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今生今世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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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华服(1)

藤蔓缠绕的青色旗袍

青色的旗袍,浅浅的青,淡淡的青,蚕豆那样青,鸭蛋那样青,藤蔓似的纹饰缠绕着刘若英,在这里她就是张爱玲,斜依在水边老屋的木廊柱上。雨一直在下,一直在下,藤蔓在纷纷扬扬的雨水中疯长,缠绕着攀附着张爱玲,把她当成了一株树,一株开红花的树。

喜欢这样的影视,长长的一部连续剧——《她从海上来》,张爱玲的一生,就是一部连续剧,剧集就是人生片断,过滤了命运的大开大合大起大落,只剩下安详、优美的片断:青色旗袍上有隐隐的纹饰,一如藤蔓缠绕,一如缠绵心事。赵文瑄一身靛蓝衣衫端坐在青石台阶上,脚下黑布鞋,手中黄布伞,眉头微蹙。在这里他就是胡兰成——雨一直在下,长长的雨季笼罩了长长的人生,拱桥、流水、鱼鳞瓦、乌篷船……人生如河水静止不动。隔雨相望,雨花落在屋瓦上,打在布伞上,掉在水面上,波纹明明灭灭——江南的气息,南方的滋味,淋湿了人心,心尖上长满了青苔。看《她从海上来》,仿佛经历一场长长的雨季,一场又一场黄梅雨与我们不期而遇。张爱玲在这里是安静的,不像《滚滚红尘》中,她能化身风骚的妓女,一身暗红大花的旗袍,翘起的卷发、闪闪的耳坠,泼妇般殴打另一个女人。或者,被囚禁在阁楼里,一条简单本色的黑裙,尖尖的玻璃碴划过静脉,被送饭女佣发现时,青色上衣凌乱不堪……

《她从海上来》,她从上海来,她不是这样尖锐与疼痛,更多的是安静与家常,和胡兰成在菜场买菜,那应该就是爱丁顿公寓后面的静安寺小菜场,她一双绣花鞋,浅粉红色,短袖旗袍也是浅粉色,粉色有点淡,像春阳下的杏花。胡兰成手里拿一把芹菜,他穿马甲与衬衫,马甲是米色的,长裤也是米色的,有粗粗的条纹,说不出的温和雅致。或者在漫天飞舞的杨花中,两个人共坐一辆黄包车,篷架是放下的,阳光笼罩春风扑面,胡兰成一身细格子青布长袍,张爱玲穿白底起花的布旗袍,一件镂空的披肩,渔网一样披在肩头。

最美的还是那件藤蔓缠绕的青色旗袍,两个人在水码头边无言相对,雨一直在下,湿淋淋的心事——这里是乌镇,还原的是当年温州的离别。当时,胡兰成只想哄她回上海,她彻底灰了心,站在船上,看离别的岸以及岸上那个拒绝她停靠的人,“一人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回上海后,她就寄来了那封着名的信,与他分手——这一次当然是永诀。

导演的安排是对的,在这里,张爱玲就应该穿那件藤蔓缠绕的青色旗袍,兵荒马乱的逃亡之旅,劳燕分飞的爱情错觉,乱麻一样的心事一定就是这样,如青草在疯长,如藤蔓在缠绕——

暧昧与怀旧:蓝印花布兜

北方村街上,章能才(胡兰成)带着沈韶华(张爱玲)来逛街,元隆号布店里,一匹印花布搁在台板上,蓝底清静,白花素朴——是沈韶华的期盼,也是张爱玲的念想,她一定愿意着一身蓝印花布服,低伏下身子去做胡兰成的女人,哪怕一直“低到尘埃里”,像那个和章能才在一起、最后又提着布兜出走的村妇——那也是一只蓝印花布兜,是乡村才有的暧昧与抒情,怀旧与诗意。

