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人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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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不是高能(1)

现在,我还会想起父亲。

阿尔斯兰州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有时我趁着老马科斯熟睡,悄悄回忆往事流泪。

2009年9月19日,下午三点。

刚在小簿子里写到“请你帮我查一个电话号码!”,黑人狱警就过来敲了敲铁门:“1914!典狱长找你!”

“1914”是我在这里的名字。

走出铁门,冷静地穿过走廊,四周响起囚犯们的嘘声。

经过三道狭窄的安全门,经过地下回廊,进入监狱行政楼。这里的戒备松了许多,狱警押送着我进入典狱长的办公室。

“你好,1914。”

典狱长德穆革先生,坐在一把巨大的黑椅上,缓缓掐灭嘴里的烟头,示意狱警退出他的办公室。他有一个长长的鹰钩鼻,从头发与脸形来看像犹太人。面对我这样的终身监禁囚徒,却丝毫不加防范地捧着咖啡说:“今天,我同时接到两通电话,都与你有关。”

“与我有关?”

“一个是男人打来的,另一个却是女人。”

“谢谢,我知道他们是谁了。”

典狱长的声音分外阴沉:“我会按照他们说的去做的,前提是你必须听我的话。”

“我会的。”不想多看他的这张面孔,我低头说,“先生,我可以走了吗?”

“等一等,还有件事——昨晚,我也听说了。”

“听说什么?”

“掘墓人。”

他说完又点起一支烟,蓝色的烟雾从他脸上弥漫起来,让我压抑着自己的恐惧。

“这是真的吗?那个传说中的幽灵,真的回来了吗?”

“不,我希望大家终止这种无稽之谈。”典狱长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紧张的神色,却还给自己壮胆说,“我已经在这座监狱七年了,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掘墓人!”

“可我确实见过他。”

从我嘴里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典狱长德穆革先生面色惨白,他那鹰钩鼻与黑色头发,倒是很像吸血鬼电影里的德古拉伯爵。

他怔怔地盯着我的眼睛许久,终于挤出一个词组:“GET OUT!”

于是,我如典狱长所愿而滚蛋了。

黑人狱警将我押回C区58号监房,老马科斯依然坐着看书,我悄悄拿出抽屉里的小簿子,接着记录我的故事——

没有父亲的日子。

第二天。

我和母亲守着父亲的灵堂。

在外面跑了整个上午,把父亲送到殡仪馆,确认后天火化举行追悼会,在我家附近的酒店预定了豆腐羹饭——南方许多地方的习惯。下午疲倦地回家,再给亲戚朋友们打电话,通报追悼会的时间。不断有人上门来吊丧,大多是爸爸单位的同事,没几句话放下礼物就走了。我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能暂时放下悲痛处理这些事,虽然一切都是被迫的。

家里只剩下我和妈妈两个人了。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关上房门拿出几张信纸,最近七个月还没写过信,摸着纸笔的感觉那么陌生。

信札的第一句话是——

秋波:

你好……

足足写了三页信纸,握笔的手指都疼了。盲姑娘能够看信吗?节目编辑一定会给她念的。最后要落款时,我停顿了好几分钟,才写下“兰陵”这个名字。

重新读了一遍,将三页信纸塞入信封,写上广播电台“午夜面具”的地址邮编。

手机又响了,是莫妮卡:“喂,高能!我查到那个号码了!”

“你太厉害了!在哪里?”

“美洲大酒店。”

离我家不远,是一家最新开业的外资五星级酒店。

十分钟后,我打车赶到了美洲大酒店。

果然是五星级酒店的气派,大门装修得富丽堂皇。我匆忙出门穿着寒酸,还戴着黑纱,保安粗暴地将我拦下来。我好说歹说都没用,隔着酒店的玻璃门,看到大堂里的莫妮卡,她那混血的模样煞是醒目。急冲冲地向她大喊,她出来告诉保安我是她的朋友。保安看到她混血儿的模样,立刻把我放进了酒店。

“我讨厌这个地方!”我觉得刚才受到了侮辱,“你怎么查到这里的?”

“固定电话号码,电信公司就可以查,你真笨!”

