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贾珍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宗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府里来,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余者派出等第,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底下;命人将族中子侄唤来,分给他们。接着荣国府也送了许多供祖之物及给贾珍之物。贾珍看着收拾完备供器,着鞋,披着一件面大皮袄,命人在厅柱下石阶上太阳中,铺了一个大狼皮褥子负暄,闲看各子弟们来领取年物。因见贾芹亦来领物,贾珍叫他过来,兑道:“你做什么也来了?谁叫你来的?”贾芹垂手回说:“听见大爷这里叫我们领东西,我没等人去就来了。”贾珍道:“我这东西,原是给你那些闲着无事没进益的叔叔兄弟们的,那二年你闲着,我也给过你的。你如今在那府里管事,家庙里管和尚道士们,一月又有你的分例外,这些和尚的分例银钱都从你手里过,你还来取这个来,太也贪了!你自己瞧瞧,你穿的可象个手里使钱办事的?先前你说没进益,如今又怎么了?比先倒不象了。”贾芹道:“我家里原人口多,费用大。”贾珍冷笑道:“你又支吾我,你在家庙里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你到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抗违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类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得这个形象,你还敢领东西来!领不成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必和你二叔说,换回你来。”贾芹红了脸,不敢答言。人回:“北府王爷送了对联荷包来了。”贾珍听说,忙命贾蓉:“出去款待,只说我不在家。”贾蓉去了。这里贾珍撵走贾芹,看着领完东西,回屋与尤氏吃毕晚饭,一宿无话。至次日更忙,不必细说。
已到了腊月二十九日了,各色齐备,两府中者嗾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焕然一新。宁国府从大门尧仪门、大厅、暖阁、内厅、内三门、内仪门并内垂门,直到正堂,一路正门大开,两边阶下一色朱红大高烛,点的两条金龙一般。次日由贾母有封诰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坐八人大轿,带领众人进宫朝贺行礼。领宴毕回来,便到宁府暖阁下轿。诸子弟有未随人朝者,皆在宁府门前排班伺候,然后引人宗祠。
且说宝琴是初次进贾祠观看,一面细细留神,打量这宗祠,原来宁府西边另一个院子,黑油栅栏内五间大门,上面悬一匾,写着是“贾氏宗祠”四个字,旁书“特晋爵太傅前翰林掌院事王希献书”,两边有一副长联,写道:
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
也是王太傅所书。进人院中,白石甬路,两边皆是苍松翠柏,月台上设着古铜鼎彝等器。抱厦前面悬一块九龙金匾,写道:“星纤弼”。乃先皇御笔。两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
也是御笔。五间正殿前,悬一±块闹龙填青匾,写道是:“慎终追远”傍边一副对联,写道是:
巳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宁荣。
俱是御笔。里边灯烛辉煌,锦幛绣幕,虽列着些神主,却看不真。
只见贾府人分了昭穆,排班拉定。贾敬主祭,贾赦陪祭,贾珍献爵,贾面宗献帛,宝玉棘,贾菖贾菱展拜垫,守焚池。青衣乐奏,三献爵,兴拜毕,焚帛,剪酉。礼毕,乐止,退出。众人围随贾母至正堂上。影前锦帐高挂,彩屏张护,香烛辉煌;上面正居中,悬着荣宁二祖遗像,皆是要玉;两边还有几轴列祖遗像。