这是电影《滚滚红尘》里的镜头,凉薄的蓝印花布,像一面旗帜,从滚滚红尘中升起,在村街上飘摇。如果要绣几个字,应该就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张爱玲一生端坐在滚滚红尘中,作为一个女人,她的渴望像泥土一样单调,像野草一样平常,也就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曾经的她最喜爱宝蓝色,在电影里,严浩将宝蓝的蓝还原成蓝草的蓝,不是兰草,是蓝草。同样一个“蓝”字,宝蓝与靛蓝决然不同,宝蓝是富贵的炫目,靛蓝有乡间的幽静。老上海红尘万丈,宝蓝明亮如夏日蓝天,是张爱玲的独特发现,一片亮烈的蓝,让人想起金属。而蓝草的蓝只属于乡村,一如芦花的白与菜花的黄,是植物的色彩,温和而质朴。多年以前,白芦花雪花一样飘飞,黄菜花洪水一样泛滥,民间艺人挑着细篾竹箩从长长的板桥上经过,走进我童年那个乡愁弥漫的村落,然后一声吆喝:扎青,染蓝——民间艺人带着浓郁的蓝草气息,一双蓝色的手伸出来,像传说中的神仙。

“扎青——染蓝!”的吆喝,《滚滚红尘》中玉兰应该听到过,她是生活在小说中的姑娘,是另一个张爱玲,她的形象总令我想起胡兰成前妻唐玉凤。玉兰其实就是玉凤,一个本分的、微胖的、在春天上山采茶的乡村姑娘。她如果穿一身蓝印花布,那应该比张爱玲更像一位中国姑娘。在章能才眼里,他其实更爱唐玉凤,或者说在逃亡之旅中,胡兰成更需要唐玉凤。所以章能才这样对沈韶华说:“在这里,她不能跟你比。”沈韶华闻言立眉大怒:“拿我跟那个女人比?”张爱玲不能与唐玉凤比,就像玉凤不能和玉兰比,就像蓝印花布兜不能与宝蓝色绸袍比。对沈韶华来说,穿一身碎兰花旗袍与章能才共坐一辆黄包车,才会令她心花怒放。或者一身浅咖啡色旗袍,前袖后襟布满小花生样纹饰,头顶有枝型吊灯,面前是飘摇烛光,外国侍者的小提琴如泣如诉……这是《滚滚红尘》中动人的一瞬,包括沈韶华用一袭猩红的披风缠裹住两个人翩翩起舞——是一场优雅的心灵之舞,爱情就是心灵舞蹈,猩红色披风一如燃烧的火焰,相爱的人投入激情,然后在欲火中焚身。

蓝印花布兜只是闲闲一笔,无论它出现在哪儿都是闲闲的静静的,都可以一笔带过,甚至被忽略。老上海红尘滚滚乱花迷眼,一如隔壁商人送给沈韶华的七色锦缎——然而你不得不承认,最美的最令人难以忘怀的,还是严浩巧妙布下的那只蓝印花布兜,它里面装着最古典的中国汉字,还有最诗意的民间颜色——

宝蓝色暗花旗袍

老上海夜空是一片晶莹的宝蓝色,宝蓝色是张爱玲的最爱,李安放大了张爱玲的爱,将它嫁接到王佳芝身上,让她在不同场合都穿同一种“清刚明亮”(张爱玲语)的颜色——宝蓝色,仿佛裹着一片老上海的夜空。

在所有根据张爱玲作品改编的电影中,《色戒》是霓裳缤纷的一部,女人们围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打麻将,就是一片花团锦簇。在这片五光十色中,麦太太的宝蓝色最出挑,李安不仅仅是色鬼,应该是比色鬼更进一步,是色魔,他的用色是鬼使神差的神来之笔,他升华了张爱玲所迷恋的宝蓝色——某一个镜头中,暗灰的天幕下,一身宝蓝色旗袍的王佳芝缓缓步出,那一身宝蓝色衬托着她娇嫩无比的容颜,翘起的月牙形嘴角微微翕动——在这里,易先生的眼光有狼的贪婪,一向爱用眼放电的梁朝伟成功再现了老易秃鹫般的阴沉与贪婪。这是情欲喷薄的时刻,是王佳芝俘虏了老易,不如说是宝蓝色打动了他——在老易的眼里,宝蓝色其实就是美色,是他无法戒掉的女色。王佳芝坐在麻将桌边,一身无袖的宝蓝色旗袍,领口处是镂空的,肉色隐约,欲望潜藏。她面色沉静心动如潮,她有十二分的自信老易会扑来,像飞蛾扑火一般。老易是狡猾的,三缺一,顶一下,他踟蹰再三,最终还是在麻将桌边坐下,内心欲望太强大了,老易自己不听自己的指挥,或者说是他的身体叛逆了心灵。所以我们才看到王佳芝在裁缝店里穿上那件宝蓝色旗袍时,老易抽着烟低低地命令道:“穿着!”声音果断、低沉、利落,就像他在某个时刻命令部下开枪一样。

