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的情节就这样扣人心弦的展开了。但下文并不急于“解扣”。而是由一个人物引出另一个人物,一环套一环地把故事勾联起来——赵贵押着张小补,回村后因摸不着底细,不敢回家,却找到旧时的伪村长高永寿,于是第二章介绍了果园村第二号人物高永寿。高永寿告诉他赵金堂仍住在原处,于是赵贵摸黑回到家里,见到了父亲赵金堂,这样第三章便写地主赵金堂。父子见面,赵贵谈到路上一枪撂倒梁山青,使赵金堂想到了村支部书记李腊月手里有枪,得搞到手,这样第四章便写李腊月。
仅以这四章为例,便可以看到《在严寒的日子里》的故事情节总是由前一章的结尾引出后一章的人物和故事,情节环环相扣。这种结构故事的方法与中国的古典小说相似,紧凑、合理、自然、富有吸引力。
其次,结构的对称与匀衡。
中国古典小说讲究结构的前后、左右、上下的对称与匀衡,并且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从已经发表的二十四章看来,每章篇幅大致差不多,一般是四、五千字左右。这在结构的形式上自然就构成了某种匀称美。另外,每一章既重点介绍了一、二个人物或突出一、二个主要事件,它们之间既相对独立,但又不互相脱节,前后勾联,彼此照应,构成了一个有机的艺术整体,因而也就具有一种整体美。
第三是语言的简约、刚健与深沉。
《在严寒的日子里》语言朴素、浅明而又不失生动;简约、刚健又不失细腻、深沉。
作者早期小说的语言,有点欧化;写《母亲》的时候,有意要向中国古典小说学习;创作《太阳照在在桑干河上》的时候,已摒弃欧化句式,注意运用群众生动活泼的口语,不过也仍然夹杂着某些文雅的不大像农民的语言。《太阳照在在桑干河上》的语言,不如《在严寒的日子里》纯净、圆到,用语技巧不如后者娴熟。
首先,《在严寒的日子里》的语言吸收了“说书”语言的优点,口语化、生动、朴实。
朴实决不意味着浅露,或者单调与简单,平庸和粗糙,它自然、纯真、生动,而且也非常凝炼。例如第十八章有一段文字介绍村干部王大林的能力和才干,是这样写的:
王大林是一个有心计的人,他不只潜移默化的学得他父亲的全套本事,还学会扎针,他常是为生了病的穷苦邻居出点主意,开个单方,配点草药,扎上几针。他还留心农村的各种手艺,木匠瓦工漆活全会,遇上熟人要修房子,砌火炕,做门窗,他都能帮上忙。
这段文字中并没有华丽的辞藻,全是普通的词汇,日常口语。既通俗易懂、又生动、传神,且又注意音韵和节奏——“出点主意”、“开个单方”、“配点草药”、“扎上几针”;“修房子”、“砌火坑”、“做门窗”,这些句子匀称、和谐,音韵节奏都很美。
其次,语言简约、刚健、苍劲有力,但感情深沉,细腻,讲究言简意赅与诗情画意。
书中第九章有一段文字,叙述腊月去找区委,找梁山青,想到梁山青被赵贵撂倒,生死未卜,又回忆梁山青对他的培养,教育,对村里人的启发、诱导,想到此——
腊月的心热了。但总是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天低云暗,秋风萧瑟,塞北荒原,远山窄水,什么时候才能举起无垠的火炬和飘扬着革命的红旗?
