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身心之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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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狮子或跳蚤(5)

1967年,阿斯图里亚斯“由于……他的作品深深地植根于拉美印第安人的民族气质和传统之中”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就在这一年,拉丁美洲的另一位作家的一部惊世之作出版了,那就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是富有意味的,因为他们是同一块土地、同一条道路上两个醒目的标志。这是一条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之路,阿斯图里亚斯是道路的起点,而马尔克斯站在阿斯图里亚斯这辈子没法想象到的远方。这之后不久,“魔幻现实主义”将在全世界“爆炸”。这条道路甚至深入到古老中国的土地,给这块土地上的文学注入了活力。不管阿斯图里亚斯的作品写得怎么样,我认为这回瑞典文学院把诺贝尔奖授予这个人是富有远见的,因为在这个方向上,他们还会有更大的收获。1982年,文学院把奖金授予马尔克斯。他们给马尔克斯的评语是:“他在小说中运用丰富的想象能力,把幻想和现实融为一体,勾画出一个丰富多彩的想象中的世界,反映拉丁美洲大陆的生活和斗争。”其实,这些话用在阿斯图里亚斯身上也是完全适合的。

把幻想和现实融为一体不是马尔克斯的首创,马尔克斯只不过是个集大成者。首创者也许也不是阿斯图里亚斯,而是印第安叙事文学。印第安叙事文学向来包括两个内容:梦幻和现实。“印第安文学作品中描绘可以感知的日常现实,与此同时也传达另一种梦幻的、神奇的和想象的现实,并将两者描绘得同样细致入微。”阿斯图里亚斯后来使用这种方法同他的经历有关。由于父母受到政治迫害,全家被迫迁居到内地山区,这里居住着印地安人玛雅部族。阿斯图里亚斯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因此玛雅-基切印第安民族的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成了他一切创作的源头。在1946年出版的《总统先生》这部反映独裁者统治的小说里,作者大胆运用幻想、变形等方法,他让神话诞生于人们的梦想中,把人们“从严酷现实的狼嘴里救出来”。阿斯图里亚斯认为,表现被残酷现实扭曲了的心理需要一种扭曲的形式,梦幻与非理性的描写就是这样一种形式。到了1949年出版的《玉米人》这里,阿斯图里亚斯走得更远也更大胆了,小说中的想象已扩展到七成。这部小说有着难以抵御的吸引力,全书充满了迷人而恐怖的诗境。甚至有人认为这部小说美妙的前半部分已经超过其他拉美作品的总和。

拉丁美洲是举世公认的充满活力的大陆,那里居住着富有生命力的风格强烈的民族。那里流动着浓艳的色彩。表现在语言上,拉美作家往往富有冒险精神,喜欢那种像美洲舞蹈那样热烈、奔放、浓郁、新奇,具有巴洛克风格的语言。这在拉美作家身上都是一脉相承的。语言是拉美文学活力最重要的一部分。而阿斯图里亚斯可以说是这种语言的开创者,他直接向生活探求更生动更有活力的语言表现形式,充分发掘了语言本身的潜力,使我们听到语言的音响,看到语言的色调,闻到语言的芳香。阿斯图里亚斯创造的这种美洲风格的语言同样影响了这条路上的后来者。

有意思的是马尔克斯从来没有谈起过这位魔幻现实主义的先驱对他的影响。马尔克斯认为自己的影响来自福克纳,来自卡夫卡。马尔克斯甚至不认为自己是个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因为“美洲的现实……比我们想象的神奇得多”,他认为自己是个现实主义作家。但如果我们把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我们就会发现:他们无论从题材、艺术手法、狂欢式的语言,还是个人气质、经历都有相似性。比如他们都用西班牙语写作,他们都写过独裁者,他们的小说中有着相同的意象(热带、香蕉种植园、橡胶等),同样的斗争主题(拉美人民被压迫被剥削的苦难岁月),又比如1923年,阿斯图里亚斯在巴黎学习并写作,二十年后,马尔克斯也来到这座城市做新闻记者并开始写作。因此,我想把阿斯图里亚斯说成是拉美文学的种子,而马尔克斯是这些种子成长起来的一棵大树。

