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礼物与鞋子
是梦，他很清晰地知道这是一个梦。
他冷眼地看着自己，看着满脸震惊的自己站在一面镜子之前，镜子里面在飞快地上映着有他在的画面。
从出生到死亡。
而且，不停地重复着遇到一个有着一双漂亮的半月眼的姑娘。
然后，每一次都是因着这个姑娘悲惨地死去。
死亡在一幕接一幕地重复着，也逼得眼前的自己脸色越发的青紫难看。
他的目光冷冷的，心却怒意翻腾。
他要醒过来，他要醒过来！
可是，他就是无法从这样一个气氛叫人窒息的梦境里醒来。
终于，他听见了自己绝望的叫声，看着站在镜子前的自己痛苦地抱头跪在地上。
心跳犹在，没有快也没有慢。
忽然，身后出现了一个人，那个人的手徐徐地贴上了他的左胸，紧紧地按在他的心脏之上，就像是之前所梦到的每一次。那个人的指甲，那样的尖利，透过衣服，往他的肌理陷进去，刺痛的感觉渐渐出现，衣服上开始腻湿着，不必低头，就知道指甲穿透了衣服，刺入了胸膛。
然后，眨眼之间，他已经与站在镜子前的自己合二为一，只是，却没能摆脱掉身后的人以及那越发深陷于他胸膛的利爪。
他转头，只见那人的脸始终陷在黑暗的阴霾之中，瞧不清楚。
而镜子里的画面，也终于定格，柔和的光，透过冷澈心扉的镜子照在他犹带惊悸的脸上，他转头，看着画面里的自己，是个和尚，手执着细白得可爱的幽莲，是单膝跪下的，在他的跟前，则是一名白衣飘逸的女子，那半月般的眼儿，尤为深刻，正以一种半带错愕的目光深深地注视着画面里的他。
“你可记住她了？记住她吧。”身后的人，声音杂混，似男似女，或苍老或稚气，交杂出一种说不清楚的刺耳，“记住她，然后拿回属于你的……不然，你的……就属于我了。”
总是这样，当重要的字眼出现之时，同时也会被刻意地消音。
而随着那人声音落下，只觉得胸膛一阵尖锐无比的刺痛，他无力地倒落在地上，拼命地喘息，可那人的手，却越发的埋进他的胸膛里……
“可话又说回来了，你哪能忘得了她啊？”
他才不管那个人到底要说什么，要他交换什么，他只要从梦里醒过来！
“真有趣，你能忤逆我吗？”
那声音是揶揄，也是在警告，刺进胸膛里的指甲，终于抓住了什么。
疼痛逼得他汗如雨下。
醒来，快醒来！
视线迷蒙，思绪也溃散，但痛的感觉却越发的清晰。
然后，就当痛楚变得极致，血腥之味也越发的浓烈，忽然，他闻到了一股静腻的香气，清幽的，熟悉的，叫人怀念的……
“啪——”眼睛睁开。
刺眼的白使得他拧住了眉心，却硬是不肯闭上双眼。
他怕，对，他在害怕，害怕一旦闭上了眼，又要梦到那个可怕的梦境。
不过，当他想要起来，却意外于身上的压力，垂目，有点意外地看着那个伏趴在自己身上，正笑嘻嘻的她。
空气中，依然是那股浓郁的香气——是……白莲之香？
他低着眼，掩去了所有的情绪，想要沉淀心中未散的悸动，还有不该有的怀念之感。
“你怎么跑到我这边来了？”
再看她时，眼中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只是，却疑惑于她眼里浮现的疑惑。
“怎么了？”
“来，叫……”
“嗯？”
“来叫痛。”
叫痛？他吗？
噩梦之后的反应总是有点迟缓，就连脸上的表情也百般错漏，透过她清澈的眼儿，他看到了自己的狼狈，深呼吸，“你听到我叫痛，所以特意抱着我？”
“嗯。”
“小净真乖，我带你去吃东西吧。”
“嗯！”
紧绷着的小脸终于放松了。
似乎是他展露了笑容，也让她终于放下了心来。
说实在的，她真的很容易就能满足，单纯地因为他主动的接近，她就对他百般地信赖依赖。
这么说吧，即使是她最不喜欢吃的面条，只要是他递给她的，她就乖乖地吃下去，还装作很好吃的样子来讨好他。
而在刚开始的时候，她不会用筷子，是他手把手地教她，她学东西的能力其实很好，但为了要他高兴，她会逼着自己去练。他就曾经在半夜里发现她偷偷跑出去，捡了干树枝练习握筷子的姿势，干树枝上有梗，把她小小的手指都划破了，她却完全不去理会，只是专注地去夹地上的小石头……
“两位客官，想要吃点什么吗？”
“面，阳春面。”他托腮，注视着她，而她一边对店小二说着话，一边偷偷地看过来，然后按照他教她的，竖起了两根手指头，“两碗。”
“好咧，阳春面两碗……”