她带着我走到酒店前台,向服务生查询昨天凌晨一点,哪个房间电话打出来过?服务生表示没办法查询。

莫妮卡将我拉到一边说:“每个酒店都有电话记录,所有房间打出电话都可以查到,否则怎么结算电话帐单呢?”

她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这回说的全是英文,一直背对着我,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打完电话不到一分钟,前台服务生就把我们叫过去了,满脸堆笑地向莫妮卡道歉,很快查出了房间号码——1919房。

昨天凌晨1点01分,美洲大酒店1919房打出过一个电话到我父亲的手机上。

服务生查了一下入住资料,当时1919房的客人现在仍未退房,是用美国护照登记的,名字叫“常青”。

“是中国人的名字?”我轻声对前台服务生说,“客人现在房间里吗?”

“这个就不知道了。”

莫妮卡掏出一百美元的小费说:“你给1919房打个电话,如果客人接起电话,就问他需要什么房间服务。”

服务生拨起电话,我的手心已捏了一把汗,紧张地看着莫妮卡,她也拧着眉头异常警惕。

“喂,常先生吗?我是前台,请问需要什么房间服务?”

电话居然拨通了,客人正好在房间,确实是美籍华人。

“打扰了,再见。”

等服务生放下电话,我和莫妮卡已飞快地冲向电梯,以免那个家伙又坐电梯下来。

冲进电梯,按下19层,我的面色已涨得通红,握紧拳头像要打架的样子。

“高能,你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能冲动。”

“是!”

强迫自己松开拳头,靠着电梯壁深呼吸着。

19层到了,踏入静谧的走廊,来到1919门前。莫妮卡先让我退到一边,由她按下门铃。

只等了几秒钟,房门打开了。

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华人男子,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站在门里。我确信从没有见过这个人,至少在苏醒以后的半年里。

“常青先生?”

莫妮卡冷冷地问了一句。

“是我。”他不慌不忙地回答,随后目光跳过莫妮卡,直接落到后面我的脸上,“请进!”

他居然没问我们是谁?心里有些犹豫,依旧快步走进房间,莫妮卡走在我身边,警惕地盯着那个男人。

这是一个豪华套间,刚刚打扫过,没什么异样,常青似乎认识我,用标准的国语说:“两位请坐。”

小心翼翼地坐下,还没等我开口问他,常青主动说话了:“贤侄,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已在这里等你两天了。”

“什么?贤侄?”

我完全晕了,不知该立刻暴打他一顿,还是该跟他称侄道叔?

然而,他的眼睛却毫无防备地被我盯着,从而看到了他的心里话——奇怪,他心里丝毫都不慌张,看起来并没有说谎,确实在这里等了我两天!

“两位要喝什么?”

他说话文质彬彬,走到酒柜前要开瓶了,莫妮卡急忙说:“NO,THANK YOU,不需要。”

“请问你是高能先生的女朋友吗?”

“不,当然不是!”莫妮卡也不尴尬,“我只是他的同事。”

“真的吗?可是我听说高能最近被公司裁员了,是前同事吧?”

她低头道:“是,前同事。”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终于按捺不住,开门见山,“你还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吧?”

“是的,非常抱歉,昨天凌晨一点,是我用酒店的号码,给你的父亲,也就是高思祖先生打了电话。”

他居然那么坦率地承认了!原本以为还要审讯一番,甚至要动用武力才能让他开口,接下来他又要说什么?

“两天前的晚上,也是我给你父亲打了电话,然后他就到这个房间里,与我长谈到了深夜。”

“你是什么人?蓝衣社?”

“蓝衣社不是一个人,但我确实与蓝衣社有关。”

又是这套鬼话,我盯着他的眼睛问:“昨晚与我在MSN上说话的人是不是你?”

“当然不是!”

“你们究竟要怎么样?害死了我的父亲,现在又要来害我吗?”

“不,我绝不希望你父亲有任何意外,我也想不到他居然会选择自杀,这其中的秘密也许只有他才知道了。”常青从酒柜里拿出一瓶饮料自斟自饮,“其实,我与你全家都是世交,至少已经有三代人的关系了。”

“世交?”

