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无心流云
[……你这个家伙,根本不懂得怎么爱人!]
睁开眼的一刹那,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这句话。
程景颉坐起身,习惯性地先点了一根烟。
在记忆里搜寻,好像说这句话的那个人是大学时同宿舍一个脑子有毛病的家伙,因为以为女朋友被他抢走了,很难看地当众大喊大闹、被人拉开时吼的一句话。
他记得自己当时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个人面前,看着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脚却始终触不着自己,拼命地克制着暴虐的冲动。
是啊,我不懂爱人,那么懂得爱人伟大的你是怎么把女朋友给弄丢的呢?
当时是很想这样充满恶意地回击他的吧。
最终没有说出口,是否表明自己的脾气确实是有所改善了呢?
至少懂得克制了。
对那样弄不清楚状况的傻帽他一向懒得费唇舌解释,毫不犹豫地便把对方列入了“可以当作不存在”的名单中,而那个人也在大吵大闹后不久便搬离了寝室。
后来碰上这种状况多了,更是加倍厌烦,有时便干脆默认下来。反正他招惹与招惹他的女人那么多,谁知道里面有没有这个或是那个的女朋友。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突然在多年后的今天想起了这句话?
他摁熄烟翻身下床,打开手机看了看,两通未接电话,来自同一个人。
虽然想当作没看见,可知道对方会再打过来的,他还是回拨了过去。
“景颉?”隔着话筒都能听出那头欣喜的意味。
他“嗯”了声,问:“找我有事?”
“什么呀,没事就不能找你吗?你也太无情了吧,回来这么久都不说一声,要不是我碰上认识的人,还不知道你新年前就回来了呢。”
他没有吱声,摸出烟盒又咬了一根烟。
“听说他们的年末party你也去了,跟谁去的?”
“没有谁。”
那头传来“果然如此”的笑声,“这么可怜,孤家寡人的没伴儿?其实你要是说一声,我也不会介意帮你这个忙的啦!”
“容若,”程景颉开口打断她,“我们不是那种关系吧。”说罢,没有心思再去听那头明显语塞的女人如何打圆场,他以一句“我有事,不多说了”结束了通话。
将手机丢在沙发上,嘴角下意识地扬起嘲讽的弧度。
谁知道嘴上说着那样话的女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已经懒得去猜了,无非是爱与不爱那一套。
听都听恶心了。
之所以仍与容若保持来往,无非是懒得再换而已,反正女人都一个样,这个至少聪明些,知道该在什么地方适可而止。因为知道这个女人不敢烦他,所以对她提出的“成年人式的交往”,他便姑且信之。
手机又响了,程景颉不由皱起眉。扫一眼显示屏,却是大远,又一个最好是接他电话的家伙。
“有空出来,老地方喝茶。”认识了二十几年连脸都看腻了的人之间,永远不需要废话。
他也只是“嗯”一声便挂了电话。
梳洗,换衣服,下楼驱车到来过无数次的餐饮吧,很容易就看到大远那帮人。其中几个人的脸,真是看得熟得不能再熟了,那样地知根知底,可奇怪的是都待他十年如一日的客客气气,真正没有忌惮的人,只有大远而已。
他对越亲近的人,往往会越发恶毒。曾经在某一次一起喝酒时皱着眉问大远:“为什么十几年过去了,你还是像只闻到屎味的苍蝇一样粘着我不放呢?”
“说我是****的苍蝇?”那个粗神经的家伙是这么哈哈大笑地答他的,“那你是什么?”
程景颉很少有被人反将一军的经历,所以只好闷声喝酒,任自己与这个家伙的孽缘就这么延续下去了。
因为刚醒没来得及吃饭的原因,他打过招呼后便叫了一份简餐,端到旁边的小桌子解决。不一会便有人摇着杯子凑过来,不用抬头都知道是大远。
“又是睡到现在才醒?”对方啧啧连声,“工作的时候几乎不睡觉,工作结束后就连睡几天,照这样下去我该提早想好你的葬礼致辞了。”
“我的葬礼,为什么要请你这种人去?”程景颉头抬也不抬,“你放心,这一点我会在遗嘱里标明的。”
大远嘿嘿笑着,自动自发地在他对面坐下,“喂,我前些日子在街上碰到容若了哦。”
……原来是这个多嘴的家伙。
“她人真的挺不错,好像也很愿意进入你的生活圈子的说,你怎么不把她带来给大家认识认识?”
