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又暗了许多,一阵阵冷风从河面上吹过,清晨就知道要下雨了,但我手头却没有伞。我忙不迭地寻找着那座桥,就是电影《新桥恋人》里的那座“新桥”,就像到了伦敦泰晤士河畔的人都要寻找《魂断蓝桥》里的滑铁卢桥那样。
“新桥”没有找到,老桥倒是一座接着一座,我一一给它们起了中文名字,从“老闸桥”一直到“外白渡桥”。
倒霉的是雨终于下了起来,四月的巴黎转眼间飘起了凄风苦雨,我四处寻找着可以避雨的地方,最后躲进了塞纳河边的一个桥洞里。
身边就是塞纳河河水了,雨水使这条河变得浑浊起来,几只小船横在岸边,正是“野渡无人舟自横”。
忽然,我听到身后有人在叫我:“Sir! Sir!”
我紧张地回过头去,只见一个邋里邋遢的男人,蓬松的长发带有十八世纪的风格,下巴上爬满了胡楂,满脸微笑地向我点了点头,然后说了一串法语。
可惜我一个字都没听懂,只能茫然地摇了摇头。那人又说了一句英文:“Hello, How are you?”
我搜索着脑子里有限的几个英语单词,结结巴巴地回答:“How"s yourself?”
“Bread—”
他指了指我背后的长面包,我立刻明白了这个单词的意思,是英文的面包。
更让我意外的是,他居然对我摊开了双手,敢情是讨饭的叫花子!搞笑的是,那人脸上却是一脸微笑,好像是在歌颂中法友谊似的。
想想我平时在国内就“乐善好施”,到了国外自然也得发扬我们中国人民善良的天性啊,于是我掏出了那两根长面包,“施舍”给了这位桥下的有缘人。更多的原因是我实在吃不下了,带回去也嫌麻烦。
“Thank you!”那人极有绅士风度地接过了面包,全然一副“不卑不亢”的贵族姿态,他盯着我的眼睛问:“Chinese?”
大概来巴黎的日本人和韩国人都很抠门吧,人家一眼就看出了我是来自堂堂天朝大国的,让我不禁洋洋自得地点了点头。
此刻,桥洞外的风雨依然不减,塞纳河河水似乎有漫过河堤的势头。我只能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那人看到我的样子,立刻拍拍我的肩膀,然后从桥洞的破沙发的后面,掏出了一把破破烂烂的雨伞。我立刻“Thank you”了几句,剩下几个可怜的英语单词,就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谢意了。但他只是摆了摆手中的面包,那双大大的黑眼睛好像在说:“你给了我面包,我给了你雨伞,我们公平交易。”
忽然,我发觉他长得有些像阿兰·德隆,怎么沦落到加入丐帮了,实在是世事多变啊。匆匆说了声“bye”,我撑起伞就跑出了桥洞。
外面正风雨交加,将巴黎笼罩在一片雨雾中,我撑着伞沿着塞纳河跑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地铁站,按照地图上指示的位置,坐上了回伏尔泰大学的地铁。
回到大学时天都已经黑了,于力在餐厅里等着我,带着我吃了顿研究生晚餐。他看起来很累,似乎一整天都在研究羊皮书,他摇了摇头说:“这件事看起来越来越复杂了,奥尔良教授认为这卷羊皮书的价值非常高,无论是羊皮书的质地和制作,还是上面文字的书写方式,确实都是十三世纪的原物,至于作者是否就是路易九世本人,这个还待明天继续研究。”
“这不是很好吗,奥尔良教授的鉴定不是最权威的吗?羊皮书是真的,里面记载的内容也一定很重要。”
“是的,但现在的问题是,如果真是十三世纪的文物,肯定会引起整个欧洲历史学界的轰动,到时候会有许多人来采访你。可是,教授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他希望我们都能够保密,他要在一种秘密的状态下研究。因为破解‘路易九世之谜’是他长久以来的梦想,也是其他许多学者毕生研究的项目……”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放心吧,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的。”
于力点了点头:“嗯,其实你不知道,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伏尔泰大学也有过一个专家,他用毕生的精力来研究‘路易九世之谜’,据说他在法国南方某地找到了线索,发现了一个神秘的坟墓,棺材板里刻满了关于路易九世在埃及的记载。这位专家用了三个月的时间研究那副棺材,并宣称将在1975年的圣诞节那天,向全世界公布‘路易九世之谜’的最终答案。然而,就在那一年的平安夜,人们发现了他的尸体,就躺在他所研究的那副棺材里。警方始终都没有找到死因,也没有人再敢研究那棺材,只能重新秘密掩埋。”
“真有那么玄吗?”
