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官见了宝玉,只不做一声,宝玉数问不答。忽见一个婆子恶狠狠的走来拉藕官,口内说道:“我已经回了奶奶们,奶奶们气的了不得!”藕官听了,终是孩气,怕去受辱没脸,便不肯去。婆子道:“我说你们别太兴头过余了!如今还比得你们在外头乱闹呢,这是尺寸地方儿。”指着宝玉道:“连我们的爷还守规矩呢。你是什么阿物儿,跑了这里来胡闹!怕也不中用,跟我快走罢!”宝玉忙道:“他并没烧纸,原是林姑娘叫他烧那烂字纸,你没看真,反错告了他。”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宝玉,更自添了畏惧;忽听他反替遮掩,心内转忧成喜,也便硬着口兑道:“很看真是纸钱子么?我烧的是林姑娘写坏的字纸。”那婆子便弯腰向纸灰中拣出不曾化尽的遗纸在手内,兑道:“你还嘴硬?有证又有凭,只和你厅上讲去。”1风拉了袖子,赠要走。宝玉忙纤官,又用撤隔开那婆子的手,犹:“你只管拿了回去,实告诉你,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钱,不可叫本房人烧,另叫生人替烧,我的病就好的决了,所以我请了白钱,巴巴的烦他来替我烧了。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又看见了!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还要告他去?藕官,你只管见他们去,就依着这话说!”
藕官听了,越得主意,反拉着要走。那婆子忙丢下纸钱,陪笑央告宝玉,兑道:“我原不知道,若回太太,我这人岂不完了?”宝玉道:野你也不许再回,我便不说。”婆子道:“我已经回了,原叫我带他。只好说他被林姑娘叫去了。”宝玉点头应允,婆子自去。
这里宝玉细问藕官:野为谁烧纸?必非父母兄弟,定有私自的情理。”藕官因方才护庇之情,心中感激,知他是自己一流人物,况再难隐瞒,便含泪说道:野我这事,除了你屋里的芳官合宝姑娘的蕊官,并没第三个人知道。今日忽然被你撞见,这意思,少不得也告诉了你,只不许再对一人言讲。”又哭道:野我也不便和你面说,你只回去,背人悄悄问芳官就知道了。”说毕,怏怏而去。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一越发瘦得可怜,问起来,比往日大好了些。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些微谈了一谈,便催宝玉去歇息调养。宝玉只得回来。因慨记着要问芳官原委,偏有湘云香菱来了,正和袭人芳官一处说笑,不好叫他,恐人又盘诘,只得耐着。
一时芳官又跟了他干娘去洗头,他干娘偏又先叫他亲女儿洗过才叫芳官洗。芳官见了这样,便说他偏心:“把你女儿的剩水给我洗?我一个月的月钱都是你拿着,沾我的光不算,反倒给我剩东剩西的!”他干娘羞恼变成怒,便骂他;“不识抬举的东西!怪不得人人都说戏子没一个好缠的,凭你什么好的,人了这一行,都学坏了!这一点子小崽子,也挑幺挑呔,咸嘴”淡舌,咬群的骡子似的!”娘儿两个吵起来。袭人忙打发人去说:野少乱嚷!瞅着老太太不在家,一个个连句安静话也者杯说了!”晴雯因说:野这是芳官不省事,不知狂的什么?也不过是会两出戏,倒象杀了贼王擒瓶叛来的!”袭人道:野一个巴掌拍不响,老的也太不公些,小的也太可恶些。”宝玉道:野怨不得芳官。自古说,物不平则鸣。他失亲少眷的在这里,没人照看,赚了他的钱,又作践他。妯可怪得!”又向袭人说:野他到底一月多少钱?以后不如你收过来照管他,岂不省?”袭人道:“我要照看他,那里不照看了?又要他那几个钱才照看他?没的招人家骂去。”说着,便起身到那屋里,取了一瓶花露油、鸡蛋、香皂、头绳之类,叫了一个婆子来送给芳官去:野叫他另要水自己洗罢,别吵了。”他干娘越发羞愧,便说芳官:野没良心!只说我克扣你的钱。”便向他身上拍了几下,芳官越发哭了。宝玉便走出来,袭人忙劝:野做什么?我去说他。”晴雯忙先过来,指他干娘说道:野你这么大年纪,太不懂事!你不给他好好的洗,我们才给他东西。你自己不臊,还有脸打他!他要是还在学里学艺,你也敢打他不成?冶那婆子便兑:野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揎我,我就打得!”袭人唤麝月道:野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两句。”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你且别嚷,我问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就是你的亲女儿,既经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骂曰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也可以打得骂得,谁许你老子娘又半中间管起闲事来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日坠儿的妈来吵,你如今也跟着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再老太太又不得闲,所以我也没有去回。等两日咱们去痛回一回,大家把这威风煞一煞才好呢!况且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也不敢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哭的!上头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珠子里就没了人了。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也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
