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搔得人脸上痒痒的。像是有什么清新的香气,钻入鼻孔中,渗入肺部,让人心情也为之舒坦起来。
米筱筱用手指尖拭了拭眼角,睁开眼睛,结束了午间的小盹。
躺椅旁的小圆桌上,不知何时已经放上厚重的信件,纯白色的信封鼓着肚皮,显得十分可爱。米筱筱看到上面羽然的熟悉字迹,微微一笑,伸手取过,却不慎把下面的一封信掉在了地上。
她弯腰把掉在地上的信件捡起,目光落在上面的一瞬,不禁愕然。
信封下方的清秀汉字,是“浅川雪奈”三字。这四个字挟着久远的记忆,慢慢荡入心来。她把羽然的信搁在膝盖上,先自拆开了浅川雪奈的信件。信封打开,从里面掉落一张浮世绘仕女图书签,她无暇去拾,信手展开那绯红色的信纸——
“此刻的我,怀着夜枫即将出生的孩子,正写信给你。”
米筱筱看到这句,心下有点慨叹。她的孩子已经出生5个多月了,而夜枫原来也即将做爸爸了?她最近所有的心绪都在孩子身上,这时候忽然才想起,最近夜枫来这里的时间明显少了,难怪她很惬意。她看下去——
“作为一个母亲,总会对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充满幻想吧。但我没有。我唯独希望这孩子不要是个男孩。
如果生下一个男孩,他将要跟你的孩子联姻——我知道这是我夫君的想法。他就是这样一个执着的人,尤其执着于得不到的你。他想以这种方式,让他的骨血跟你的,永远融合在一起。他始终不甘心,明明是他先遇上你,却错过你。”
米筱筱觉得呼吸有点滞涩,不得不放下信纸,移开目光。花园中草木青葱,花香渗人心扉。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如常运转。过去的那场腥风血雨,仿佛显得那样遥远,但偏偏此时又被浅川雪奈的几句话勾起。
她决定搁下浅川雪奈的信件,于是拿起羽然的信封,撕开了,从里面露出来的却并非信件,只是他的照片。去的地方却恰是泰国海滩。
相似的天空,相似的风景。只是在羽然身后,不是神色呆滞的当地人,而是如织的西方游人,穿着色彩斑斓的大裤子,躺在太阳伞下。
羽然戴着大草帽,在烈日下笑得灿烂。鲜黄的沙子金灿灿的,咬着他的脚趾。羽然的张扬活泼的生命力,强有力地透过影像传来,感染着米筱筱。
他又回到了她最熟悉的那个快乐的男孩。16岁男孩该有的朝气蓬勃。
但每一张照片上,都只有他一人。
米筱筱把其中一张照片翻过来,见到后面用圆珠笔小小地写着:“真高兴,现在我就站在姐姐曾经站过的地方。”
她盯着这句话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把照片翻转过来,重新盯着上面白花花的海浪。当年在泰国海边小屋中,跟洛慕天相处的日子,再度涌上心头。
那时候,她绝对不曾想到,有一天他会因为她而死了。更想不到,她如今带着萧桀的孩子,却和夜枫住在一起,还要假装自己依然不知道夜枫一直在对她撒谎。
米筱筱把脑袋慢慢朝后倚上椅背,昂头盯着天花板那看,心里蓦然生出许多累来。
她仍是不能去想萧桀的模样,曾经一想起来就要流泪。很多个夜里,她半夜醒来,发现自己满脸泪痕。
某个夜里,她撑坐起身子,拭去泪痕,却发现房间一角里坐着一条人影。她立刻一愣——自从她生了孩子,夜枫即使在这里住,也并不和她同处一个房间,何况今晚她睡前夜枫根本不曾来。
她收起惊讶,只是低声问:“夜枫?”