“天低云暗”、“秋风萧瑟”、“塞北荒原”、“远山窄水”每句都是一幅风景画,一个深邃的意境,揭示着腊月此时心情的沉重,文字简练又有丰富的内蕴,苍劲又圆到,可见作者是很注意遣词炼句的。
第四是风格的自然与质朴。
如果说,《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是一幅规模宏大浓墨重彩的油画的话,那么,《在严寒的日子里》则是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它没有铺锦引绣,雕绩满眼,而是淡扫蛾眉。它给人的第一个印象是质朴、自然。从这一点看来,它与中国古典小说更为接近。
中国古典小说和自然、质朴似乎有着天然的联系,因为它从“话本”发展而来,它的对象开始是听众,作者要使人听懂,就须明白如话。因而,我国古典小说不管是长篇还是短篇,都有这个特点。
《在严寒的日子里》在这方面,也是很突出的。其质朴、自然的风格体现在作品的诸多方面:
如前所述,在人物塑造上,作品中的人物都是从生活的泥土中走出来的,都是一些平常、质朴的农民,浑身充满了泥土气息,他们都是一些质朴无华的人。在结构上,虽然情节紧张生动,扣人心弦,但并不离奇,也没有编造什么耸人听闻的东西;结构上有匀称平衡、朴素之美。而语言的口语化、生动、朴实,更是体现了这种质朴、自然的风格。
总之,作品的诸种内在因素无不渗透着这种自然、质朴的风格。就像一枝“天然去雕饰”的从清水中长出来的芙蓉。
高尔基在《论文学》一书中指出:“简单化和质朴性有本质的区别……而质朴性则是真正的艺术。”丁玲也说过:“一切出色的东西都是朴素的,它们之令人倾倒,正是由于自己富有智慧的朴素。”
的确,朴实乍一看来非常平常,但这个“平常”却需要作家付出更多的劳动,需要更多的智慧。因为质朴、自然,并不意味着不需要技巧,它需要作家匠心独运而不露斧凿之痕,显示出天然丽质,再现本色之美。
风格是作家意匠的结晶,成熟的标志,也是作家审美情趣、气质、艺术修养的集中表现。《在严寒的日子里》和丁玲以往作品的风格确有不同之处,它体现了丁玲创作个性的发展,风格的多样。
文学发展的历史告诉我们:一个在艺术上不断追求、探索的成熟的作家,他从来不满足于用一种审美感情和艺术方式去表现不同的对象。他总是转换作品中的艺术手段、方式来表现不同的艺术对象,并从中相应地发展自己的创作个性。因此,他的作品的风格必定是丰富多彩不断发展的。丁玲也是如此。
从暖水屯到果园村,从《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到《在严寒的日子里》,丁玲在艺术上的确有了不少的突破和创新,艺术风格也得到进一步的丰富和发展。
《在严寒的日子里》是一部尚未完成的长篇,但我们从24章,10多万字中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创作特色,它堪称为建国以来的优秀长篇小说之一,它也是丁玲晚年得意之作。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上,提供了许多宝贵的创作经验。
从作家的创作道路和艺术探求来看,丁玲这个压轴之作,是她小说创作链条上最末的一个环节,从这个环节往前回顾,我们会更清楚地看到她从欧化到民族化的艺术探索道路。
丁玲早期的小说,更多地借鉴西方现代派和苏俄批判现实主义的技巧;左联时期,她的小说开始“转向”,从描写个人灵魂的倔强、孤独到描写群体的行动和群体的意识;创作长篇小说《母亲》的时候,作者有意地抛弃欧化而转向民族化。自此她在艺术的迷宫里求索,终于创作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艺术佳品。如前所述,《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艺术上博采众长,既吸收了西方艺术对于风景的生动描绘与人物心理的细腻刻划,又在叙事方法和结构、语言等方面注意向本民族的优秀文学传统学习,融汇中西小说技艺,并力求创新。《在严寒的日子里》比《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更为圆熟,它的笔力遒劲、浑厚、简约,泼辣而兼具细腻,刚健而又深沉。除此以外,在民族化的探求上,也更加前进了一步,在风格上达到朴素、自然的艺术境界。
丁玲的小说创作,从欧化到民族化,是前进了还是倒退了?我们认为是前进了,是她立足于创作自己民族新艺术的基点上,去融合新机,借鉴中外,从而探索出自己创作的新路子,写出自己“新的想法和追求”。
丁玲在《在严寒的日子里》中,的确是写出了不同于她自己过去的想法和追求,不同于同类题材的想法和追求的新东西。在艺术探索上,丁玲从未停步,也不重复自己。相反,她往往擅于突破自己铸成的格局,去追求新的东西。《在严寒的日子里》是在她创作道路上摸索了50多年之后开出新的艺术花朵。丁玲所走的这条艺术道路,我想对于我们今天的文学创作仍然会有某些借鉴意义。
80年代,关于文学的民族化、大众化这个讨论了半个多世纪的问题,又成了热门话题被重新提了出来。可以说它又是20年代到40年代关于民族形式问题讨论的继续与发展。
新时期文学“向外转”了一阵子之后,又“向内转”。有一段时间,文学“走向世界”的声浪甚高,歌德关于“世界文学的时代已快来临了”的谈话,被放在显要位置上,西方现代主义的技巧手法被视为最摩登的东西。但是过了一段时间,有的人叉引用了鲁迅的话:“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鲁迅:《致陈烟桥》,《鲁迅论文学与艺术》(下册)第66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尤其使人惊奇的是一些“土”得出奇的电影,居然得到国际电影节的最高奖赏。
其实,“文学走向世界”和文学的民族化并不矛盾。提倡“世界文学”的歌德,也说过“一个杰出的民族作家,只能求之于民族”。赫尔岑也曾说过:“离开艺术作品本身的土壤——历史的、民族的土壤之外,您有什么权力去评价艺术作品呢?”由此可见,我们所要努力的,不是取消而是发展民族文学。而要发展它,作家则必须吸取其他的民族优秀的文化,善于“拿来”,化而用之,打破和改变“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这样我们的文学才能走向世界。
从欧化到民族化,可以见到丁玲善于吸收中外一切文学遗产,并化而用之,在中西文化结合中,努力创新的精神及艺术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