作家之死

一、和虚构的人物为伴

死于:1850年8月18日(终年五十一岁)。

死因:心脏病,后期因动脉炎引起水肿和坏疽,病情恶化

地点:巴黎幸运路(今巴尔扎克路)14号

葬于: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

1850年,巴尔扎克已病入膏肓。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已分不清现实和幻觉。幻觉中经常出现的是他小说中的人物。他们出现在他的病床前:在他的左边,可能是拉弟斯耶克,一个出身卑微的野心家,最后荣华富贵;左边的这位寡妇是个外省人,她是来巴黎找律师商量一件案子的;在那张写字台前,坐着一个穿撑裙的钟情女子,头发对中分开,在那里给她的负心情人写一封热情的信;那边还坐着一个性情暴躁的老头儿,穿一件绿礼服大衣,围一条硬领巾,正在怒斥他挥霍无度的儿子。

他是1850年回法国的。这之前,他去了俄国,同罕丝卡伯爵夫人结了婚,他变得富有,但行将就木。同一位贵族女子结婚是他一生众多梦想中的一个。他和这个女人相恋了十八年,为她写了二千四百封情书。可以说罕丝卡伯爵夫人曾经是他灵感的源泉,他的大部分着作都是因为她的爱情的激发才创作而成的。罕丝卡夫人在丈夫去世、女儿出嫁之后,终于同意与巴尔扎克结婚。巴尔扎克曾兴奋地说:“您知道我既不曾有过幸福的青年时期,也不曾有过繁花盛开的春天,但是我将会有最灿烂的夏季,最温暖的秋天。”

回国后,他一直住在幸运街14号。那是一座简陋破旧的房子。这房子原是德·博永先生的公馆,巴尔扎克买下了残留部分。这座低矮住宅的主要部分出于偶然才避免拆毁。他把这些破房子用家具布置得富丽堂皇,使之变成一幢迷人的小小公馆,大门面临福蒂内林荫大道,一个狭长的院子当做小花园,小径交叉地切割开花坛。他的楼梯上有扇门,能看到街角那座小教堂的圣楼。“钥匙一转,我就能做弥撒,我更看重圣楼而不是花园。”他曾对来访的雨果这样说。巴尔扎克在政治上是保皇党。他对现有秩序是非常认同的。他尊敬并且认同贵族制度。他十分羡慕雨果的法国贵族院议员头衔,认为那是“仅次于法国国王头衔的最美的头衔”。他不能认同雨果的政治观点,他责问:“您怎么能这样平静地放弃这个头衔呢?”

但回国不久,巴尔扎克就重病缠身。为他诊断的四五个医生都认为,德·巴尔扎克先生活不长了。他因为写作,长年服用过量的咖啡,已咖啡因中毒,血管硬化。另外,他在一年半前得了心脏肥大症,身体迅速发胖。不久前,他不小心撞上一件有人像装饰的家具,皮肤划破了,伤口迅速化脓,生了坏疽。没有人能治得了他,医生们已经不来了。是呀,谁又能救他呢?他能想起的只有他小说中的人物:“比安松,快叫比安松……只有他能救我。”

巴尔扎克没想到的是,他小说中的“私人生活场景”在他的身上真实地演出了。在巴尔扎克病重的日子里,他的新婚妻子背叛了他。丰韵犹存的罕丝卡伯爵夫人,现在的巴尔扎克夫人,经常在隔壁的房间里,与她的情人——雕刻家让·吉古——同床共枕。巴尔扎克当然洞悉了这一切。在病危时唯一陪伴在身边的好友纳卡尔医生怜悯地问:“您不想见谁吗?”他一口回绝:“谁也不想见!”此刻,他似乎只需要虚构的人物来陪伴他。他神秘地说:“那个世界在向我招手,我已踏上旅程,再见了……”

