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我爷爷做了几年,听闻和见识了不少这样古怪的传说,也见过不少奇物奇事,比如说,不久前一个关于鲥鱼的故事。
鲥鱼是长江三珍之一,长江中下游特产,每年都会从海里洄游进入长江繁殖,一般是从春天就开始了旅程,一直要到盛夏才结束。一条巴掌大的小鱼,甚至可以从出海口游到长江中段,两三千公里长的水路,消耗的精力难以想象。
你想,从成都骑行到拉萨的公路是两千公里,和鲥鱼的洄游距离差不多。但那是公路,饿了有餐馆可以吃饭,路上也没天敌追着人喊打喊杀,骑行个两千公里还要掉层皮。而鲥鱼一路上都得靠自己,一刻都不能放松警惕,真比唐僧取经还难上加难。
以前每到鲥鱼洄游的季节,渔民都拉起大网小网,层层捕捞。鲥鱼的数量锐减,现在已经很难看到了。一条新鲜长江鲥鱼,只要捞上来了,渔船一靠岸,就有人来问价,价码都是一千两千往上抬。这还只是出水价呢,等到了星级餐厅,那价格还要往上翻番。
鲥鱼做起来也简单,只需要切点姜丝,撒点黄酒,清蒸就行。别看它小,片片银鳞底下都是丰盈的鱼脂。这鱼脂不油不腻,没有土腥味,反而有股天然的香气。还有人爱吃鲥鱼冻,把鲥鱼蒸熟了放在冰箱里冷一会,再拿出来时鱼肉被一层滑腻的油脂包裹,筷子下去都分不清哪是鱼肉,哪是鱼冻,入口即化,简直美味极了!
这还就是普通的,要是极品鲥鱼,那可是有价无市,想买都买不到。
前些日子,一个叫张民的渔民也不知撞了什么大运,捞上来一条鲥鱼,直接就拿到了我这里。
以前这级别的大生意我是没资格插手的,但我爷爷有意无意锻炼我,估计也是想我有几天能执掌内堂,做真正的“两堂掌柜”。我也学了不少东西,正有心表现表现,让我爷爷刮目相看,想到这里,立马将张民请进内堂。
那天爷爷正好不在,张民只提了个小桶进来,我给爷爷挂了电话,告诉他有东西到了,又探头去看,见是一只普通的鲥鱼,虽然体型还不错,鳞片也完整,但总觉得少了什么东西。
托我爷爷的福,武汉的上品河珍都从我们店走,鲥鱼我也不是没见过,但我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出这条鲥鱼有什么特别的,当下心里就凉了半截。
做我们这一行,其实道理和做古董之类也差不太多,极品毕竟是少数,赝品永远是主流。我心想要不要随便出个价盘下来算了,却还在犹豫这价是不是还高了点。
我吩咐店伙计给张民泡了杯茶,让他坐在一旁等等,心里却想着再看看,防备自己一个不小心走眼了。
既然看不出来,就得用用别的办法了。我走到花盆边,捻了一根草茎回来,往鲥鱼旁边的水里一插,鲥鱼就立时移动了一点。我将草茎提出来,鲥鱼又回到最初的位置,分毫不差。
我又将草茎在鲥鱼和桶壁之间放了几次,心中暗自惊喜,脸上却表现得风平浪静。
这条鲥鱼,确实不简单。
我刚才几次将草茎插进水里时,鲥鱼不偏不倚,刚好移到了草茎和桶壁的正中间。这下明白了,这条鲥鱼之所以不一般,原因就在这里。
鲥鱼在洄游之前会充分进食,养出一身细腻的脂肪,这些脂肪都藏在鳞片之下,是为繁育后代而准备的,对鲥鱼来说珍贵无比,一旦鳞片被触,鲥鱼宁愿被捕鱼人捕回家去,也不愿让一片鱼鳞损毁,所以宋代大学士苏东坡称之为“惜鳞鱼”。
而张民带来的这条鲥鱼,连一点细微的水流变化都能体会得到,生怕水流的一点细微变化也会损坏自己的鳞片。这说明,这条鲥鱼非常敏感,也非常注意保护自己的鳞片,不是上品,也是佳品了,足够对得起我刚开的价格。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张民:“张师傅,您家(武汉话里的尊称,相当于普通话里的“您”)这鱼是从哪里捕到的?”
