盟主深吸了一口气,抢先道:“这位姑娘的师兄在否?请上台来。”
连说两遍,声音绵长清朗地响遍全场。下面嗡嗡了一阵,过了好一会,却没有人站出来。
“喂,你在找什么?”谢守附近的一个少侠低头问他,“丢了东西?”
谢守蹲在地上,愣了一下,仰着头状甚苦恼地笑道:“是啊,我的钱袋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
那少侠理解并且同情地点点头,“这儿人这么多,难保混入几个宵小,还是小心点好。喂,你别找了,肯定被人摸走了,那贼偷了东西还会在原地等着你不成?”
台上的君盟主收回了目光,转头道:“谢姑娘,令师兄真的在下面?”
谢雁度老实地点头,“是啊。”
君盟主忍耐着道:“那为什么没有答应?”
谢雁度老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这丫头不会是脑子有什么问题吧?
袁去华轻咳了一声,“盟主,在下已打完了九场,还有一场可否请贵弟子代劳一下?谢姑娘的师兄现在不知在哪里,刀剑无眼,她一个姑娘家呆在这里,实在不大安全——”
能在十招之内打败芙蕖阁主的人会害怕什么“刀剑无眼”?君盟主几乎要忍不住到嘴边的冷哼。不过对方那种身份那种性情,既已难得地开了口求人,他自然不能斤斤计较地不答应,勉强点头,挤出台面上的微笑,“当然可以,袁公子不必这么客气。”
“谢姑娘,”袁去华垂下眼睫,“你可有去处?”
谢雁度眨巴着眼看他,期待地摇头。
怎么觉得这小姑娘等这句话等了很久的样子——袁去华怔下,丢开脑子里莫名冒出的念头,说道:“既然这样,就暂且随我回阁可好?这里的人很多,你师兄找回来的话,随便问一下会很容易得知你的去向,不用担心。”
谢雁度自然是大力点头。
在她的概念里面,你不跟我走,那么我跟着你走,也是一样的。
北街。
谢守踌躇地躲在墙角,眼睁睁地看着师妹和那姓袁的男人进了朱红大门。师妹的头一直保持左侧上仰四十五度的状态,他隔得这么远,也能感觉得到那目光中的热度。
实在是好犹豫啊——谢守抬头看向那门上的匾额,三个大字卓然生辉,一目了然地揭露了此地是什么所在。
芙蕖阁。
他虽然很少下过山,可听师兄师姐们说得多了,猜也猜得到像这种香艳名字的地方,多半都是寻花问柳之处。
真是看不出来,外表上那么严谨正直的男人居然从事的是这种行业。难道他就是凭着这副“绝对是好人”的面容来进行拐骗良家少女的罪恶勾当吗?在师兄姐们的描述中,通常从事这种工作的,都是挥着三条手帕扑着八层厚粉的中年大婶来着。
谢守换了个站姿,摇摇头。师兄他们的信息都过时了,果然什么都要眼见为实。
咳,好像想远了。现在的问题是,他是要拔剑英勇地冲进去把落入狼口的一无所知的师妹解救出来,还是由着师妹继续用左侧四十五度的眼神去燃烧那头披着羊皮的狼呢?
实在是好犹豫啊——又感叹一遍,他们下山也有半年多了,这是雁雁第一次明确地对某样事物表示出兴趣,虽然有点遇人不淑,可总比她看见什么都只想到吃的好,是不是?虽然,目前他并不知道雁雁究竟看中了那个男人的什么?
谢守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权衡利弊了好一会,终于决定——师妹喜欢才是最大的,其他的都可以忽视掉!反正那个男人在师妹手下连十招都走不过,明的不用提,要是来阴的,那也不怕,他躲在旁边守着就是。
打定了主意,他精神立即抖擞起来,抬头打量起此处的地形,思量着潜入的方法。
天上有一个太阳。
袁去华觉得他旁边也有一个,热度还比天上那个高出至少一倍。
“谢姑娘,”他略放慢了脚步,含蓄地问道,“你的脖子不酸吗?”