程景颉终于正眼看他,“大远。”
“嗯?”
“你这么鸡婆,想尽办法把我套牢,是不是怕以后我会抢你老婆?”
大远气结。
刚好那边有人喊他,所以他只是做了一个“小子你给我记着”的手势便端着杯子回去了,程景颉继续不当一回事地吃饭。
“——说起来大远,那个总跟在你身边的小妹妹怎么不见了?”
他不是有意要听的,只是离得太近,那样的大嗓门自然就传进了耳里。
“怎么?当初我鼓动你们去追人家时你们不追,现在人不见了倒惦记了?”是大远没好气的声音。
“嘿,不就是问一下而已吗?再说那一型的,我们哪敢轻举妄动,不小心吓哭了人家怎么办?”
“原来你们也知道自己是披着人皮的禽兽呀?认识这么久,我今天才发现你们还有这点自知之明。”习惯性地吐着槽,大远也有点纳闷了,“说真的,我最近还真叫不出她,一直跟我说中小学校考试,她们科室也忙起来,没时间。”
“借口吧,听都听得出来!”
“不会呀,佳佳性子一向爽快,为什么突然托辞……也不过是新年这会的事……”大远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扭头怀疑地瞪向这边。
程景颉坦然地回以“你有病”的目光。
真是的,关他什么事呀。
他有把人好好地送回家了,一根手指都没碰她,至于有没有掉头发则不是他能负责的范围,做什么要怀疑到他身上?
真是有病。
他把空了的餐盘推开,点起一根烟,虽然把大远瞪回去了,可眼前却不期然浮起那晚的情形:似乎连空气都要凝结了的冷冽夜色,穿着长款大衣的短发女孩俏生生地立着,面上似笑非笑、不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地问他——
“你说我可以随便选一个交往试试,那我能不能选你?”
那个女孩……是叫佳佳吧?说来这几次聚会还真没见到她的样子。
如果她真的因为那晚他干脆的拒绝而心有芥蒂的话,那程景颉只能说,她真是够嫩。
趁早别跟他们这帮人混在一起了,不适合。
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对那个女孩有印象了,反正不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有一段时期,那个女孩在他脑中只是“最近常跟在大远身边的人”、“似乎有一个普通到在街上大喊一声,十人会有九人回头答应的名字”以及“人看起来很无趣”这样破碎的概念而已。
她的形象真正成形是在有一次,他从外头抽烟回来,正好瞥见那个女孩在角落里背过身,偷偷笑了一下。因为是对着他的方向,那一刹那对方灵动的眉目以及嘴角带了点狡黠的弧度如同正好按动快门般,瞬间定格在程景颉眼里。
当时并没有在谈论什么有趣的话题,所以他难免有一种感觉: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女孩其实在扮猪吃老虎。
当他们这些自以为个性张扬的家伙在大放厥词、拿别人的事开涮时,也成了另一双不动声色的眼的观察对象,并因为某些她认为滑稽的地方而被偷偷嘲笑着。
那之后程景颉有正眼打量过她,实在是一副邻家小妹型清秀不起眼的长相,清汤挂面的短发配上柔顺的眉眼,仿佛不需要额外装扮便可直接拉去片场演女配了。
而且不是女二号,是女N号。
唯一有些看头的是她的眼睛,平时都目光低垂半掩着,偶尔抬眼看人时才显露出漂亮的杏仁形状,黑白分明得很。
他在那双眼睛里没有看到太多杂质。
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即使嘲笑别人也只出于有趣,自得其乐的善意,倒不是什么自命清高的冷嘲热讽。对于后者,程景颉在自己的活动圈子里已见过太多。
所以才对这个女孩终于有了印象,也记住了大远对她的称呼——佳佳。
果然是个普通到极易忘记的名字。
只是也仅限于此了,他对看起来很单纯的女人一向是没有什么兴趣的,不管是真单纯还是假单纯。
真单纯的经不起逗,常常因为一个你觉得没什么意义的举动便自作多情了,还不容易转移目标,缠人。若是装的,与她打交道虚虚浮浮,对他这种厌腻了你追我逐游戏的男人而言,太累了。
况且怎样单纯也好,保质期也不过初入社会的一两年,真能不变的是防腐剂加太多,入口索然无味,无趣得很。
因而在这个问题上,程景颉全然无法理解有些偏喜欢招惹小家碧玉、几乎像得了强迫症的男人。
可即便抱持着这种态度,他仍依稀记得,自己在某天晚上还真因为无聊而有心招惹那女孩过。
忘了是哪天了,只记得自己那天的心情不大痛快,虽然连不痛快的原因也给忘了。他不痛快的时候会变得比较有攻击性,很想拉别人跟着自己不痛快。
就是在那样的状况下碰见了何佳。