我不禁想到了古埃及法老的诅咒,也许有许多历史之谜,是不允许我们现代人去探究的,而许多人往往就葬送在了好奇心里。
“刚才我所说的那次死亡事件,只是最近几十年来比较有名的例子,事实上,从十九世纪开始,就不断有著名学者和探险家,因为研究‘路易九世之谜’而离奇死亡,与其说是路易九世使这个秘密有名,不如说是这些研究者的死亡使他们的研究对象变得更加神秘莫测。据我自己的不完全统计,从1945年到2000年之间,总共有十三位欧美学者和探险家,因为‘路易九世之谜’而死于非命,至今都死因不明。当然,这只是有记录的死亡事件,如果加上各种没有记录的,恐怕会有更多吧。”听到这,我已经毛骨悚然了,这卷涉及到“路易九世之谜”的羊皮书,正是我亲手带到巴黎来的,我自己也摸过它,难道这么可怕的事情,又会把我给牵扯进来?
现在我才有些后悔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们请我来免费欧洲游,而代价则是某种未知的危险。而这危险究竟在哪里呢?
我看着于力沉默的脸,茫然无知。
今天林海醒得很早,不到清晨六点,就悄悄走下了阁楼。玛格丽特依然睡在床上,被子刚好盖住头颈,长长的黑发散在枕头上,也许昨晚已经洗过头了。
他缓缓地走到玛格丽特身边,清晨的光线射在她的眼皮上,白皙的皮肤如玻璃般剔透,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睡美人的传说。
能唤醒她的只是一个吻吗?
林海的心跳又加快了,他赶紧扼制住自己心里的念头,让它快点断绝吧。
眼前的玛格丽特究竟是人还是幽灵呢?她的肉身在四百多年前就老去了,变成了一堆枯骨躺在法兰西的泥土里。可是,如果说现在她只是一个幽灵的话,又如何解释她的吃饭睡觉等行为呢?
也许,她的灵魂早在1574年的4月30日,随着心爱的拉莫尔的人头落地而死了,剩下的躯体只是行尸走肉,伴随着她的丈夫在数年后走向了死亡。但她的母亲凯萨琳王太后依然是爱她的,不愿意见到爱女变成没有灵魂的人,于是太后通过掌握魔法的诺查丹玛斯的力量,重新召回了玛格丽特的灵魂,并将她囚禁在了卢浮宫的密室里。
也就是说,玛格丽特在1574年4月30日就已经死了,至少在精神上彻底死亡了,但她随后又在诺查丹玛斯的魔法的召唤下复活了,或者说是她的另一个自我—为了不与那个行尸走肉的玛格丽特发生冲突,真正具有灵魂的她—只能被囚禁在卢浮宫的密室里。而这个所谓的“密室”,其实就是《玛格丽特》这幅油画。
正如人生具有无数种可能的分岔,对于玛格丽特的人生来说,她在1574年4月30日之后具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是变成彻底“死心”的玛格丽特王后,第二种是被永远囚禁在卢浮宫的密室里。我们在历史书上看到的是她的第一种可能性,而第二种可能性也确实存在,只是我们平常人看不到,或者只有通过油画才能发现。而此时此刻林海所见到的她,就是这个第二种可能性里的玛格丽特。