谢雁度扯着他的衣袖,听得他说话,眼神中的热度立时又攀升了一个点,“不酸。”
“可是你这样不大好走路吧?不注意脚下,会容易绊到小石子。”袁去华无奈。其实那倒也没什么,她从下了高台起,一路上就拉着他的衣袖没有放过,就算绊到石子也不会跌倒。但关键是,她一直盯一直盯——盯得他要没办法好好走路了。
“不会的。”回答是这么回答,不过谢雁度的眼光总算稍微从他的脸上移开一些,看向青石路边的花圃,“啊,豆蔻,我们山上也有。”
“是吗?你住在山上?”袁去华暗松了口气,微笑问。难怪,这小姑娘这般不解人事,大约连外人都没有见过多少吧。她武功高得离谱,应该是哪位隐居前辈的后人。
“嗯。三师姐的肉圆最喜欢吃它。”
肉圆?袁去华愣了下,反应过来,“是你三师姐养的宠物吗?”什么动物喜欢吃花?诸如牛羊之类吃素的,那也是食草吧?
谢雁度点头,想起什么似的欢喜地笑出来,“肉圆很漂亮哦,我和师兄下山的时候它很舍不得我呢,跟了好久。”
很漂亮的喜欢吃花的动物?他是难得会起无谓的好奇心的人,却因了她弯弯的笑眼,不由接下去问道:“肉圆是什么动物?”
“老虎。”
“……”他的脚步踉跄了一下。
“你怎么了?”谢雁度看看地面,又担心地歪头看他,“地上没有石子。”
袁去华苦笑,虽然知道匪夷所思,可是潜意识里就是相信她不是撒谎。摇了摇头,“我没事。对了,谢姑娘,你应该还没有用过午饭吧——”
一柄折扇破空袭来。
衣袖飞扬,五指飞扬,然后——纸片飞扬。
陡然从花圃里闪出来偷袭的华衣男子呆立着,看看手中光秃秃的两三根扇骨,又瞧瞧地上四散的纸片和木片,俊美的脸上浮现出痛不欲生的表情,发出一声惨叫:“我才买不到三天的描金折扇!两千五百两银子!黄漠子的真迹!”
袁去华轻咳了一声,“不好意思,南闲。她动作太快,我拦不住。”
温南闲心痛地瞪他,“我当然知道!我们武功差不多,你要是拦得住,我就不会连闪避都来不及。我的两千五百两银子,也不会转眼功夫就变成了一堆废纸!”
袁去华只好沉默。他不善口舌,也从不和人作唇舌之辩。就像君盟主认为的那样,在差不多同年龄的人中,他是少见的具备君子之度的那一类,那种温厚可靠的气质单用看的就能看出来。.
温南闲转了视线看向刚才出手的元凶,这回好奇的成分大大盖过了愤怒之意,“神通广大的袁阁主,你不是去比武招亲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说,还真带回阁一头小母老虎?”
谢雁度困惑地眨眼,道:“老虎没来,三师姐把它抱回去了。”
温南闲一怔。他没听到之前两人的谈话,不知道怎么会忽然岔出个“三师姐”。不过见她开了口,也就不管那些疑问,转而问她道:“你为什么弄坏我的扇子?”
这个问题好回答。谢雁度毫不犹豫,“你想打他。”附赠大大瞪眼。
感情是美人救英雄来了?温南闲噎了一下,而他潇洒无匹俊朗非常的温公子,就不幸地充当了这幕戏中的恶人男配角?