宝玉恨的细丈打着门槛子犹:“这些老婆子都是铁心石肠似的,真是大奇事!不能照看,反倒面他们。地久天长,如何是好?冶晴雯道:野什么如何是好?都撵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就完了!”那婆子羞鬼难当,一言不发。只见芳官穿着海狮勺小绵袄,底下西花织敞着裤腿,一头乌油油的头鎌在?后,哭的泪人一般。麝月笑道:野把个莺莺小姐弄成才拷打的红娘了!这会子又不妆扮了,还是这么着?”晴雯因走过去拉着,替他洗净了发,用手巾拧的干松松的,挽了一个慵妆髻,命他穿了衣裳,过这边来。
接着内厨房的婆子来问:“晚饭有了,可送不送?”小丫头听了,进来问袭人。袭人笑道:“方才胡吵了一阵,也没留心听听,几下钟了?”晴雯道:野这劳什子又不知怎么了,又得去收拾。”说着,拿过表来瞧了一瞧,兑道:野再略等半钟茶的工夫就是了。”小丫头去了。麝月笑道:野提起淘气来,芳官也该打两下儿,昨日是他摆弄了那坠子半日,就坏了。”说话之间,便将食具打点现成。一时小丫头子捧了盒子进来站住,晴雯麝月揭开看时,还是这四样小菜。晴雯笑道:野已经好了,还不给两样清淡菜吃!这稀饭咸菜闹到多早晚?”一面摆好,一面又看那盘中,却有一碗火腿鲜笋汤,忙端了放在宝玉跟前。宝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说道:“好烫!”众人都笑道:野菩萨!会能几日没见荤腥儿?就馋的这个样儿!”一面说,一面端起来,轻棚口吹着。因见芳官在侧,便递给芳官道:野你也学些伏侍,别一味傻玩傻睡。一嘴儿轻着些,别吹上唾沫星儿。”芳官依言果吹了几口,甚妥。他干娘也端饭在门夕闹候,向里忙跑进来,笑道:野他不老成,看打了碗,等我吹罢。”一面说,一面就接。
晴雯忙喊道:野快出去!你等他咂了碗,也轮不到你吹!你什么空儿跑到里来了?”一面又骂小丫头们:“瞎了眼的!他不知道,你们也该说给他!”小丫头们都说:野我们撵他不出去,说他又不信,如今带累我们受气!这是何苦呢!你可信了?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儿,那一半儿是你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儿,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一面说,一面推他出去。阶下几个等空盒家伙的婆子见他出来都笑道:“嫂子也没有拿镜子照一照,就进去了!”羞的那婆子又恨又气,只得忍耐下去了。
芳官吹了几口,宝玉笑道:野你尝尝,好了没有?”芳官当是玩话,只是笑着看袭人等。袭人道:野你就尝一口何妨?”晴雯笑道:“你瞧我尝。”说着便喝一口遥芳官见如此,他便尝了一口说:“好了!”递给宝玉,喝了半碗,吃了几片笋,又吃了半碗粥,就算了。众人便收出去。小丫头捧沐盆,?敕盥毕,袭人等去吃饭。宝玉使个眼色给芳官,芳官本来伶俐,又学了几年戏,何事不知?便装肚子疼,不吃饭了。袭人道:野既不吃,在屋里做伴儿。把粥留下,你饿了再吃。”说着去了。宝玉将方才见藕官,妯可谎言护庇,妯可藕官叫我问你,细细的告诉一遍,又问:野他祭的到底是谁?”芳官听了,眼圈儿一红,又叹一口气道:野这事说来,藕官儿也是胡闹。”宝玉忙问:野如何?”芳官道:野他祭的就是死了的药官儿。”宝玉道:野他们两个也算朋友,也是应当的。”芳官道:野那里又是什么朋友嘢那都是傻想头。他是生,药官是小旦,往常时,他们扮作两口儿;每日唱戏的时候,都装着那么亲热,一来二去,两个人就装糊涂了,倒象真的一样儿。后来两个竟是你疼我,我爱你。药官儿一死,他就哭的死去活来的,到如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也是那样,就问他,为什么得了新的就把旧的忘了?他说:‘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就是有情分了,你说他是傻不是呢?冶宝玉听了这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不觉又喜又悲,又称奇道绝,拉着芳官嘱咐道:“既如此说,我有一句话嘱咐你,须得你告诉他;以后断不可烧纸,逢时按节,只备一炉香,一心虔诚,就能感应了。我那案上也只设着一个炉,我有心事,不论日期,时常焚香,随便新水新茶,就供一盏,或有鲜花鲜果,甚至荤腥素菜都可。只在敬心,不在虚名。以后快叫他不可再烧纸了。”芳官听了,便答应着,一时吃过粥。有人回说老太太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