“慢着。”他懒懒地开口，迎着店小二与她疑惑的目光说道，“阳春面就不必了，有什么地方小吃，尽管端上来吧，还有，要一碗肉饺子。”
“好咧，客官，等等马上给你端上来！”
店小二霎时眉开眼笑地走开了，而她，疑惑地看着他。
“说话。”
“来，喜欢，喜欢阳春面。”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心，看着她疑惑的眼神，用手捂住了嘴角，“小净不喜欢，以后都不吃面了。”
“喜欢，喜欢的，我。”
“别紧张，这样吧，是我不喜欢吃面，好不好？而且，我也想让小净尝尝肉饺子的味道。”
她的小脸扑红扑红着，没想到他发现自己不喜欢吃面条后没有生气，反倒还陪着自己不去吃，“来，爹，好不好？”
“不好。”他打断她的异想天开，“我的年纪，顶多是当你的兄长。”
“哥！”
他怎么不知道她这么会得寸进尺？
嘴角有点抽搐，他瞪着她那开心的表情，然后，偷偷瞄了瞄那晴朗的天际，啊啊，昨天还是电闪雷鸣，如今倒是晴空万里来着？
才纳闷着，忽然有个老和尚端着面大旗走上楼来，见了他，二话不说就坐下，“这位公子，神啊，神啊，老夫算命数十载，第一次瞧见像公子这么特别的面相……”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他懒懒地抽回被拽住的手，从钱袋里掏出了碎银，搁在桌上，“我从来不信算命之说，钱拿去，请到别的座位去吧。”
“老夫可以不为钱，让老夫给公子赠两句吧！”
“你烦不烦？”
“公子是难得的命好，可是却有一劫，是天劫，老夫……”
见他摆明了不给好脸色，那老和尚叹了叹气，本欲转身离开，却在转身之际忽然见到了拿着筷子练习的白净衣，失身叫道：“天，姑娘，你的面相……神啊，神啊……哎，公子，姑娘，你们先别忙着走！”
她不解地被他拖着走，看着他拉过了送茶上来的店小二，塞了银子，然后，那店小二便去挡住了那个老和尚。
“公子、姑娘，你们的面相注定相克，硬要在一起的话一定遭劫，先别忙着走啊，这事攸关性命……”
那老和尚给她印象不深，唯独这句话，彻底地进了她的心里。
她好像有些懂，又好像没有懂。
想问他，不过，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她乖巧地按捺住心中的疑惑，知道他在生气，不敢再多说什么。
直到，经过大街上摆卖的馒头摊子，她拉了拉他的手。
他回头，看着她指住那冒着香烟的馒头，“饿了？”
她点头，而他弹了弹她的脑门，终于露出了让她放下心来的笑容。
不过，这次他没有买很多，只买了一个，递给她，而她接过后，分了一半，递到他的手里。
“我不饿。”
“来，吃。”
“不，你吃，我们去给你买鞋。”
她听了，有点失望，但她还是乖乖啃咬着他递回来的那半馒头，虽然没有被他吃过，却觉得很好吃很松软。其实，能让他像往常那样笑，她已经很开心了，因为，看着他皱眉，她又帮不上忙，就会有种被摒弃在外的感觉。
但是，她很快又惹他生气了，就当他为她买了鞋子，要丢掉大五送给她的那双鞋子，她跑过去阻止后。
“这只是双破鞋子，丢掉不可惜。”
“大五送，礼物。”
他试图说服她，她也试图说服他。
“这才是礼物，这个，不是。”
“都是，一样的，都是礼物。”
他张了张嘴巴，居然说不出一个字来。
该死，看着她紧张地把那双破鞋搂在怀里，他有种发狂的感觉，明知道她是孩子心性，明知道她太害怕被遗忘、害怕被别人拒绝，所以只要旁人对她好，她就不会拒绝，但是，他就是很不高兴，尤其，她现在搂在怀里的可不是他送她的东西！
“小净乖，礼物一份就够了，鞋子也是一双就够了，多了也用不着的，对不对？”
他自问已经端出了这辈子最温柔的笑容，就不怕她不从，果然，她乖乖地点头，只是，就当他想要从她手上把大五的那双破鞋子拿过来时，她却忽然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把他送她的鞋子脱下。
“小净，你……”
眼见着她重新把大五的鞋子穿上，他目瞪口呆，而她把他送的鞋子抱在怀里，抬头，冲他就笑，“礼物。”然后，指了指脚上穿的，“鞋子。”
被……
被她打败了。
这种一个思维坚持到底的正面思考方式，能说她是笨蛋吗？或者，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聪明许多吧！