“是我……”那声音顿了顿,才道,“我半夜做了个梦,梦见你不见了,所以匆忙从舅舅家赶来。”
他一直将浅川雪奈和他的那个家,称为舅舅家,而她既然是个‘失忆的人’,便也就一直不拆穿。于是她只是安静的坐着,对面的男人也默默的。
她知道他不再会像过去一样。她记起到萧桀家的第一天,他在清晨闯入她的房间,然后捉弄他,如今想来那时候竟然是快乐的。此刻当上安藤家族族长的夜枫,诸事缠身,也逐渐变得像萧桀般果断寡言,他的手指间,也常常夹上一支香烟,往往无声地坐在那儿,像在想什么事情,一坐就是半天。
他渐渐变得那样像萧桀,连他身体的薄荷烟味道,也跟萧桀无异。
米筱筱睡不着,抱着膝盖坐着,看了一眼躺在身旁的婴儿床,两个孩子睡得正沉,浑然不知道母亲在过去的日子里,曾经经历过的风雨。对他们而言,现在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了吧。
她回过头,把头发往后拢了拢,忽然觉得房中寂静得有点让人不安。她把下巴抵在膝盖上,想要打破这尴尬,便轻声问:“我刚才一定是又做噩梦了吧。”她微笑,“希望没吓到孩子。”
夜枫在黑暗中,低声地:“是的,你又做噩梦了。你在梦里说:如果你再不醒来的话,我就要变老了。”
话音刚落,他们二人都不说话了。空气再度仿佛凝结了一般。米筱筱张大了嘴,却如同渴水的鱼一般,吐不出一个字来——他知道她已经恢复记忆了?那这些日子,他是在陪着她演戏?
她竟然毫无察觉。是她演的不好,还是他演的太好?
米筱筱使劲的咬着下唇。
黑夜里夜枫轻轻的笑了笑,站起身来,走向婴儿床那边。他走到小床边,嘴上边说着:“你不用担心他们……”,便伸手去抱起其中一个。米筱筱在黑暗中看着他的动作,竟心头突突直跳,身子下意识地往前倾过,提防夜枫对孩子不利。
夜枫却没察觉她的惶恐,只把孩子团团抱起,那动作竟无限怜惜,仿佛他才是孩子的父亲。他低头看向怀中的婴孩,微笑道:“这是妹妹萧乐呢。”他能够在暗夜中,极快地辨认出婴儿是哥哥还是妹妹,未免让米筱筱有点意外。萧桀曾经交代,孩子要由夜枫取名。
生下孩子的米筱筱,醒来后睁眼见到的,是在她床头带着微笑手抱两个婴孩的夜枫。当时,他告诉自己,他已经为孩子取好名字了。
哥哥叫做萧霖,妹妹叫做萧乐。
霖乐路。那样普通的一个名字。
是米筱筱和米羽然从小便跟家人一起住的地方,是她长大的地方,A市出了名的贫民区。
也是她和羽然在那样一个逢魔的夜晚,跟萧桀、夜枫的初遇之地。
也是从那一夜起,她知道,夜枫是不可能加害于她跟萧桀的孩子的。
米筱筱不知道他内心怎样想的,也许过去他对自己那些疯狂的感情,不过是年少轻狂时的一场风花雪月吧。他平伏了暴戾骄纵的内心,成为今时今日沉稳的堂主。
也或许,他依旧不曾放下,与萧桀的争夺也好,内心的不甘也好,哪怕娶妻生子了也好。
但是如今在这世上,跟她有着血缘关系的人,除了羽然,就是眼前这2个孩子了。
无论他内心怎样想也好,米筱筱只知道,在他心目中,跟她同样地爱着那两个孩子。以一个父亲的方式。
回想着这些,米筱筱心下有点感叹,觉得内心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只得重新展开浅川雪奈的信,但那信却只剩最后一句了:
在我们的孩子长大之前,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守护着他们成长,如此而已。
即使那些刀光剑影,腥风血雨,跟我们无关,但难过的,总是我们这些女人。”
她的落款,并没跟随丈夫的姓氏,仍是浅川雪奈。
米筱筱却很是明白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女人的心思。
浅川雪奈并非只是没有改掉自己的名字。
在她的心里,她永远是浅川家族的人,她是影堂的一堂之主,和夜枫的联姻不过是利益的谋和。夜枫不把她当着自己的妻子,她也不屑将夜枫当着自己的丈夫。尽管她曾经以卑微的姿势来请求过她——米筱筱离开夜枫,那也不过是动物一般对领土的守护而已,那关乎尊严和面子。如果不是不能和夜枫所统领的安藤家族破裂,也许她米筱筱早已经是影堂杀手的刀下亡魂。
如今的这张信笺,也算一种警告,尽管十分礼貌:浅川家族的子女,怎么会受制于人?