如果从外部世界来看,玛格丽特确实是被囚禁在了油画里,但从玛格丽特自身来看,她又是被囚禁在卢浮宫的密室里。在这个神秘的油画(密室)的空间里,时间是永远停滞的,这让林海想起了光速旅行的时间理论—当太空中光速旅行的宇航员回到地球时,发现地球上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数百年,而飞船上仅仅用去了几小时,地球上他的子孙都已经繁衍好几代了,而他自己仍然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这恐怕也是人间虽然已过去了四百多年,但油画(密室)里的玛格丽特依然保持着美丽青春的原因。
在玛格丽特的油画(密室)世界与我们的现实世界之间,存在着一个可以相互见到的窗口,这个窗口对于我们来说就是油画的画框,对于玛格丽特来说就是密室里的镜子。她可以从密室的镜子里见到我们这些欣赏油画的人,而我们欣赏油画的人也可以透过画框见到玛格丽特本人。通过这面画框(镜子),油画(密室)里的玛格丽特,与我们现实世界的人可以互相窥视。
至于玛格丽特为什么能离开油画(密室),从她的镜子里跨出来,从她那个世界进入四百多年后的人间世界,林海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这时候玛格丽特终于醒了,她睁开翡翠色的眼睛,嘴里似乎在呢喃着什么。林海听不清她说的话,不禁把头低下来靠近了她:“你在说什么?”
但她立刻抿住了嘴,摇着头什么话都不说了。
忽然,林海意识到自己不该站在一个女孩子的床前,他识趣地退到了老屋的外间,出门去买早点和午餐了。
当他带着吃的东西回来时,玛格丽特已经洗漱完毕了,头发似乎被挽了起来,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工具,很随意地做成了一个发型。
在吃早点的时候,玛格丽特轻声地说:“刚才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因为……”林海踌躇了好一会儿,总算大着胆子说了出来,“你非常迷人。”
虽然,普天下所有的女子都喜欢这句话,但玛格丽特的表情却任何没有变化,她淡淡地说:“我好像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许多男人都曾经对我说过这句话。”
她的回答一下子让林海呆住了,没错,历史上的玛格丽特美艳动人,裙下拜倒过无数王公贵族,不知流传过多少风流韵事,刚才那句话对她而言实在是太平常不过了。
林海心里一沉,只感到自惭形秽,虽然他在学校里,也是个许多女生暗暗喜欢的小帅哥,但只要一想起十六世纪的法国宫廷,想起那部叫《玛戈王后》的法国电影,就会感到无地自容,在那个宏大而浪漫的历史舞台上,玛格丽特是动人的女主角,而林海根本连群众演员都挨不上边。
忽然有只手抬起了林海的下巴,那是玛格丽特温柔的手,她的手指如水晶般冰凉,轻轻地托在他的颌下,让这中国少年微微颤抖了起来。
“我的话伤害到你了吗?”她口中的呼吸吹到了林海的脸上,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你的话让我回忆起了某些往事……天哪,我差不多都要忘记那些人了,我那几位哥哥、吉斯公爵,还有……”
她的话突然停住了,眼眶颤抖了几下,似乎有什么古老的液体要涌出来了。这让林海很意外,她一定想起了什么人吧?