看着她把他送她的鞋子抱在怀里，宝贝似的，即使她真的要一直穿着那个叫大五的小伙子送的破鞋，他似乎也找不到再生气的理由吧？
但是，看着她穿着完全不合的鞋子走路，那样的辛苦，他投降了，拉着她，走进附近的茶馆，取过她手里的新鞋，“乖，把鞋子换上了。”
回答他的，果然是摇头，他不禁掐了掐她的小脸，“听话，大五的鞋子你就留着吧，我不扔了。”
“不扔？”
“嗯，快换上。”
天知道，他居然为了一双鞋子，沦落到哄骗小女孩的地步了？
显然，这一幕让急匆匆飞奔过来的一行人也侧目了。
他抬眼，看过去，唇边掠过一抹冷笑，“你们是白将军的部下？”
被点名，领头的将领赶紧整了脸色，“唐大人，我们是按照将军的吩咐，特来接你过府一聚的。”
听后，他转身，向她伸出了手，“小净，等你的人来接我们了。”
等她的人？
不但她疑惑着，来接他的人也是。
而这时，一个娇纵的声音在后面响起：“陈副将，你怎么没在军营，倒是领着人跑来市集玩了？”
众人退开，只见一个身穿着红色戎装的少女，英姿飒爽地骑在一匹同样骄傲的马上。
这少女，正是负责看守芙蓉镇的将军白卫国的独女，白芙蓉。
乍见到重来，白芙蓉骄傲的脸上忽然换上了明艳娇涩的笑容，飞快地从马上下来，如一朵娇丽的花儿，奔了过来，“重来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慢着，她是谁？”
一切的喜悦，在看到抓住他手臂的净衣后弥散，眼见着白芙蓉那美丽的眼睛写满了介意，他刻意在白芙蓉的面前亲昵地按了按净衣的小脑袋，“芙蓉妹子，这位是你爹的贵客。”
“爹的贵客？”
“或者，你该叫她一声，姐姐。”
迎着在场众人错愕的目光，他唇上的笑意越发的深了。
火上浇油的事情，他向来很喜欢。
就像是怕投下的炸弹影响力还不够，他低头，突然温柔地看着她，“小净，是不是我说什么你都照做？”
她毫不考虑地点了点头。
而他，突然指住了自己的唇，“这里，亲一下。”
“重来哥哥！”
眼见着白净衣当真要把唇凑向他的，白芙蓉手中的红色马鞭“刷”地向前一递，挡在两人的唇间，“别开玩笑了重来哥哥！这样，完、全、不、好、笑！”
“我像是在跟你开玩笑吗？”
“这姑娘到底是你的什么人？为什么爹会拿她当客人？”
“芙蓉妹子，你都没有听我说的话吗？她是你的姐姐。”
“重来哥哥，芙蓉是爹的独女，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姑娘到底是哪来的？你的新宠物？”
白芙蓉看着白净衣的表情已经从介意转换成嫉妒，甚至还多了比意料之中要浓烈的敌意。
目的已经达到，他眯眼一笑，看着白芙蓉手中的马鞭放下，正欲站直身子，不料，唇上突然一痛，他错愕地捂住自己被撞痛的唇角，抬眼，看着白净衣红着小脸，同样地捂住了自己的唇。
全场石化，无法反应过来。
所以，他这一刻的迟钝也被自己合理化。
舌尖轻舔，舔到嘴角淡淡的腥甜。
既然他可以被她撞破了嘴角，她不可能独善其身吧？
“小净，过来让我看看。”
他向她招手，而她乖乖地让他捧住自己的脸，感觉着他冰凉的指尖轻轻地抚摸自己的唇瓣，虽然唇上有点疼，但凉凉的，很舒服。
确实，牙齿也撞到了，很痛很痛，但被轻轻抚弄的位置麻麻的，心中升起了被怜惜的欢喜。
“是不是很痛？”
本来已经够丑的唇瓣，如今又多了个小破口，而眼见她乖乖点头，他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真的没想到啊，自己对她说的话，她会如此忠诚地贯彻始终……
本来是应该高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望着她那可怜兮兮的大眼，心里面却忽然痛了一下，但下一刻，他就忘记了这种感觉，笑逐颜开了起来。
瞧他看到了什么？
那个叫大五的，站在押运的队伍里，正错愕地看了过来。
“小净。”迎着她的目光，他又指了指自己的唇，“再来一次，这一次，要很轻很轻，不要再弄痛我了，知道吗？”
“嗯，会很轻，来，不痛。”
她说着，小心翼翼，再小心翼翼地把唇凑过来。
这样蜻蜓点水般的贴合，当然并不算是真正的亲吻，但是，已经足够让不入流的小角色知难而退了。
看着那个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