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今生今世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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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老上海的女主角(序)

张爱玲时代的老上海,像一辆在石板路上咿呀作响的独轮车,一夜之间摇身一变,独轮车化作1930式的雪铁龙汽车,奔驰在笔直宽阔的上海大马路上。与汽车、洋行、电影、舞厅、咖啡、明星一同出现的,还有传奇女性张爱玲——在这里我要说:张爱玲是划时代的,她的本身意义要大过她的作品。她是一个坐标,一座灯塔,或者说是一块里程碑。作家石康这样说:“张爱玲是一位伟大的女性。”

张爱玲是伟大的,或者说是杰出的,杰出之处可简单归结为四点:职业写作、爱情至上、物质第一、自由万岁——这四点现在看来也许微不足道,但它能在那个时代中国人身上出现难能可贵。中国人,特别是中国文人,五千年来一直在老宅院里写着霉味扑鼻的八股文,熏死人的墨臭笼罩着伸手不见五指的东方古国,所以唐朝出武则天这样的女人并不奇怪,所以清代出慈禧这样的女人也不奇怪。然而时代毕竟到了老上海时代,一个全新、另类的女人张爱玲如明月当空——当然,她的出现也不奇怪,是水到渠成,也是理所当然。

什么样的时代出什么样的人物,一个时代的影子,总是清晰地反映在人们的行为方式或谋生方式中,比如古代的采诗官,每天的工作就是深入偏远乡村摇着铃铛采集歌谣,这一份浪漫的职业后来被淘汰了,据说《诗经》就是采诗官的劳动成果。比如老上海时代有一种职业:粪霸——粪霸收集粪便再兑水,然后以每车2元的价格装船卖到乡下,这是暴利行业,大多为杜月笙、黄金荣等流氓大亨所垄断。同样,随着抽水马桶和下水管道等现代市政建设和发展,粪霸这样的职业便消失了,而像张爱玲这样以写作为生的职业文人开始出现,它标志着中国开始全方位融入现代文明。表面上看,张爱玲所从事的不过是一份卖文为生的职业,但是这份职业却是亘古未有的,在它后面,是一个由现代科技所构成的文明世界:最先进的印刷技术,成千上万种报纸杂志,完备的、现代的邮政发行系统,大量的有知识储备、起码也是识文断字的读者群体——当然,科技只是一种手段,潜在的是民众巨大的阅读需求,因为置身这样的文明世界,对知识的需求极大地刺激着人们的阅读兴趣,巨大的潜在市场诱惑着资金的投入,使得书报出版以一种空前膨胀的态势出现在人欲横流的上海滩,并将它从一个傍海的闭塞的农耕小城推向一个开放包容的国际大都会,以张爱玲为代表的有史以来中国第一代自由撰稿人才应运而生——万事万物都是应运而生,一旦逆运,便不可能出现、发生,这是天地定律。

经济的繁荣、文化的包容、社会的开放,必然带来人格的独立、心灵的解放,也给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机遇,女性从身体到心灵的大梦初醒,便是从老上海这一代人开始的。所以我们看到1930年代,当深山里的女人像牲畜一样被任意买卖的时候,老上海的女人们却信奉爱情至上、自由万岁,稍不满意便像娜拉一样离家出走。从来没有哪一代女人像她们这样自由与独立——爱我所爱的情人,哪怕他是众口一词的“汉奸”,那是政治上的定义,与我的爱情无关,我的爱情就是发自我的内心,我的身体只服从内心召唤,在多情的、有才的、文质彬彬的他面前,我心灵战栗、身体潮湿,我只想和他永远厮守在一起,平等、恩爱、和谐、感动——就像多年以后女诗人舒婷所吟咏的那样: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以张爱玲为代表的老上海女人就是这样,她们是了不起的,在空前丰足的物质文明下长大,讲究穿着打扮,信奉爱情至上、物质第一,她们蔑视权贵、崇尚自由,她们的写作绝不服从任何权势,只服从自己的内心。她们身上所折射的人格魅力光彩熠熠,所以张爱玲的一生我行我素,活出一个传奇——这种女人的发育与成长和老上海的文化氛围密切相关,甚至与她那个从旧式家庭逃离、毅然挪动小脚出走海外的母亲黄逸梵也密切相关,她也是一位现代文明孕育出的新女性,与女儿很少在一起,却照样全方位地影响了她。这一对母女心灵里,都埋藏了自由的种子,种子既然已经埋下,肯定要生根发芽,长叶开花。如果说黄逸梵是一部连续剧的话,那么张爱玲就是她的续集。黄逸梵死了,可她的汩汩热血却一直在张爱玲的血管里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