贾荇贾芷等从内仪门撩次占列,直到正堂廊下;槛外方是贾敬贾赦,槛内是各女眷。众家人小厮皆在仪门之外。每一道菜至,传至仪门,贾荇贾芷等便接了,按次传至阶下贾敬手中。贾蓉系长房长孙,独他随女眷在槛里,每贾敬捧菜至,传于贾蓉,贾蓉便传于他媳妇,又传于凤姐尤氏诸人,直传至供桌前,方传与王夫人;王大人传与贾母,贾母方捧放在桌上。邢夫人在供桌之西,东向立,同贾母供放。直至将菜饭汤点酒茶传完,贾蓉方退出去,归人贾芹阶位之首。当时凡从文旁之名者,贾敬为首;下则从玉者,贾珍为首;再下从草头者,贾蓉为首,左昭右穆,男东女西。俟贾母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将五间大厅,三间抱厦,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无一些空地。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馓敦摇曳之声,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
一时礼毕,贾敬贾赦等便忙退出至荣府,专候与贾母行礼。尤氏上房地下,铺满红毡,当地放着象鼻三足泥鳅流金珐琅大火盆,正面炕上铺着新猩红毡子,设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外另有黑狐皮的袱子,搭在上面,大白狐皮坐褥。请贾母上去坐了。两边又铺皮褥,请贾母一辈的两三位妯娌坐了。这边横头排插之后小炕上,也铺了皮褥,让邢夫人等坐下。地下两面相对十二张雕漆椅上,都是一色灰鼠椅搭鹰,每一张椅下一个大铜脚炉,让宝琴等且妹坐。尤氏用茶盘亲捧茶与贾母,贾蓉媳妇捧与众老祖母,然后尤氏又捧与邢夫人等,贾蓉媳妇又捧与众鳞。凤且李纨等只在地下伺候。
茶毕,邢夫人等便先起身来侍贾母吃茶。贾母与年老妯娌们闲话了两三句,便命看轿,凤且儿忙上去搀起来。尤氏笑回说:“已经预备下老太太的晚饭。每年都杯肯赏些体面,用过晚饭再过去。果然我们就不济凤丫头了?”凤且儿搀着贾母笑道:“老祖宗走罢。咱们家去吃去,别理他。”贾母笑道:“你这里供着祖宗,忙得什么儿似的,那里还搁的住我闹?况且我每年不吃,你们也要送去的,不如还送了来,我吃不了,留着明儿再吃,岂不多吃些?”说的众人都笑了。又吩咐他:“好生派妥当人夜里坐着看香火,不是大意得的。”尤氏答应了。一面走出来,至暖阁前,尤氏等闪过屏风,小厮们才领轿夫,请了轿出大门。尤氏亦随邢夫人等回至荣府。这里轿出大门,这一条街上,东一边整一面测着宁国公的仪働事乐器,西一边整一面湖着荣国公的仪仗执事乐器,来往行人皆屏退不从此过。
一时来至荣府,也是大门正门一直开到里头。如今便不在暖阁下轿了,过了大厅,转弯向西,至贾母这边正厅上下轿。众人围随同至贾母正堂中间,亦是锦绣屏,焕然一新。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贾母归了坐,老嬷嬷来回:“老太太们来行礼。”贾母亡起身要迎,只见两三个老妯娌已进来了。大家挽手笑了一回,让了一回,吃茶去后,贾母只送至内仪门就回来。归了正坐,贾敬贾赦等领了诸子弟进来,贾母笑道:“一年家难为你们,不行礼罢。”一面男一起,女一起,一起一起俱行过了礼;左右设下交椅,然后又按长幼挨次归坐受礼。两府男女、小厮、丫鬟,亦按差役上、中、下行礼毕。然后散了押岁钱并荷包金银锞等物。摆上合欢宴来,男东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毕。贾母起身,进内间更衣,众人方各散出。那晚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王夫人正房院内设着天地纸马香供。大观园正门上挑证角灯,两旁高照,各处皆有路灯。上下人等,打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杂沓,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至次日五鼓,贾母等人按品上妆,摆全副执事进宫朝贺,兼祝元春千秋。领宴回来,又至宁府祭过列祖,方回来。受礼毕,便换衣歇息。所有贺节来的亲友,一概不会,只和薛嫩妈李婶娘二人说话取便,或和宝玉宝钗等且妹赶围棋摸牌作戏。王夫人和凤姐天天忙着请人吃年酒,那边厅上和院内皆是戏酒,亲友络绎不绝。一连忙了七八天,才完了,早又元宵将近,宁荣二府皆张灯结彩。十一日是贾赦请贾母等,次日贾珍又请贾母,王夫人和顺儿也连日被人请去吃年酒,不能胜记。