作为上海滩长大的爱国女生王佳芝,对霓裳的迷恋曾经是她生活的全部,李安对王佳芝的理解准确到位,这缘自于对张爱玲的偏爱。他从高度整体把握张爱玲,再化整为零,让张爱玲韵味弥散在他的音乐之间,光影深处。这是记忆最深的画面:王佳芝去接易太太,应该是在香港中环,她一身土黄色布条纹旗袍,相同颜色的布帽子,有点迟疑地走过寂寥的街头。围墙上有大团大团盛开的紫色的花,蓝天白云之下,清风习习,鸟在鸣唱——李安的色彩,张爱玲的感觉,音乐般的美感便是这样的情景交融,恍惚的,战栗的,就像老易送王佳芝回家,那份斑驳光影,花影一样从他们身上轻轻滑过——这一刻暗蓝的夜空就是宝蓝色的,楼梯上的纹饰画在墙壁上。宝蓝色在这里是欲望的颜色,王佳芝最后一丝不挂地褪去了它,在与老易的肉体博弈中,女人的心灵与身体也在博弈,最终打了个平手。这让人想起《滚滚红尘》中韶华问月凤的那句话:“女人的身子是不是跟着心灵走?”月凤答:“女人是,男人不是。”

王佳芝正是这样的女人,身体被心灵牵引,走上一条不归之路——这是女人的爱,爱情至上的张爱玲不可能放弃这样的爱情经典。而王佳芝身着宝蓝色暗花旗袍,也必将成为李安镜头里又一个经典。

黑白相间的花布帽

作为电影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与小说完全不同,从头到尾压抑的黑白两色,就如同王娇蕊头上自始至终戴着的那只黑白相间的花布帽。

应该是花布帽,就是一顶高高的奇怪的布帽子,即便是一顶布帽子,而且还是单调的黑白两色,陈冲的风韵也难以压制,照样让我们窥见一个成熟女人的万种风情,这风情来自于她的经历——张爱玲笔下的王娇蕊是伦敦的交际花,“一件条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约略可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说宽袍大袖的古装不宜于曲线美,振保现在才知道这话是然而不然。”在电影中,王娇蕊始终是一身黑白,黑外套,白内衣,一如张爱玲拟古式齐膝夹袄,虽说不是宽袍大袖,但是同样饰有一朵一朵舒卷的云头。有时是一袭中式黑衣,纽襻处有白色方块图案,十分别致——将黑白两色穿得如此美艳妖娆,怕只有陈冲才能做到,她就站在那里等待佟振保,或者说是陈冲在等待赵文瑄。振保说:“看见你,不俏皮也变得俏皮了……你还没玩够啊?”王娇蕊俏皮且有点无耻地说:“一个人学会了一样本事,总不能放着不用?”那是王娇蕊与佟振保发生肉体合欢之后,振保不爱她几乎是不可能了,因为她“一条一条,一寸寸都是活的”。他其实是个脆弱的人,受不了女人的诱惑与挑衅。早在巴黎时,那个流连于街头的她,“在黑蕾丝纱底下穿着红衬裙”,同样让他意乱情迷,失了童贞。他不是花心的人,他将好女人与娼妓分得很清,他在生活中其实是中规中矩的,一如电影里他一身蓝色竖条纹西装,那也是中规中矩的着装——他的偶尔放纵是一个都市男子的必然过度,从蓝色条纹西装,过渡到灰色长袍,一个“白铁闹钟”式的(张爱玲语)略显疲倦的小男人形象,在某种无奈中被生活塑造完成。

按我的想象,关锦鹏的《红玫瑰与白玫瑰》应该是热烈的,像花园里大朵大朵盛开的娇艳欲滴的玫瑰,小说中张爱玲最起码还写了一条“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曳地长袍,而关锦鹏的王娇蕊始终一身黑白。黑白博弈中,被情欲折磨的一对男女,像电影中的某个镜头:振保坐着电梯沉入黑暗之中,王娇蕊一路追下去——我觉得这个镜头充满隐喻,佟振保其实和王娇蕊一同沉入世俗深处。