袁去华眼中闪出些许笑意。他当然不是会幸灾乐祸的人,不过听她这么说,莫名地就涌出些浅淡的欢喜。和“被维护了”这件事倒没有关系,只是这样可爱单纯的小姑娘,他实在很少见到。
温南闲见他笑就不爽,因为这快乐很显然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喂,我跟你说,你没碰过女人,不知道这种生物有多无常可怕。小母老虎上一刻是护着你,搞不好下一刻就反咬你一口——”他试图抬起手臂,用动作配合来增强说服力,这一动才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袁去华也发现了,默了一下,道:“谢姑娘,请你把南闲的穴道解开好吗?他是芙蕖阁的副主事,不是坏人,适才的攻击是闹着玩的。”这姑娘好快的手法,他一点都没看出南闲的穴道是几时被点上的。
谢雁度点头照办,解完穴收手的时候才第一次注意到温南闲的相貌,不由呆住了,手指就平放在半空不动。
温南闲看见她呆呆的目光,大为得意,深觉温公子的魅力真是所向披靡。
“师兄,”谢雁度下意识唤道,唤完了明白过来谢守不在,就转而去拉袁去华的衣袖,眼睛仍定定看着温南闲的脸,嘴里说道:“甘豆糖。”
“……”两个男人茫然地对视。
谢雁度执着地重复:“甘豆糖。”
那是什么东西?对于甜食毫无了解的两人又茫然地对看一眼,完全不明白这个名词是为什么突然地蹦出来。
花圃里一个正在除草的小仆慢慢蹭过来,小声插话道:“袁主事,温副主事,那是我北方老家的一种零食,苏州没有这个。”
温南闲恍然大悟地“哦”一声,“不过为什么——”他问到一半反应过来,脸色不由扭曲,“你是看到我所以想起那个什么糖?你看了本公子半天居然只想到莫名其妙的零食?我跟那什么糖哪里像了?”
小仆惊吓地咽了口口水,“好像是、是颜色。甘豆糖因为所加的成分,它是小麦色的。”
温南闲脸上的皮肤也是健康的标准的小麦色。
袁去华默默地别过了头。诚然他是不折不扣的君子,所以笑——也是偷着笑。
谢雁度失望了,“没有?”她眼角余光瞥见那小仆卷起的衣袖下露出的手臂,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目光追过去,失神地道:“鸡腿。”
小仆害羞地缩了缩,他年纪不大,还没有被女孩子这样毫无掩饰地注视过,却完全没注意她口中说了什么。
温南闲这时终于发现不对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面前眼神痴迷的少女两遍,迟疑地问道:“去华,这位谢姑娘——”他拿手中剩余的两三个支零扇骨比了比自己的脑袋,“是不是这里有些问题?”
袁去华收起了笑意,眉心微蹙,道:“不要胡说。她在山上长大,少见外人,只是有些不通世事而已。”
温南闲素知他性子,见他一本正经板下脸来,倒也不恼,只心中为他明显维护的态度大大奇怪。
袁去华此人,在拂心斋二十八个主事中是公认的端正严谨。他有时——好吧,是常常和其他主事八卦,提起袁去华都觉得很是神奇。
这个人不是出身书香门第,也不是什么高门大宅,就是普通的小街小巷里混拼出来,自幼还父母双亡,无人管束,亦无亲戚帮衬教导,却不知怎的就是天生的正派嘴脸,还不是表里不一的那种,而是从里到外全部如一的君子类型。尤其,跟斋里其他胡天胡地稀奇古怪的主事们比起来,那简直就是圣人的操行。
说了这么多,最终的重点就是,以往袁去华在女色这个问题上,用“避之唯恐不及”这种词来形容都嫌程度不够深刻——圣人嘛,都是这个样子的。
就比如说,每回君大小姐放下颜面来找他,他都只肯在前厅招待,八扇门扉还一扇不落地全部敞开,坐到一盏茶工夫一定送客。其实君若影出身武林,哪里有这许多讲究?只是别人摆明了端茶送客,虽没直说出来,暗里全是为她名节着想的意思,君大小姐脸皮再厚,总还是个姑娘,就只好一趟趟无功而返。
逼得她爹君盟主出绝招,想出了比武招亲的法子,不料袁去华宁可累得半死地去帮君大小姐比武,也绝不招她的亲。
温南闲背地里和金陵日及楼的主事薛嗅梅八卦起这事的时候,两个人都拍着桌子笑得半死。对了,当时小薛还说一定要来看看这场热闹,他要不是开玩笑,这两天就该到了。
到时可就真有趣了——温南闲不自觉挥着只剩两三根扇骨的“扇子”,越想越是乐不可抑。哈哈,小薛要是看见他嘴里的“袁木头”居然主动捡了个小姑娘回来,还有说有笑和乐融融的,那双桃花眼大概要瞪成荷花眼。
小仆打了个寒战,悄悄地遁回了花圃里。说人家姑娘脑子有问题,他瞧温副主事的脑子也不太正常,几根木头棍子挥得那么起劲,不是心痛毁掉的扇子心痛得傻掉了吧?