怪不得他第一次就叫我“贤侄”,搞得像武侠小说里的华山派与衡山派。

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一直都盯着他的眼睛,却发现上面那么多话,居然全都是实话,他并没有欺骗我。

“不,我不记得父亲跟我提起过你,也不知道我家有什么世交。”

“是的,你的父亲不但不会告诉你,还希望你永远置身事外,不要被卷入到这些秘密当中,因为他深深地爱着你,他希望你平平安安,不要有任何危险。”

常青的这番话让我垂首深思,倒与父亲死前说的那些意思相符。

“是的,父亲深深地爱我。但正因为他那么爱我,所以我更不能接受他的死,我一定要找出他自杀的原因!”

“所以你就找到了我?我已经承认了,我和你的父亲有过长谈,我也想不到在与他通电话一个小时后,他竟然会轻生。但我不能透露我和你父亲具体谈了什么,因为这是你父亲在最后一个电话里对我关照的,他不想让你和他一样再被那些秘密煎熬,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都不知道,否则你将处于比你父亲更大的危险中。我已答应了你的父亲,并将信守这个承诺,不会把任何秘密告诉你。”

我盯着常青的眼睛,却看不清他心里想什么?也许都是真的?

“你说父亲是为了保护我,才不让你向我透露任何秘密的?”

“是的,你的父亲向你透露过秘密吗?”

“没有。”

“对,这就是他的愿望所在。”

但我还是痛苦地摇头:“就算这真是我父亲的愿望,但你为什么突然给他打电话?在你半夜打的电话里,究竟说了什么话促使他自杀?”

“恰恰相反,我希望你父亲好好地活着,因为他身上的秘密如此重要,无论对他还是对我而言,都如同一个巨大的宝藏——他的去世就是这笔宝藏的重大损失,可惜他已厌倦了这个秘密,不愿意再把延续千年的游戏做下去。”

“延续千年的游戏?”我瞪大眼睛,希望发现他的心里话,“什么游戏?”

“秘密——不能说的秘密。”他转身给自己倒了杯饮料,“他一定想用自己的死亡,来彻底终结这个游戏,同时永远埋葬这个秘密。他是为了你的安全而死,也是为了许多人的未来。无论他能否完成心愿,都是一个伟大的父亲,一个伟大的男人。”

“你好像在说一件惊天动地的秘密,而这件秘密不但将影响到我的家族的生死,也将影响到千千万万的人?”

“是。”

常青反而向我步步逼来:“高能,你的父亲希望你做一个普通人,不要为了那个千年秘密,和某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走上万众瞩目的十字架!”

“万众瞩目的十字架?”

太阳穴的神经又疼痛难忍,尽管我极其不愿意相信,但从常青的眼睛里发现——他说的居然全是事实!

我曾幻想成为万众瞩目的人,得到财富权力与名誉,享受各种各样的欲望与幸福。父亲却要我像远离毒药一样远离这些幻想,期望我平平淡淡才是真,成为茫茫人海中一个平庸角色,就此度过卑微而平凡的一生。

“当然,究竟选择走上十字架,还是最终老死于床头,这完全是你的自由。”

听完常青的这句话,我咬着嘴唇不知该说什么,脑子彻底乱了套,反复出现父亲的脸庞,还有那些闪光的碎片。

“常先生。”看到我的精神已接近崩溃,保持沉默的莫妮卡挺身而出,“无论这个秘密是什么,能否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对不起,作为高家几代的世交,我的身份同样也是高思祖先生的秘密之一。”

“那你说在这里等了高能两天,你在等他什么?”

“因为我相信以高能的智商,一定会找到我的。”常青看了看时间,“对不起,我还有个重要约会,必须马上出门,再见。”

下达完他的逐客令,常青穿上西装,提起包往客房门口走去。

“等一等!”

莫妮卡冲到门口拦住了他,常青淡淡地说:“你们要绑架我吗?”

我面无表情地走到门口,拉了拉莫妮卡的衣袖:“算了,我们也走吧。”

莫妮卡盯着常青的眼睛,对峙了几秒后给他让开了路。常青径直走入电梯,留下我们两个在走廊内。

“高能,给我两天时间,我会查出他的老底!”