林海取出手绢塞给她,却被她摇着头拒绝了。玛格丽特似乎在痛苦地忍耐着,泪珠却缓缓流了下来。
这是林海第一次看到玛格丽特流泪,她是那样的楚楚可人,她究竟是在为谁而伤心?林海心中已隐隐有了答案。
他不想再打扰玛格丽特了,便把午饭放在桌子上,轻声说:“现在我去学校,下午再回来看你。”
林海离开老屋,心里忽然有些酸涩起来。
一个小时后,他回到学校,正好遇上几个室友,问他这些天到哪去了,林海只能敷衍着说去郊区照顾爸爸了。
上午有两节大课,都是林海不喜欢的,如梦游般听了三个小时,便赶去食堂吃午饭了。
午饭后他回到寝室里,打开那台很久没用过的电脑,上网进入GOOGLE搜索引擎。
他搜索的关键字是“诺查丹玛斯”。
是的,林海要查一下玛格丽特所说的这个幽灵,这个施展了某种手段将玛格丽特囚禁在油画(密室)中的人,这个以神秘预言家的身份而闻名于历史的人。
他搜索了许多中文网站,还进入了法国的网站,得到了更多的法文资料,诺查丹玛斯,这个十六世纪法国的神秘人物,终于渐渐浮出了水面。
诺查丹玛斯本名米歇尔·德·诺斯特罗达姆,“诺查丹玛斯”是其拉丁语风格的名字。1503年12月14日,诺查丹玛斯出生于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据说其祖上曾经做过宫廷医生。
诺查丹玛斯从小就有非凡的才能,年轻时成了一名医生,因为受到宗教法庭的惩罚,他有过六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并开始显露出预言能力—有个贵族指着两头小猪,请诺查丹玛斯预言其命运。诺查丹玛斯预言黑色的猪将成为盘中餐,白色的猪将被狼吃掉。领主下令杀掉白猪做晚餐,没想到一匹狼趁人不备偷吃了白猪肉,仆人只得杀了黑猪做成菜肴。领主说白猪已在餐桌上了,诺查丹玛斯则坚持说是黑猪,最后叫来仆人才发现了真相。
1555年,诺查丹玛斯出版了他的第一部预言集《诸世纪》,时间跨度是从他生活的时代直至世界末日。他原计划写一千首诗,编成十部预言集,但第七部没有完稿。《诸世纪》诗集以晦涩的中古文体写成,有法语、普罗旺斯方言、拉丁语、意大利语以及希腊语,时间顺序被故意打乱,书中所隐藏的秘密,只有专家才能解读。
《诸世纪》出版后,诺查丹玛斯的名字震惊了整个欧洲,特别在宫廷里引起了巨大反响,因为其中一句预言了国王之死。1556年,凯萨琳王后在巴黎召见了诺查丹玛斯,王后询问了暗示国王之死的四行诗。1559年,国王果然驾崩,事实验证了预言。于是在凯萨琳王后漫长的一生中,始终对诺查丹玛斯的预言深信不疑。
1564年,凯萨琳王太后率王室巡游全国,在普罗旺斯再次会见了诺查丹玛斯。王太后的随从中有一名少年,诺查丹玛斯想要看他身上的痣,但被少年拒绝了。次日,诺查丹玛斯趁少年熟睡时,偷看了一眼便预言:“这少年未来将成为法兰西国王。”当时谁都不相信,因为这少年是那瓦尔的亨利,王太后的几个儿子都健在,根本轮不到他继承王位。但多年后,诺查丹玛斯的预言竟真的应验,当初那少年成为了玛格丽特的丈夫,在政治敌人全部死光之后,终于登上法国的王位,他就是亨利四世。
1566年,诺查丹玛斯离开人世,当人们发现他的遗体时,正如他本人的预言一样:“僵硬地躺在椅子与床之间。”
看到这里,林海深吸了一口气,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美术馆里那恐怖的脚步声……是的,那就是诺查丹玛斯,一个可怕的魔法幽灵。
但根据历史记载,诺查丹玛斯在1566年就死了,到玛格丽特被囚禁的1574年,他已经死了有八年了。林海只想到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是,1574年的诺查丹玛斯已经是一个幽灵了;第二种可能是,1566年死去的只是诺查丹玛斯的替身,真正的魔法师诺查丹玛斯并没有死(或者说他的生命已变成另一种特殊的形式),他被凯萨琳王太后秘密召入了巴黎的王宫,成为了王太后对付政治敌人的重要工具。
或许,诺查丹玛斯是不是幽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黑暗里永生不死,在油画(密室)中的某个隐蔽角落里,陪伴玛格丽特度过了四百多个年头。
而现在玛格丽特已经逃出了油画(密室)的囚笼,诺查丹玛斯负有看守她的责任,他怎么可能善罢甘休呢?也许他很快就会追过来了,在黑暗中响起那可怕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