唯一的光亮来自于那个被冷落的、性饥渴的烟鹂,她一身红白相间的旗袍,和小裁缝在一起,她脸上那种光亮就是爱情的光芒,将整个人照耀得格外漂亮。一如一夜欢情以后,出现在振保面前的娇蕊,她头上就戴着那只黑白相间的布帽子,也许说花布巾更合适一些。但我更愿意称它花布帽,它高高耸立在王娇蕊的头上,恍惚间,她依然还是伦敦名利场上的交际花。

风衣式米色呢大衣

许鞍华在《半生缘》里,把时间永远设定在深秋或初冬——只要有男女主角出场,永远就是一袭风衣式的呢大衣,人字呢、雪花呢的大衣,米黄色或雪青色大衣,从上海弄堂里飘逸而过,逶迤远去,拂动的衣角与裙摆处,有人生无尽的肃杀与悲凉。

顾曼桢、沈世钧、许叔惠,或者说黎明、吴倩莲与黄磊,他们的经典造型就是大衣与围巾,一看便知是张爱玲的审美,老上海1930年代的审美深深影响了许鞍华。半生缘在这里其实就是一世情,不管是男女之爱还是姐妹之情,感情不同情感相通,仇恨过残害过,最后亡的亡了,嫁的嫁了,命运就是这样寒冽与凛冽,有暴雨如注电闪雷鸣的夏夜,也有大雪扑面风刀霜剑的严冬——爱过,便永远不能忘记,它隐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不经意时分,它是不能触碰的隐痛,像《半生缘》中某个镜头:顾曼桢腋下夹着书本从幽暗的楼道间走来,光亮从遥远的另一端透进,她一身风衣式米色呢大衣,有点飘摇地走过长长的甬道。许鞍华的甬道其实别具匠心,它是时光隧道,一头是苍凉的手势,一头是无望的青春,不堪回首的片断,才是最值得回味的命运横截面:三个年轻人在落叶萧萧的树林里拍照,每人一袭长长的风衣式的呢大衣,一条长长的围巾。不同的是,沈世钧的围巾是黑色的,许叔惠是红色的,而顾曼桢永远是一条花格子小围巾——轮到她与沈世钧拍照,底片没有了,这是人生诡异的暗示,几乎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他们的命运就联结在一起,纠结、交缠,理不清、斩不断。一次又一次,他们穿过老上海幽暗的弄堂,穿过女佣晾衣、娘姨择菜的弄堂,这其实不是电影场景,而是生命场景,老上海的故事,总在这样的背景下隆重登场,不管它是短短的《倾城之恋》,还是长长的《半生缘》。

早先拍《倾城之恋》,对许鞍华来说,只是初次结识张爱玲。作为一个女导演,她对女作家的作品有一份先天的认同——从服饰角度上分析人物,许鞍华抓住了张爱玲的本质。《倾城之恋》获得过台湾金马奖服装设计奖,现在看来一点也不偶然,许鞍华用笔简朴而寂寥,与《半生缘》完全不同。《半生缘》的服装就是诗意与感伤——千言万语,寄托在男女主人翁那一款款式样相同颜色接近的风衣式大衣上。许鞍华说:拍《倾城之恋》时我对张爱玲相当陌生,而到了《半生缘》,则有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常常与张爱玲合二为一——虽然不同年代的张爱玲也在变化之中,但是不管丝绸锦缎抑或宽袍大袖,她喜欢服饰的飘逸感一直没变,《半生缘》里,许鞍华又一次把准了张爱玲的脉。

所以,在电影的最后,我们都听到了沈世钧那句最经典的台词:“穿了我的衣服,就是我的人。”这样的求婚最得张爱玲神韵。于是我们再一次看到许鞍华的花格子围巾,以及风衣式的米色呢大衣,然后又看到风衣与围巾零乱地纠缠在一起——那是最甜蜜最幸福的拥抱。

立领中袖青布袍

缪骞人是素淡的,也是寂寞的,她的寂寞穿在身上,也写在脸上——也许是比寂寞更深一层,是寂寥。不知道是许鞍华的有意安排还是缪骞人的本性如此,照我的设想,《倾城之恋》应该是浓情的、热烈的,可是这部张爱玲的电影里,却有点萧索或暗淡,如同踩着落叶走近黄昏、走进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