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着老邮差的衣领大吼,老家伙轻蔑的笑脸一下子不见了,换上了一副极为严肃的表情。
他笑的时候顶多是猥琐,但他一不笑了,就立刻像换了个人,眼神很锋利,泛出点点银光,在我古怪的视野里,仿佛瞳孔中藏着几千根银针。
我被他这种视线看得发毛(如果那还算是我的话),我大声吼,我爷爷出事了,我要救我爷爷!
他像猛然反应过来一样,我甚至看到他的瞳孔一下子缩小,那几千根针聚在一起,顿时汇成一片。
怎么说,就像一个盯着你看的人,黑色的瞳孔瞬间变成银色,填满水银的那种感觉。
老家伙也不挣扎,他直直盯着我,说:“你是江流的孙子,你叫江淼。对,你叫江淼。你叫江淼。江淼。江淼淼淼淼淼淼……”
后面那个音拖得非常长,他不扳开我揪着他领子的手,却把手伸到身后,拨了一下单车的车铃。
一股疲倦统治了我,我感觉眼皮扑扑直跳,好像什么也不能避免它们合拢。我想大叫:“你搞么事?”但我张开嘴,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江淼,你先得睡一觉。”老家伙说。
我的世界渐渐黑暗。
像坐在一个大转播间里看大屏幕,大屏幕是几百个摄影机拍出来的影像,再把它们全部重叠起来。
突然停电了,所有摄影机都停止了工作,一起关闭。
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电。
也不晓得我是什么时候醒来的,世界仍然是黑沉沉的一片,我的身体很沉重,动弹不得。
我使劲睁了睁眼睛,四周还是不见无指,我的手脚都不听使唤,甚至……我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
我心头突然一紧,莫非我已经死了?
人死了会去哪里,这个问题贯穿着人类的历史。从我们的祖先自我意识觉醒开始,他们就不断地在思考。
石器时代的史前遗址上,考古学家发现了最早的关于死亡的观念,他们在一些原始墓葬里找到了铁矿石,这些红色的矿石被研磨成细粉,涂在死者的骨骸上。铁矿石的红色和血液的颜色很像,也许他们认为,这样能让死者复活。
古埃及人觉得,人死后会进入冥界,在冥界里,贵族依然是贵族,奴隶依然是奴隶。所以他们要建巨大的陵墓金字塔,还要举行盛大的随葬仪式。
现在很多人会觉得,死后是去天堂,或者地狱。按照佛教的说法,高人会去西天,凡人落入轮回,但这都是外来的观念。
中国的古人最初是认为,人死了就入了幽冥。幽冥是什么?视之无形,听之无声,幽深阴冷,黑暗无光,人在那里就相当于被剥夺了所有的感觉,只剩下行尸走肉般行走的身影。
无独有偶,在欧洲文化的源头——古希腊,他们对冥府的定义,跟中国的幽冥如出一辙,即使是最强大的英雄,到了那里也会觉得毫无希望,只能在黑暗中哭泣。
我一阵郁闷,这下掉得大(吃亏倒霉)了,我大学毕业才两年,没生孩子,没结婚,没有女朋友,就因为我爷爷的一张小纸条,碰到一个神经兮兮的邮递员,莫名其妙就挂了。
三国杀里我最不会用的名将——太史慈说过,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我这什么事还没做,谁也没招惹,就给领便当了,搁谁身上能受得了啊!