8月18日白天,雨果去看望过巴尔扎克。一张床放在这个房间的中央。这是一张桃花心木床,床脚和床头有横档和皮带,表明这是一件用来使病人活动的悬挂器械。巴尔扎克躺在这张床上。他的头枕在一堆枕头上,为了让他更舒服一点,人们还从房间的长靠背椅拿来锦缎靠垫给他垫上。他的脸呈紫色,近乎变黑,向右边耷拉,没有刮胡子,灰白的头发理得很短,眼睛睁开,目光呆滞。从侧面看,他这样酷似皇帝。雨果掀开他的毯子,有一股难以忍受的气味从床上冒上来,他握住巴尔扎克的手,发现他的手布满了汗水。雨果捏紧这只手,但巴尔扎克对挤压没有任何回应。

在雨果离开后不久,巴尔扎克与世长辞。

巴尔扎克的死亡,让整个法兰西陷入悲痛之中。他是帝王,但靠的不是强有力的武力的统治,他是一个精神统治者。8月20日,老天似乎也很悲伤,天气阴晦,细雨霏霏,送葬的行列穿过整个巴黎。巴尔扎克将安葬在拉雪兹神父公墓。灵柩的右边是雨果,左边是大仲马。在巴尔扎克的葬礼上,雨果宣读了由他撰写的悼词:“他的所有作品仅仅形成了一部书,一部有生命的、光亮的、深刻的书,我们在这里看见我们的整个现代文明的走向,带着我们说不清楚的、同现实打成一片的惊惶与恐怖……一部既是观察又是想象的书,这里有大量的真实、亲切、家常、琐碎、粗鄙。但是有时通过突然撕破表面、充分揭示形形色色的现实,让人马上看到最阴沉和最悲壮的理想。”最后,雨果庄严地宣称:“他的一生是短促的,然而也是饱满的,作品比岁月还多……这不是黑夜,而是光明!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这不是虚无,而是永恒!”

他一生创造了三千多个人物,巴尔扎克小说中的人物往往有长长的一生,因此,死亡是不可避免的。有意思的是,他把小说中的人物大都“安葬”在巴黎的拉雪兹神父公墓。如今,他和他虚构的人物生活在一起吗?那肯定也是个生动的世界,在这个被称为“人间喜剧”的世界里,充满了野心家、好色之徒、吝啬鬼,还有各种各样贪婪的资产阶级。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人物比芸芸众生更真实,更不朽。这世界就是这么残酷而虚无,对平民百姓来说,生命归于尘土后,一切烟消云散,不着痕迹,但巴尔扎克虚构的人物至今活在成千上万的人心中。

二、身心之毒

死于:1893年7月6日(终年四十三岁)

死因:神经性梅毒

地点:帕西贝尔东街(今安卡拉街)17号

葬于:巴黎蒙帕那斯公墓

莫泊桑显然并不隐满他身患梅毒这件事。在一般人那里,这可是难言之隐,但在他那里,这却是一种荣耀。他宣称:

“我得了梅毒,而且是货真价实的梅毒,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便热,也不是尖锐湿疣。不,不,都不是,而是梅毒,就是导致弗朗索瓦一世死亡的梅毒。我因此而感到自豪,因此而可以傲视一切,尤其是蔑视资产阶级分子。哈利路亚,我患了梅毒,因此,我不再害怕染上这种毛病!”

莫泊桑得梅毒那一年是1877年,他还只有二十七岁,但他已有了厚厚的一本风流史。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他这样写道:“我的朋友,床铺就是我们的一生!我们生于斯,爱于斯,死于斯……”“理智地看,既然有那么多妩媚动人的女人,我们总不能至死只忠于一个女人”,“让我们轮流地去追求”。

从这些表白中,我甚至觉得追逐女人像是他一生的事业,而小说写作倒是在其次的。莫泊桑临死前几年还养着多个女人,这些女人像“吸血鬼一样”纠缠着他!也许耽于美色不是导致他死亡的原因,但莫泊桑的私生活的确极端糜烂。