张民一愣,说:“就在长江底下啊……”
一般吃鲥鱼的都认为长江下游鄱阳、太湖湖区的鲥鱼最好,其实是一种误解。下游湖区的鲥鱼虽多,但更强健的鲥鱼会逆流而上,最远的甚至会游到宜昌三峡附近,历经长途跋涉而体力不减,这样的鲥鱼才是极品。张民的鲥鱼是在武汉长江河段捕到的,如果不是张民在说谎,那这条鲥鱼即使不是极品,也是上上之选了。
不过,这都是建立在这条鲥鱼不是水货(假货)的前提下。我的顾虑不是无根无据的,之前说了,鲥鱼特别珍贵,但这珍贵仅仅指长江鲥鱼。其实,鲥鱼在中国南方乃至东南亚一些地区都有分布,北到淮河水域,南到越南、泰国,都有分布。
有些水产市场的鲥鱼只卖百来块,甚至有几十块、十几块的冰鲜货。这些奸商们玩了个文字游戏,说是鲥鱼没错,但不是长江鲥鱼,而是珠江鲥鱼,甚至东南亚鲥鱼。少了“长江”两个字,同样的品种,价格和品质就天差地别了。
这还真不是迷信,不少人看到金鱼只有七秒记忆,从而认为其他的鱼也一样蠢,那就大错特错了。鲥鱼的记忆力就特别好,长江的鲥鱼只会在长江繁殖,珠江的鲥鱼只会在珠江繁殖,彼此泾渭分明,从来不会搞错。
同一条鲥鱼,来年还会在同一个地方产卵,要是到不了,它们宁愿累死在路上,也不愿随便找个地方将就。有人试过拿东南亚的鲥鱼在长江里繁殖,还做了标记,可来年做过标记的鲥鱼都是在东南亚被发现的,可见坚忍不拔。都说狐死首丘,狐狸死也要死在自己的窝里,小小的鲥鱼可是比狐狸还要忠贞得多。
也就是长江这几千里水道,才造就了珍贵的长江食鱼,换了地方都不行,可我苦就苦在难以判断这条鱼是不是来自长江的。
你要说鉴定个古玩,那还可以从做工、包浆上来看。比如中原和云南的铜器,即使是同一批东西,在一个时期埋下去的,但由于土质的酸碱不同、气候的温湿有别,上面的锈蚀都会不同。可这鱼怎么鉴定,我就有些没辙了,毕竟我总不可能飞到东南亚去,弄条差不多的鲥鱼,两条都做熟了,然后下筷子尝尝,那我爸知道我这么烧钱,非抽死我不可。
我只能仔细看了看,皮笑肉不笑地问张民:“张师傅,您家这真是江里来的?不是别处来的吧?”
我这一问,张民就有点慌了,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意思是这鱼是千真万确,绝对是江里捕捞上来的。
正在这时,我爷爷回来了。他和张民打过招呼,在我旁边看了一会,问我:“你看出了什么道道没?”
我连忙低头又仔细观察了一阵,看得眼睛珠子都酸了,还是看不出来。
我爷爷见我实在没辙了,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让我拿来几段细麻线,又将鲥鱼转到了一处透明小小水箱里,对我说:“看好了!”
我瞪大眼睛,我爷爷将几段麻线缠在左右手上,另一端垂在水里,只见他左手一张,几根麻线垂在鲥鱼身体两侧。我爷爷左手稳如磐石,右手却飞快弹动,牵引麻绳激起一束束水流,冲刷在鲥鱼身上。那鲥鱼也顿时像提线木偶一般,一动不动。
小水箱里水流乱转,但垂在鲥鱼身上的那几根麻线却纹丝不动。我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心说老师傅你这手藏得可真够深的,连你亲孙子都能瞒着。
不一会,我爷爷停手了。我看他肩膀一下子松懈下来,白发也有些散乱,连忙扶住他,他却示意我看小水箱。我一看之下,忍不住叫了声:“靠!珍珠洒鳞!”
我爷爷听我爆粗皱了皱眉,听完后半句,总算满意地点点头。他让我取了一点水缸底下的东西,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说:“这下不会有错了吧?”
这下我百分之百确定没错了,见张民傻傻愣在一边,指着已经大变样了的鲥鱼给他解释道:“这鲥鱼狡猾得很,鱼身上都有一层粘液,它也不知道去哪里滚了一身白瓷土。这白瓷土在长江的水段中,只有岳阳、常德一带的洞庭湖,和江西一代的鄱阳湖湖底才有,东南亚的鲥鱼身上是找不到的。白瓷土粘在鳞片的缝隙之间,乍看上去就像是只大点肥点的鲥鱼。不是我爷爷露一手,还显不出真身呢。你看,它鳞片下的脂肪丰盈,撑得鳞片都鼓起来了,一片片像珍珠一般,古书里记载,这叫珍珠洒鳞,是鲥鱼中的极品!”
话刚说完我就后悔了,只顾着在我爷爷那挽回形象了,丝毫没顾忌张民就在当场。按照我刚才开的价拿下,那我们就是大赚特赚了,可我爷爷好像不以为意,对张民也不避一下,这下他肯定是要往上抬价了。
我爷爷倒是很淡定,对张民说:“我们江家一向是打开天窗做生意,这鱼我要了,你开个价吧。”
我心里低估了一句,哪有这么做生意的,谁知张民在那左手摸右手,右手搓左手,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我刚想开口,我爷爷说:“这样吧,我开个价,不够你再说。江淼,你也别愣着了,去给我倒杯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