温南闲从陶醉的想象中回到现实,一定睛,面前早已空无一人。他急急转身,看到两个将要转弯的背影,忙叫道:“喂,你们干什么去?”
袁去华的脚步停了一下,转头道:“午时都过了,我们还没吃饭,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语毕,伸手拉住身旁少女的衣袖,“错了,厨房往这边转。”
粉粉的脸颊漾出傻笑,谢雁度乖乖地跟在他后面走。
温南闲晃了晃头,又揉揉眼。他怎么觉得那像是一头小狗跟在袁去华后面?真是——好乖好乖啊。
吃完迟了一个时辰的中饭之后,袁去华领着谢雁度去东边的客房。
路上,他有些担忧地看向身边,“谢姑娘,你的胃真没有觉得不舒服吗?”
谢雁度鼓着圆圆的脸颊,疑惑地看回他,摇摇头。
袁去华仔细瞧她的脸色,除了被头顶的阳光晒得泛出红晕外,确实没有不对劲的地方。但想到刚才饭桌上的一幕,他却总是不能放心。听着她还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努力忍着把她手里那个啃到一半的糖包没收的冲动。
厨房的李叔喜欢这小姑娘喜欢得不得了,现开火加了两个菜不说,连为晚上准备的点心都拼命塞给她,全不考虑她怎么能吃得下。
不过现在看来,显然是他多虑了。她岂止是吃得下?简直就是还没吃饱的样子。
“咳,谢姑娘,你平日在家,都是这样吃的吗?”袁去华隐讳地问。他虽然少和女子打交道,不知道她们正常的饭量该是多少。但一个十六七岁、看上去纤纤细细的小姑娘居然吃得比他还多,这——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而后不得不担心啊。
“唔,嗯。”谢雁度一口咬下去,正咬到甜甜的糖水,幸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幸福完了注意到他的眼神,愣了一下,把糖包举高了递过去,“你想要?给你。”
袁去华哑然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低头看到那个糖包的糖水快要溢出来了,忙道:“你快些吃吧,我不用。”
谢雁度的概念里面是没有“别人有可能是因为不好意思才拒绝”这种事的,见他不要,也不坚持,立刻就收了回来,继续边走边吃。
没一会工夫到了客房,铺盖都是现成干净的。袁去华善尽主人之职地指点了卧室的位置,道:“谢姑娘,委屈你在此休息半天,我会嘱咐门前守卫,见着寻你的师兄直接请他进来,你安心休息就好,莫要担心——谢姑娘!”
正往床上扑的谢雁度被他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定在半途,回头望他。
袁去华见着她傻傻的眼神,立即意识到失态,放缓了语气,只有些无奈,“谢姑娘,你手上都是黏黏的糖汁,不需要先清洗一下吗?”
哦。谢雁度恍然大悟地转头,东张西望着到处找水。找着了,快乐地扑过去,很用心地把每根圆润的手指都搓过洗净,然后湿淋淋地摊开举到袁去华面前,眼睛一眨一眨,亮晶晶地盯着他看。
这是要做什么?袁去华茫然地想,看看她的手,又看看她的眼,脑子里模糊闪过一点灵光,他试探着道:“很干净?”是跟他要赞扬吗?
少女可爱的脸庞就笑成了一朵灿烂的花朵,眼睛里满是愿望实现了的满足欢喜。跟着,她踮起脚跟,嘟起软软的嘴唇,叭嗒一声,亲在那张觊觎了很久的俊朗面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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