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宝玉这日起来,梳洗了,带着焙茗正往书房中来,只见墨雨笑嘻嘻的跑来,迎头说道:“二爷,今日便宜了!太爷不在书房里,者隞了学了。”宝玉道:野当真的么?”墨雨道:野二爷不信,那不是三爷和兰哥来了?”宝玉看时,只见贾环贾兰跟着小厮们,两个笑嘻嘻的,嘴里咭咭呱瓜,不知说些什么,迎头来了,见了宝玉者垂手站住。宝玉问道:野你们两个怎么就回来了?”贾环道:野今日太爷有事,说是放一天学,明儿再去呢。”宝玉听了,方回身到贾母贾政处去禀明了,然后回到怡红院中。袭人问道:野怎么又回来了?”宝玉告诉了他;只坐了一坐儿,便往外走,袭人道:野往那里去,这样忙法?就放了学,依我说,也该养养神儿了。”宝玉站住脚,低了头说道:野你的话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学,还不散散去?你也该可怜我些儿了。”袭人见说的可怜,笑道:野由爷去罢。”
正说着,端了饭来。宝玉也没法儿。只得且吃饭。三口两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烟往黛玉房中去了。走到门口,只见雪雁在院中晾绢子呢。宝玉因问:野姑娘吃了饭了么?”雪雁道:野早起喝了半碗粥,懒怠吃饭,这时候打鼠呢。二爷且到别处走走,回来再来罢。”宝玉只得回来。无处可去,忽然想起惜舖好几天没见,便信步走到蓼风轩来。刚到窗下,只见静悄悄一无人声。宝玉打量他也睡午觉,不便进去。才要走时,只听屋里敦微一响,不知何声。宝玉站住再听,半日,又啪的一响。宝玉还未听出,只见一个人道:野你在这里下了一个子儿,那里你不应么?”宝玉方知是下棋呢。但只急切听不出这个人的语音是谁。底下方听见惜春道:野怕什么?你这么一吃我,我这么一应,你又这么吃,我又这么应。还缓着一着儿呢,终久连的上。”那一个又道:野我要这么一吃呢?”惜春道:“阿嗄!还有一着反扑在里头呢,我倒没防备。”
宝玉听了听,那一个声音很熟,却不是他们姊妹。料着惜春屋里也没外人,轻轻的掀帘进去,看时,不是别人,却是3雕翠庵的“槛外人”妙玉。这宝玉见是妙玉,不敢惊动。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际,也没理会。宝玉却站在旁边,看他两个的手段。只见妙玉低着头,问惜赖:野你这个畸角JJ不要了么广惜春道:野怎么不要?你那里头都是死子儿,我怕什么?”妙玉道:野且别说满话,试试看。”惜春道:野我便打了起来,看你怎么着。”妙玉却微微笑道,把边上子一接,却搭转一吃,把惜春的一个角儿都打起来了,笑着说道:野这叫做‘倒脱靴势’。”
十黯尚未答言,宝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两个人都唬了一大跳。十黯道:野你这是怎么说?进来也不言语。这么使促狭唬人!你多早晚进来的?”宝玉道,野我头里就进来了,看着你们两个争这个畸角儿。”说着,一面与妙玉施礼,一面又笑问道:“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妙玉听了,忽然把脸一红,也不答言,低了头,自看3隈。宝玉自觉造次,连忙陪笑道:野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们在家的俗人。头一件,心是静的。静则灵,灵则慧……”宝玉尚未说完,只见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讪讪的旁边坐了。
十惜春还要下子,妙玉半日兑道:“再下罢。”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问着宝玉道:“你从何处来?”宝玉巴不得这一声,好解释前头的话,忽又想道:野或是妙玉的机锋?”转红了脸,答应不出来。妙玉微微一笑,自合厝春兑话。惜春也笑道:野二哥哥,这什么难答的?你没有听见人家常说的,‘从来处来’么?这也值得把脸红了,见了生人似的!”妙玉听了这话,想起自家,心上一动,脸上一热,必然也是红的,倒觉不好意思起来。因站起来说道:“我来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为人,也不深留,送出门口遥妙玉笑道:野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宝玉道:野这倒要我来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野不敢,二爷前请。”