至十五这一晚上,贾母便在大花厅上命摆几席酒,定一班小戏,满挂各色花灯,带领荣宁二府各子侄孙男孙媳等家宴。贾敬素不饮酒茹荤,因此不去请他,十七日祀祖已完,他就出城修养,就是这几天在家,也只静室默处,一概无闻,不在话下。贾赦领了贾母之赏,告辞而去。贾母知他在此不便,也随他去了。贾赦到家中,和众门客赏灯吃酒,笙歌聒耳,锦绣盈眸,其取乐与这里不同。
这里贾母花厅上摆了十来席酒,每席傍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点缀着山石的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放着旧窑十锦小茶杯,又有紫狮嵌的大纱透绣花草诗字的缨络。各色旧窑小瓶中,都点缀着“岁寒三友”、“玉堂富贵”等鲜花。上面两席是李婶娘薛姨妈坐,东边单设一席,乃是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上设一个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碗袁、洋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
贾母歪在榻上,和众人说笑一回,又取眼镜向戏台上照一回,又说:“恕我老了骨头疼,容我放肆些,歪着相陪罢。”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捶腿。榻下并不摆席面,只一张高几,设着高架缨络、花瓶、香炉等物,外另设一小高桌,摆着杯箸。在傍边一席,命宝琴、湘云、黛玉、宝玉四人坐着。每馔果菜来,先捧给贾母看,喜则留在小桌上,尝尝,仍撤了放在席上,只算他四人跟着贾母坐。下面方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位;下边便是尤氏、李纨、凤姐、贾蓉的媳妇;西边便是宝钗、饿骑、岫烟、迎春鳞等。
两边大梁上挂着联三聚五玻璃彩穗灯,每席前竖着倒垂荷叶一柄,柄上有彩烛插着。这荷叶乃是洋饰良活信,可以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照着看戏,分外真切。窗门户,一齐摘下,全挂彩穗各种宫灯。廊檐内夕卜及两边游廊罩棚,将羊角、玻璃、戳纱、料丝、或绣、或画、或绢、或纸诸灯挂满。廊上几席,就是贾珍、贾琏、贾环、贾琮、贾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等。
贾母也曾差人去请众族中男女,奈他们有年老的,懒于热闹;有家内没有人,又有疾病淹留,要来竟不能来;有一等妒富愧贫,不肯来的;更有憎畏凤姐之为人,赌气不来的;更有羞手面,不惯见人,不丝的。因此族中虽多,女眷来者,不过贾蓝之母娄氏带了贾蓝来,男人只有贾芹、贾芸、贾菖、贾菱四个现在凤姐麾下办事的来了。当下人虽不全,在家庭小喽,也算热闹的。
当下又有林之孝的媳妇,带了六个媳妇,抬了三张炕桌,每一张上搭着一条红毡,放着选净一般大新出局的铜钱,用大红绳串穿着,每二人搭一张,共三张。林之孝家的叫将那两张摆至薛姨妈李婶娘的席下,将一张送至贾母榻下。贾母便说:“放在当地罢。”这媳、妇素知规矩,放下桌子,一并将钱都打开,将红绳抽去,堆在桌上。此时唱的《西楼会》,正题出将完,于叔夜赌气去了,那文豹便发斗诨道:“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日,荣国府里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赴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说毕,引得贾母等都笑了。薛姨妈等都说:“好个鬼头孩子,可怜见的。”凤姐便说:“这孩子才九岁了。”贾母笑说:“难为他说得巧。”说了一个“赏”字,早有三个媳、妇已经手下预备下小笸箩,听见一个“赏”字,走上去,将桌上散堆钱,每人撮了一笸箩,走出来,向戏台说:“老祖宗、姨太太、亲家太太赏文豹买果子吃的。”说毕,向台一撒,只听豁啷啷,满台的钱响。贾珍贾琏已命小厮们抬大笸箩的钱预备。
未知怎生赏去,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