即使大多数时候是人家招他,可并不代表程景颉对招人这码事不在行。只要在眼神语气里略做变化,很容易就能营造出暧昧的气氛来,对没什么经验的稚嫩对象而言这样不露骨的方式最容易奏效了。
那女孩不迟钝,很快就察觉到了他的反常,一路上都不自觉地流露出防范的态度,所以程景颉很快就无趣地打消了招惹她的念头——不是招惹不上,而是她那种态度让他发现了自己的无聊。
因为莫名的情绪不佳而去逗弄自己压根不感兴趣的女人,真是无聊到家了,他已有许久没做过这种事。
与那女孩勉强称得上暧昧的时候那仅有那短短几分钟,其他时候两人甚至连是不是朋友都很难说,顶多算是“朋友的朋友”吧,所以对何佳那句突如其来的“我可不可以选你”,程景颉只有莫名其妙以及“她是不是在说笑”的感觉,也许还有点“又来了”的疲倦。
因为已经很习惯应付这种状况了,他没有一丝为难地干脆拒绝了。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在驱车离开时似乎是有点失落的。
搞不好他其实对那个叫做何佳的女孩抱着莫名的期待也说不定。
并不是男人对女人的期待。
审视身侧,不管愿不愿意,程景颉都得承认自己总是处于“常遭同性敌视而被异性莫名喜欢上”的位置。因为为人不怎么客气的原因,撇去不喜欢他却得维持表面上的客气的泛泛之交以及太了解他的过去而总是小心翼翼的熟人,他其实并没有所谓的“普通朋友”。
那种因为彼此不了解,所以反而能够没有顾忌地交换只言片语的朋友。
而何佳就是给他“说不准能成为那种朋友”的感觉。
至于为什么就懒得去想了,因为事实证明他的直觉错了不是吗?事情发展至此,未免叫人兴味索然。
她自己消失了也好,省得总是碰面提醒他自己的愚蠢。
竟然对别人抱有期待,真是愚蠢到家了。
“在这里发什么呆,不过去坐?”从旁伸来一个玻璃杯子在他眼前晃动,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又转了过来的大远。
程景颉看他一眼,掸掉积得有些长了的烟灰,“我在这边抽根烟。”
对方在他旁边坐下,状似漫不经心地道:“景颉,你今年好像都没回过家吧?”
他闻言,面上虽然不动声色,眸子却不由沉了沉。
“你看新年都过了,再不久都可以办年货准备过春节,你不会打算拖到那时候才回去看看吧?你那些亲戚们知道我俩混在一起,若是怪罪下来,我可吃不消。”
所以他才觉得跟太知根知底的人来往也很烦。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无动于衷地说:“我工作忙没时间,他们能怪你什么?”
“嘿,你这话骗别人去吧,当我不知道你刚拍完的那个是大单子?以你的个性,哪会这么快就接新活?”
程景颉皱了皱眉,刚要开口手机就响了,是合伙人的电话。
“合伙人”其实是对方自谦的说法,确切而言应该是介于boss和经纪人之间的角色,因为以前合作过好几次,对彼此的实力都比较认同,所以当对方独立开了一家文化公司向他发出邀约时,他没有拒绝。
几年的合作下来并没有不满意的地方,应该说是比较适合他的一种工作方式,生意方面轮不到他这个容易得罪人的摄影师操心,而公司也不是非他一人不可,想休息时单子自然会由其他大大小小的签约摄影师接下。只是多年的名气积累下来,他想饿死还真不大容易。
在电话里简单说了几句,大致是合伙人以前老师的女儿要拍个人照,本来谈好的摄影师突然有事没法接下了,又找不到别的符合要求的人选,问他能不能帮这个忙。
程景颉只略想了想便答应了。
结束了通话后,朝大远扬扬手机,“你瞧,我很忙的。”
然后心情很好地欣赏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气急败坏的样子。
他其实已经有很多年没接过这种私人性质的活了,而合伙人这些年一心朝商业摄影发展,对这种影楼模式的私人写真几乎不屑一顾。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合伙人的老师他听说过,圈子里名气极大的一位前辈,做女儿的想必也是一觅众山小,寻常的摄影师都看不进眼了吧。
难怪会找上他帮忙。
程景颉其实不怎么挑活,这也是合伙人当初欣赏他的原因之一,只是到了后来就变成对方得替他把着关,不是大单子不接,防他掉价。
这个商业的世界,想想真是可笑。
因为是相对的工作,他又正好处于空当期,次日便联络好驱车到了邻近的一个古镇。女孩子长得很漂亮,一副做惯了模特儿的样子,竟然也相当专业。造型师化妆师一路小心伺候下来,拍出的效果古色古香,很让人满意。
客户要求诸多的商业摄影做久了,难得能这么干净利落地拍完一个片子,大家心里都痛快,收工后便结伴回城泡吧。程景颉还是一如往常懒懒地坐着抽烟,突然听到旁边有人问他:“一会我们要不要单独去喝一杯?”