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但我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都没有反应,就像被固定在一堆黑暗胶状物里,什么力气都试不出来,这种感觉真是太要命了。
古书上说,天地未开时就是这么个状态,名曰“混沌”,什么东西都没有,自然也不会有任何感知。
听说囚犯最怕的是关小黑屋,关在小黑屋里,没有光线,没人和你说话……连关个几天,再闪(厉害)的杀人犯都要发疯。可小黑屋里总还能制造点声音给自己娱乐,迟早还有放出来的一天,我当前的处境却是连时间的流逝都没法感觉,比小黑屋惨多了。
我绝对不能就这样死了,好歹也得找个回魂夜,比如头七之类的,去向我家人通个风报个信吧。一直最看重我的爷爷,对我最好的小叔,我年纪不小的老妈,甚至是老是和我过不去的老头子……只有离开他们,才会觉得他们对我有多重要。
我奋力想从这黑沉沉的胶质中挣脱出去,心头一动,开始默念“净身神咒”: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队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身形。
令体内四正之位归邪于正,护卫身体。
虽然我平时也不独奉道祖,不知道道家的天尊认不认我这个便宜“弟子”,不过这是多少前辈流传下来的东西,没准里面的哪句话真有作用。就好像一罐子中药,你只能认出其中几味,也不知道哪几剂是对症的,哪些是主药,哪些是引子,但并不妨碍它发挥药效。
我默念了七次,果然有效果。右手三个手指,食指,中指与拇指渐渐从混沌状态中恢复过来,虽然麻木,好歹还有了点感觉。又感觉到三只手指中捏着一个东西,硬如象牙,并不冰块,仿佛可以感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跳动,是临走前小叔塞给我的怪石头。
我一用力,感觉手上被什么虫子蜇了一下,不用说又是被那怪石头给刺破了。一股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道,沿着我被刺破的手指,沿着我体内的经脉流通,在我体内循环。一次循环,我的心智就清明一些,只是那怪石头也在不断将我的手指血从身体里往外抽,我也不知道流了多少。
我终于慢慢地有了些感觉,也明白这绝不是因为我挂了,而是被人给下了障。
障是什么东西?障就是阻隔,屏障。人的五感都是由一些身体系统完成的,比如西医说的感觉神经,中医说的穴位经络。这是个挺复杂的运作系统,一旦某个环节中断了,人的某个部位就不听使唤了。
比如说都知道的“鬼压床”,就是其他感觉神经都还清醒,唯独控制肌肉运动的神经被暂时阻隔了。所以被鬼压床的人除了动不了,其他什么都是清楚的,只要过一段时间,等运动神经的阻隔解除,立马就没事了。
我心里顿时骂了句:信了你的邪!
这话有点复杂,不同的情况下说有不同的意味,一般是I 服了 You的意思,表示非常无语。但它在现在我所身处的场景,颇有点黑色幽默的意味,毕竟中了魔障,也可以说是中邪了,我特么还差点信了。
既然能摸到怪石头,而且怪石头还传来了反馈,那我肯定不是挂了。怪石头传递过来的力量在我身体里四处乱撞,酸酸麻麻的,换在平常我早就鬼喊鬼叫了,可现在却觉得十分舒畅,弄得我都默默在心里问了一句,这算是受虐狂么……
五感被冲开只是时间问题,但我最早被冲开的除了视觉,却是“嗅觉”。这也不奇怪,人的祖先都是原始哺乳类进化来的,大森林里视觉不给力,听觉干扰太多,只有嗅觉最靠谱,我妈就常说我有个狗鼻子,大概是祖先送的礼物。
我像尔康一样翕动鼻孔,闻到了不少东西。
有一类是水族商店的感觉,颗粒鱼饲料味,晒干的水生鱼食,氧气泵打出的混合着浮石的氧气味。
有一类是夏天里长期在外面工作的人,身上所带着的味道。紫外线晒在衣服上的奇怪尘土味,微酸的汗味。
还有一类是浓重的中药味,我小时候在我爷爷那呆得多,对这种中药味非常熟悉,但这里的中药味非常正,肯定比我爷爷用过的还要高级。但这种药味又有些古怪,它里面含着一股虫子的腥膻味,还有一股……
若有若无的香味,好像是女人身上的。
鼻子一恢复,我感觉嘴巴也逐渐恢复感觉了,只是舌头还有些磕巴。我也不耽搁,用最大的声音念茅山“破邪咒”。
嘴巴念咒的效果比在心里念咒厉害多了,好比老太太在广场上跳凤凰传奇,本来是用耳机的,一下子进化成了山寨组合音响,还是3D立体声环绕低音炮的,那效果,谁用谁知道!
很快我的其他感觉也回来了,视觉恢复了——可惜我还被蒙着眼,就算睁开了,还是黑咕隆咚的。
触觉也恢复了——可惜感觉自己被绑得跟洪湖大闸蟹一样,别说挣脱了,动动脚趾头都费劲。
至于听觉……我总不可能用耳朵去扇人吧,又不是猪八戒,有蛋用啊!
我都要欲哭无泪了。
先是遇到个穿土得掉渣邮差制服的老家伙,说了没几句话就把我弄翻,也不知道是麻晕的还是打昏的。
接着给我下了障,直接把我五感就给封闭了。
好不容易板(挣扎)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眼睛上还蒙着眼罩,唯一幸运的是嘴里没塞双臭袜子,可我又咬不到人。
活了二十几岁,我还真没这么憋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