米筱筱叠起信纸,心里像晃动着乱纷纷的影像,父亲、母亲、弟弟、洛慕天、冷美人、追债的人、于晴、泰国庄园里的西亚等人的脸孔,都擦过心尖。最后耳边却是萧桀沉着的声音:“复仇也好,什么也好,都只能靠你自己的双手了。”
米筱筱低低地俯在椅子的把手上,声音强忍悲伤:“萧桀……我所怀念的,是你的手啊……”
自从搬到这处别墅,她已经不再像在船上时候那样颓靡不振,因为成为了母亲,她有了坚强的理由。
但身体却是很容易疲累。
她擦干了泪,躺在长椅上,脑中纷乱地回想着萧桀的音容语调,许久许久,才再度浅浅睡去。轻风拂过,把她膝盖上的信纸吹落在地。
“他们醒来了,正哭闹着呢。”门外传来夜枫的声音。他轻轻笑着,走进来却见到米筱筱睡着了,于是放轻了脚步。
他拾起那张信纸,把它叠好,信手压在她身旁桌面的杯子下。他习惯性地从身上掏出烟,又怕烟味呛醒了她,便把烟放回。
抬起眼,只见米筱筱的脸色有点苍白,但气色算是不错。她的头发披散在耳侧,随意散落肩头上,宛如最安详的天使。已经生下孩子的她,这年却不过二十岁。他忽然想起初见她那年,那个雨夜下绝望无助的她。
夜枫站在那里,就这样看着她。身上的手机震动不已,该是部下催促他要去开会了。他却不舍离开,仍自站在那里。
他嘴角动了动,慢慢俯子,在她的唇上轻轻一触。
久违了的,米筱筱的触感。
他很久很久没有亲她了。上一次亲她是什么时候,久的他都快记不住了。这么久,她就在他身边,在许多个夜晚安静的睡在他身侧触手可及的地方。只是每当他想吻她,却总会看见她隆起的小腹,无声的提醒他是个骗子,她怀着萧桀的孩子呢,她是萧桀的妻子,不是他夜枫的。
夜枫轻轻地离了她的唇,却又用唇轻触着她的脸颊,喃喃地:“米筱筱,只要我们这样子永远在一起,你总有一天会忘掉萧桀,喜欢上我的。”
他含着微笑起身,转身离开房间。
米筱筱慢慢地张开双眼,茫然地盯着夜枫身影消失的那道房门。
并没入睡的她,清醒地承受过夜枫刚才的那个吻。只是跟过去何其相同,她依旧不能随心的推开他——过去是因为受制于萧桀,如今是因为她与孩子寄人篱下。只要萧桀一天没有醒来,他仍然是自己孩子的监护人。
然而她心头的这种纷乱,到底是什么?她的心头,像是裂开无数碎片,碎屑在她心头搅动。
这个男人,这个跟她住在一起日夜相对的男人。她的救命恩人。她也曾为之心动的男子。她所爱男子的兄弟。她孩子的叔叔。她注定与其纠缠一生的男人。
米筱筱一时觉得需要慰藉,只得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拿起羽然的照片,企图转移注意力。然而慌乱中,她的手一抖,却把照片翻了过来。只见其中一张照片背后,是羽然所写的另一行小字:
“姐姐你有想过吗?你那颗一直封闭着的心,一旦被萧桀打开了,是再也关不上了。跟夜枫日夜相对的你,会爱上他吗?”
米筱筱只觉得深深震动。她的手一颤,那张单薄的照片轻轻落下地来。她用手捂住脸,无助地:“萧桀,你快点醒来吧……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一瞬间,她仿佛又成为八岁那一年面临逢魔时刻的那个小女孩,无助地站在被扰乱的生活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