于是二人别了惜春,离了蓼风轩,弯弯曲曲,走近潇湘馆,忽听得叮咚之声。妙玉道:野那里的琴声?”宝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里抚琴呢。”妙玉道:“原来他也会这个吗?怎么素日不听见提起?”宝玉悉把黛玉的事说了一遍,因说,野咱们去看他。”妙玉道:“从古只有听琴,雕有看琴的。”宝玉笑道:“我原说我是个俗人。”说着,二人走至潇湘馆外,在山子石上坐着静听,甚觉音调清切。只听得低吟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野刚才‘侵’字韵是第一叠,如今‘扬,字韵是第二叠了。咱们再听。”融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妙玉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宝玉道:“我虽不懂得,但听他声音,也觉得过悲了。”里头又调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里边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素心如何天上月浴妙玉听了,呀然失色道:“妯可忽作变徵之音!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竟自走了。弄得宝玉满肚疑团,没精打采的,归至怡红院中,不表。
且说妙玉归去,早有道婆接着。掩了庵门,坐了一回,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道婆子自去歇着,自己的禅床靠背俱已整齐,屏息垂帘,跏趺坐下,断除妄想,趋向真如。坐到三更以后,听得房上骨一声响声,妙玉恐有贼来,下了禅床,出到前轩,但见云影横空,月华如水。那时天气尚不很凉,独自一个,凭栏站了一回,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
那妙玉忽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自己连忙收摄心神,走进禅房,仍到禅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早惊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众,都拿火来照看,只见妙玉两手撒开,口中流沫。急叫醒时,只见眼睛直竖,两颧鲜红,骂道:“我是有菩萨保佑,你们这些强徒敢要怎么样?”众人都唬的没了主意,都说:“我们在这里呢,快醒转来罢!冶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去罢!冶道婆道:“这里就是你住的房子。”说着,又叫别的女尼忙向观音前祷告。求了签,翻开签书看时,是触犯了西南角上的阴人。就有一个说:“是了!大观园中西南角上本来没有人住,阴气是有的。”一面弄汤弄水的在那里忙乱。
那女尼原是自南边带来的,伏侍妙玉,自然比别人尽心,围着妙玉坐在禅床上。妙玉回头道:“你是谁?”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细瞧了一瞧道:“原来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呜呜咽咽的哭起来,说道:“你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冶那女尼一面唤醒他,一面给他揉着。道婆倒上茶来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女尼便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脉。也有说是思虑伤脾的,也有说是热人血室的,也有说是邪祟触犯的,也有说是内外感冒的。终无定论。后请得一个大夫来看了,问:“曾打坐过没有?”道婆说道:“向来打坐的。”大夫道:“这病可是昨夜忽然来的么?”道婆道:“是。”大夫道:“这是走魔人火的原故。”众人问:“有碍没有?”大夫道:“幸亏打坐不久,魔还人得浅,可以有救。”写了降伏心火的药,吃了一剂,稍稍平复些。外面那些游头浪子听见了,便造作许多谣言,说:“这么年纪,那里忍得住?况且又是很风流的人品,很乖觉的[生灵!以后不知飞在谁手里,便宜谁去呢!”过了几日,妙玉病虽略好了些,神思未复,终有些恍惚。
一日,十昔春正坐着,彩屏忽然进来,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师父的事吗?”惜春道:‘‘他有什么事?”彩屏道:“我昨日听见邢姑娘和大奶奶在那里说呢。他自从那日合姑娘下棋回去,夜间忽然中了邪,嘴里乱嚷,说强盗来抢他来了。到如今还没好呢。姑娘,你兑这不是奇事吗?”惜春听了,默默无语。因想:“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可惜我生在这种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时,那有邪魔缠扰?一念不生,万缘俱寂。”想到这里,蓦与神会,若有所得,便口占一曷云: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
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占毕,即命丫头焚香。自己静坐了一回,又翻开3隈谱来,把孔融、王积薪等所着看了几篇。内中“荷叶包蟹势”“黄莺搏兔势”者杯出奇;“三十六局杀角势”,一时也难会难记;独看到“八龙走马”,觉得甚有意思。正在那里作想,只听见外面一个人走进院来,连叫:“彩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