他扭头,看到昏暗暧昧的光线下,女孩挑逗的目光。那样的大胆妖娆,倒不是很讨厌的。
他瞥了近旁若无其事却分明已将耳朵竖了起来的合伙人一眼,心想:能发出这么不讳他人耳目的邀请,应该是很有自信不会被拒绝吧。
于是也笑笑与那女孩碰了一杯。
酒到半巡,趁别人都玩得有些high的时候,他接到对方的暗示,慢条斯理地随她出了门。
对方虽然也开了车来,却想让他载这一程,不过又被他一句“回去时不方便吧”打消了主意。两辆跑车一前一后开出了停车场,因为已经说好是上她那去,所以由女孩子开在前头领路。
在等红绿灯时,程景颉由对方的后视镜看见她笑着朝自己招了招手,于是也淡然一笑。
指示灯转绿,她率先冲出,他缓慢开动,然后在中间插进了几辆车子的时候一打方向盘,扬长而去。
到这时才将车子停在路边,点了根烟。
可以了吧,自己已经在众人面前给她面子了,即使她打电话来也能以突然接到工作敷衍过去。
前提是那女孩真的会傻到打电话来追问。
下次如果有机会见面,彼此都会默契地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而认识的人也不会说什么,顶多以他们为对象私下八卦一番。
男欢女爱,无非如此。
不知为何有些疲倦,他想着要不要把容若叫出来,可又觉得索然。
无意间瞥见自己丢在副座上的东西,最上面的是半夹在工作簿间的几张薄纸,好像是今天见面寒暄时对方给他的,不知又是她父亲哪一个学生的个人展。
还不想回住处,也不耐烦听大远唠叨,干脆去打发一下时间吧。
想着,程景颉发动车子,转向了往艺术中心的路。
当初走进摄影这行完全是偶然,虽然并不能说全无兴趣,可更多是抱着“想早日独立”的出发点,所以摄影对他而言比较像是吃饭的工具,谈不上有多热爱。也因此,除了必要的了解之外,他并不是很关注圈内的活动,连自己的个人展也是合伙人要求才勉强举办了几次。
场内一如所料的寥寥,来的人中不知有几个是真正慕名而来,又有多少是圈内人过来捧场一下而已。程景颉草草扫了一圈,便找了个地方坐下,艺术中心这种地方其实最适合一个人不被打扰地待着,唯一的缺点是不能抽烟。
只是这次他一坐下就感觉到了明显的视线,抬头望去,盯着他瞧的是一个面生的女孩,反而是她身边目光投向别处的同伴长着一张他认识的脸。
还没来得及开始考虑“要不要装作没看见”这种问题的时候,那个面生的女孩已经堆起笑脸,拉着同伴走过来很热乎地开口:“程先生,真巧啊,你也是过来看展览的?”
虽然对对方的脸完全没有印象,程景颉却面不改色地草草点了个头,敷衍地回应:“你们也是?”