“刚才的对话非常奇怪,他并没说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但我发现他基本上没有说谎。”

“你怎么判断别人是否说谎?”

她又绕回来了,还想套我的话吗?我苦笑一声:“不知道,也许是命运的恩赐。”

“读心术?”

走廊里死一般寂静下来,我走到电梯前回答:“不,读人术。”

“读人?”

“读人即是读心。”

坐进电梯,从19楼下降到底楼,回到五星级酒店的大堂,莫妮卡却一路沉思着我的话。

外面下雨了,我打上一辆车匆匆离去,从后窗回望路边的莫妮卡,消失在迷濛的烟雨中。

读人即是读心

没有父亲的日子。

第三天。

窗外是阴冷的雨,整个房间透着潮湿,从墙壁无孔不入地钻进来,逼入我的皮肤与血管。

明天,就是父亲高思祖的追悼会。

我刚写完在追悼会上的讲稿,妈妈还守在灵堂喃喃自语。

“妈妈,你在说什么?”

“我感到你爸爸在里面对我说话。”

她抬头看了看父亲的遗像,我抓着她的胳膊:“不,你只是太悲痛太想念他了。”

妈妈不再说话,闭上眼睛不知想什么,她的沉默更让我担心。

灵堂里寂静了十几分钟,在遗像里的父亲注视下,我问出了一个困扰许久的问题:“妈妈,我会游泳吗?”

“怎么问这个?”妈妈恍惚地摇头,似乎有些神经衰弱,托着下巴叹息,“不,你从来不会游泳。小时候你爸带你去学过,但你无论如何都学不会,后来就再也没有游泳过。”

自从我上次去杭州,在西湖断桥下救起一个溺水的孩子,就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答案。

“真的吗?我从来都不会游泳?”

“当然,妈妈最了解你了,怎么可能会搞错呢?”

既然我从来不会游泳,那跳下西湖救人的又是谁?暂时跳过这个问题,如果我不是爸爸亲生的儿子,那么妈妈就成为最大的疑点——不,绝不允许这种想法,哪怕仅仅只是一种假设!但如果妈妈也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呢?脑袋又要被挤爆掉了,这些疑问却不敢说出来。

窗外,淋漓的雨水打在玻璃上,密密麻麻敲打着我的心。

回到小房间,关上门坐卧难安。把时间再倒推回半年前,苏醒以来丢失了全部记忆,关于自己的一切都是别人告诉我的。而这半年来我的某些发现,却对自己的过去产生许多怀疑。比如离奇的游泳问题,接着是可怕的血型问题,最后竟想到了张雨生!

原本从来不会游泳的我,沉睡一年醒来后却有了如此好的水性?不可能在沉睡中学习了游泳吧?从来不唱张雨生的我,却在苏醒后突然能模仿张雨生唱歌?不可能是我在沉睡中学会了张雨生吧?

为什么在这两个方面,现在的我与以前截然不同?

还有最最致命的血型——如果我不是父亲在生物学上的儿子,那么我的亲生父亲又是谁?如果我是母亲在生物学上的儿子,这一定是我以及母亲的奇耻大辱!不,我绝不相信妈妈会做出对不起爸爸的事。

然而,有什么方法能还给母亲一个清白?

血型、游泳、张雨生的歌——这三件事都极度蹊跷,血型证明我不是父亲的儿子,游泳和张雨生的歌证明我不是以前的我。

假设我不是以前的我,那么我当然也不是母亲的儿子!

老天!脑中掠过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我既非父亲的亲生子,同时也非母亲的亲生子,实际上我的亲生父母另有其人?

牙齿剧烈地打颤,双手几乎要拔出头发,难道只有这样才可以解释母亲的问题?

不,以前的高能不会游泳,以前的高能也不会唱张雨生。

而现在的我擅长游泳,现在的我也擅长唱张雨生,并不是高能不是高思祖与许丽英的儿子,而是现在的我根本不是以前的高能!

我不是高能?

这是一种更令人恐惧的可能,指向无限诡异的想象力,也意味着半年来照顾我的高家夫妇,原本就不是我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