莫泊桑家族可能存在精神病基因。他的弟弟埃尔韦也是得精神病而死的,当然,他死于莫泊桑之后。现在看来,莫泊桑最终精神失常也不是件奇怪的事。这个有着斯大林一样胡子的作家脾气可不好。他三十岁那年开始吸食毒品乙醚,至死未断。梅毒加上毒品令莫泊桑的精神经常失控。他变得喜怒无常、性格暴躁、狂妄自大。1892年,他割喉自杀未遂,被强行送进精神病院。

莫泊桑临死前的那段日子,充满了幻觉。他思维混乱,神思恍惚,谵妄不止。他经常认为自己是个富翁,因为害怕病毒,他用矿泉水洗澡。实际上,他因长年吸毒和梅毒这种疾病,需要大量金钱,他基本上算是个穷光蛋。他生活在自己的幻觉里,他提出修建现代设备齐全的陵墓,让人哭笑不得。当然,这幻觉并不是全是“美妙”的,比如他经常觉得自己脑子里有盐,还认为自己身体周围麇集无数昆虫。

他的症状像是典型的妄想症。当然,他的说话方式还是保持着他一贯的作风。

2月3日,他说:“我要把可怕的梅毒传染给上帝,置他于死地。”

3月29日,他声称:“不要把尿撒掉,小便里有首饰。我要戴上这些首饰去拜访全世界的女人。”

他曾试图用一个桌球砸死另一个病人。

从1893年开始,莫泊桑几乎独自一人,面壁自言自语,痉挛反复发作,就这样度过了他的余生。

1893年5月,他又一次癫痫病发作,昏迷不醒。两个月后,即7月6日,他死于医院。临终前,他曾有几个小时的清醒,他轻声说:“黑暗!噢,黑暗!”

生前,莫泊桑曾要求死后不用棺材,就土埋葬,但他的家人没有满足他这一愿望,他的遗体被安放在分别用松木、锌和橡木制成的三层棺材里,并按教规举行了葬礼。有意思的是,他的母亲没有出席。他的母亲就是在莫泊桑生病期间也没来看望。她觉得参加一场葬礼太累了,她派她的女仆代表她参加了葬礼。莫泊桑家族在人情方面似乎比较冷漠。

莫泊桑在写作的十五年间,发表了近二十卷作品。他的同代作家左拉在悼词中不无遗憾地说:“如果他活着,毫无疑问,他还可以把这个数字扩大三倍,他一个人的作品就可以摆满一个书架。”

确实令人惋惜,莫泊桑在人生的韶华岁月去世,只活了短短的四十三年。

三、黑暗中紧紧偎依

死于:1910年11月20日(终年八十二岁)

死因:肺炎

地点:俄罗斯联邦梁赞州阿斯塔堡

葬于:俄罗斯联邦雅斯纳亚·波利亚纳

托尔斯泰死后,葬于雅斯纳亚·波利亚纳庄园。庄园距莫斯科二百公里,是一片草木茂盛的丘陵地带。沃朗卡河环绕庄园,庄园后面就是一片一片的树林。

托尔斯泰童年是在这庄园里度过的。在他五岁的时候,他和哥哥尼古拉曾做过一个游戏:他俩躲在桌子下,然后用窗帘遮住。他俩在黑暗中紧紧地偎依在一起。托尔斯泰十分喜欢这个游戏,每次做这个游戏,他就会莫明感动,心里充满了一种特殊的爱。

“黑暗中紧紧地偎依”可以说是托尔斯泰思想的核心。

根据托尔斯泰的遗愿,他被安葬于扎卡斯峡谷旁、大树之下——他童年游戏的地方。他的墓非常简朴,没有墓碑,当然也没有墓志铭,只不过是一堆泥土。托尔斯泰晚年,痛恨自己的财产,他认为世上有那么多人生活在困苦中,自己拥有财产是一种罪过。另外,他认为他的作品属于“人民”,而他却在利用作品收取版税,这与他的原则相违背。他起草了一则声明,决定放弃现在及将来所有作品版权。当然这会遭到夫人索菲亚的反对。晚年托尔斯泰一直希望自己像农民一样简朴地生活,离家出走然后隐居的想法已在他的心里萦绕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