女孩嘿嘿一笑,“算吧,我们局参与的美术展场地就在楼上,现在还在布置,过几天就开展了。我是到人家的地盘来观摩观摩,顺便拉上佳佳,当作答谢她上次帮我约你出来。”
她这么一说,程景颉才记起这回事来,终于能把眼前这女孩的脸与那天的“爱好摄影者”重合在一起。不由瞥了眼微笑着站在一旁的何佳,她身上已经没有了方才那种很明显想避开他的感觉,淡然得就如偶尔碰到又不怎么熟的朋友一样。
程景颉突然想起,自己开始正视这个女孩,正是那天在公司的楼下,她微笑着提醒他她的名字。
人与人真的很不一样。有人只见过一面就觉得他肯定记得她似的熟稔地上来搭话,就有人认定他不会记得而自报家门好几次。
他不知道哪种算是正常。
“对了程先生,你下周有时间吗?有空的话不妨来看看我们的美术展呀,虽然是超级业余的水平,哈哈!”
即使如此又何必邀他。
心里这么想着,程景颉却没有说什么,虽然以他从前的性子多半会直截了当地拒绝。
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会把场面弄得尴尬的时候,就沉默吧——忘了是哪位长辈给他的教导了。
“到时我会负责现场哦,你如果可以来的话……”对方还是很热切地游说着,正当程景颉开始不耐烦地觉得还是明确拒绝算了,一直没开口的另一个人却出声了:“程先生,如果你能来的话小于一定会高兴的,这次美术展她出了不少力。小于,我们只能希望程先生下周别太忙了。”
她的同伴给她猛然点醒,一个劲地点头,“对对对,瞧我一直唠叨。”
程景颉不由又看了何佳一眼。
不仅为她的解围,还为她似乎特意强调地提了两次“小于”,仿佛在给他提醒似的。
……看出他其实根本不记得那个小姑娘姓甚名啥了吗?
程景颉这个人,基本软硬不吃,不过相对而言还是比较服软的,所以他点了点头,“我尽量吧。”
一句场面话,皆大欢喜。
他原本,不大想搭理这两人的,可又莫名起身陪她们再绕了展馆一圈,一边走一边回答那个于小姐关于摄影方面的问题。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上会多答几句话,这就是他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礼貌,也许是看出对方并不是业余者中纯属跟风玩玩的类型,而是真正有兴趣,让他想起来初入这个行业时的自己。
虽然他不肯定这种热情能持续多久。
姓于的女孩话说得太多,口干了,问过他们要不要喝饮料后便跑去买水了。程景颉百无聊赖地扫了一眼始终安静地跟在两人身后、眼下显然也无意开口的何佳,突然起了坏心,便凑过去问:“没关系吗?”
“什么?”对方愣了一下。
“你们那个美术展呀,我去看真的没关系吗?你其实不大想见到我吧?”
她的目光,在今晚首次移到了他面上。
就这样看了他几秒钟,然后竟然笑了。
“没关系的,”她以那种真的觉得好笑的表情作答,“我又不是工作人员,到时不会在展馆的……其实程先生,那天的事你别介意,也别顾忌着我,我不至于那么不识趣。”
程景颉有一种应该被安慰的人反而去安慰别人的荒谬感。
搞什么,明明是她被拒绝后就避而不参加大远他们的聚会,刚刚也是一脸恨不得绕道走的表情,所以心有芥蒂的人是她才对吧?
真的以为他很介意吗?这女人未免也太会自作多情了!
可是想想,为什么自己会主动提及那件事,用的还是让她误会的句式呢?
……好像是出于想看对方尴尬的坏心。
程景颉反省了一会儿,因为自己也有错,所以就忍住了出言嘲讽对方的冲动。
斜斜瞥了一眼仍在微笑着的女孩,他问:“你,以前是那种大考时会发挥得比平时测验好的学生吧?”
因为这样突兀的问题,对方毫无防备地露出“你怎么会知道”的错愕表情,程景颉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果然,远远望见自己时还一副不安的模样,真正走到面前后却神态自若起来,不正是“越是关键时刻越会发挥潜力”的类型?
他低头嗤笑一下,又问:“你和这个……于小姐,关系很好吗?”
“还可以,她是另一个科室的同事。”虽然被他笑得一头雾水,何佳还是诚实地答了。
“还可以”换而言之就是“不熟”吧?今天也是被拉来的,她一看就是那种很容易妥协的个性。
莫名地,在来这里之前那种很疲倦的心情突然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再这么捉弄这迟钝的家伙下去自己就跟幼稚的中学生没两样了”的醒悟,所以他收了笑,抬腕看看时间,“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再跟你的朋友说一声吧。”
“呃?”何佳显然跟不上他的转变速度,下意识叫了一声,“程先生?”
已经走出了好几步的程景颉回头看她。
“啊……没什么,再见。”
她看着他,脸上是还没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