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天时本长。虽近酉时,日阳仍烈。
城隍庙前,六王爷正瞪着才从车上下来的女子,眉目间有怒有气亦有……惧。“你以九王弟的名义骗本王来此,你欲何为?光天华日,你不得对本王无礼!”
胆小鬼!范颖冷掀红唇:“先奸后杀赤身裸体弃尸荒野,如何?”
“你……你你无耻!你一个女子,说话如此……如此放荡,你好生的无耻!”
几百年也未变的迂腐,真是乏味呢。“不然你自己脱了衣服乖乖候着,我或者会温柔点?”
“你你你……”
距此丈外,良家二老才下马车,惑然问:“依依,不是来逛庙会,怎到这边来了?你或许不知道,三王庙方是庙会的央心……”
姚依依任是怎样也想不明白:明明看见了罗缜一人蹬上车马,一人下了车马,等她带齐了人“捉奸”时,怎就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拜见老爷、夫人。”范颖袅袅上前施礼。
“你是……”王芸记得这个大美人,“你是绣师范颖?”
“正是范颖。”笑吟吟向那位面有不宁神色的姚美人望去,“原来,这位就是镇日肖想着要对少夫人替而代之的姚小姐,生得也算平常嘛,面相更是薄贱,怎就以为自己有那个本事和造化?”
“你……你是谁?”顾不得理会对方言中的刻薄,姚依依冲口问。
“哦,不光长得平淡,连耳朵也不好使了?你没听良夫人方才唤我范颖么?啧啧啧,像你这等货色,怎就把自己放得那等高?”
“怎么会是你?我明明看到是……”
“是良少夫人?”范颖痛心疾首的蹙眉哀叹,“长得貌丑,耳朵失聪,连眼神也不好,姚依依,你活得还有什么意思嘛?”
姚依依对自己的容貌向来最有自信,但时下被如斯一个人贬损至此,她竟连一句话也反驳不上。
“范姑娘,你……认识依依?”王芸听她言间不善,意欲调和。
“禀良夫人,像这等心贱之人,尚不配认识范颖。”
“……”良夫人被堵个正着,一时不知如何接上下话。
良家二老面前,姚依依尚需维持闺仪:“你这女子,我与你并无恩怨, 甚至并不相识,你言间如此刻薄,为得是哪般?”
“因为你也只配听这些刻薄话啊,啧啧,貌丑耳聋目疾心贱,姚依依,我若是你,便不必活在世上,早早死了来世投个好胎为妙。”
“你这个……无聊女子,你……”
“思缜管事?”六王爷终是张望着了这边情形,踱了过来,“你怎会在此?我九王弟和九弟媳可是来了?”
姚依依尚忙着见礼,范颖已一边欣赏着自己的纤纤十指,一边闲道:“她怎会不在此?她胆大包天,敢挪用九王爷的印鉴,约你到此一晤,她还有什么事又是做不出的?不如你问她,她约你来,可是有意自荐枕席,为六王爷暖床温被?”
六王爷杭念雁面色一红,吼道:“你这女人说话可否文雅些?”
“文雅的的啊?”范颖涂了丹蔻的指尖触在自己的如雪颊肤上,颦眉稍作思忖道,“欲效仿文君夜奔,凑一段千古佳话?可这女子俗不可耐,连卓文君的脚趾都不如,王爷你也连那个曾有他娶异心的下贱司马相如的三成都不够哦。”
“你——”六王爷目眦欲裂,面红耳赤。
“你……”姚依依娇躯蛾眉蹙起,“这位姑娘,我与你毫无瓜葛,你如此,岂不欺人太甚?”
范缜尚未答话,有人率先发难:“你当真冒充九王弟骗本王来此?”同被一个刻薄女人糟踏,六王爷并无与她同仇敌忾的自觉,“你可知欺骗皇族,冒用皇族印鉴,该当何罪?”
良家二老隐约察觉不对,齐问:“依依,到底发生何事?……缜儿?”
罗缜自车上款款而下,扶着二老退到一旁的树荫之内,暂坐在路人歇脚用的木桩之上,“二老在此看一场好戏罢,定然会令二老终身难忘。”
王芸握住儿媳纤手:“缜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缜淡哂:“如果二位下车,看见与另一个男子站在一起的,不是范颖,而是儿媳,二老会如何?”
“这……”
“尤其那个人还是曾惊动二老说教儿媳的六王爷?六王爷认识儿媳,见儿媳来了,必然纠问不休,那在二老眼里,会不会是一幅儿媳与男子私会的画面呢?”
“这……缜儿,这到底是……你是说依依她有意布局?她……”
“二老慢慢看罢,她奉给二老的惊喜还多着呢。”罗缜掀足徐徐,一步一步行至正被六王爷逼问得节节后退的姚依依近前。“姚小姐,还满意这个安排么?”
“是你?你安排的这一切?是你借着与韶公主交好的便利,用了九王爷的印鉴,约六王爷来此?你……”
如果姚依依未让私欲侵蚀到本性,罗缜倒有几分欣赏她这份临危不乱犹能倒打一耙的强悍,只是……“唉,没有用了,姚小姐,你输定了。”
姚依依泪又生眶,哭诉道:“罗缜,我处处忍你,处处让你,你为何逼我至斯?为了良伯伯家宅安宁,为之心哥哥不要伤心,我明知你在杭夏国时与我的恩人晋王爷过从甚密,常结伴出游,琴箫合鸣,甚至,已口头订下嫁晋王爷为侧妃的婚约,我不向伯伯伯母透露半字,不向之心哥哥说上一语,还不够么?我明明亲眼见到你在九王爷府第与人眉目传情,比画作诗,我仍未向伯父伯母吐露。我只不过是对之心哥哥心生爱慕,你便动用你的人脉你的权势欺我辱我到这般地步,你是欺我一个孤女无依么?”
良家二老似受触动,双双才欲站起,却被儿媳瞥来的清淡一睇给顿住。
罗缜浅笑:“忍我让我?你是以哪个身份说这些话来着?你只不过是一个外人,良家与你有何关系?我是良家的长媳,对你,有权驱,有权赶,但你每回蹬门,我可曾驱过赶过?我公公婆婆虽然疼你,但我真若赶了,他们也拦不住,你信与不信呢?到今时,我不介意将你的话从头说起。”
挥了挥袖,随行的娉儿当即自车里搬下一个靠背矮凳,搀主子坐下。罗缜不想居低望人,目注他方,悠悠道来:“我婚前的事,晋王爷慕我才貌属真,屡以侧妃之位诱我属真,但如果我当真允了晋王婚约,自然不会有国君指婚,不会有灭门之祸,我怎会远嫁相公?这些,那个对‘宠爱颇深’的恩人没有告诉过你么?再有,你说九王府我与人眉目传情,与谁眉目传情?六王爷?还是哪位达官贵人,你说得出姓名,我便能叫了人来对质,我相信,九王妃的面子,大家都会给。”语气稍顿,唇挑讥讽,“还有,你对我相公心生爱慕。爱慕别人的相公尚能说得理直气壮,你也算强人了。本来,有人爱我相公我并不介意,只要我相公只爱我一个就好。可是,你确定,你爱的是我相公这个人?不是良家的长公子?不是会理帐会缂丝的良之心?你一再说你是孤女无依,那么,你埋伏在这四周的几位高手,是为了保护你这个孤女无依的弱女子?还是为捉我与六王爷的‘奸情’呢?”
“对了,姚小姐,我不妨告诉你,处处忍让的人,是我非你。若不然,就如你所说,我财力雄厚,我有大把金银,就算没有良家,我的嫁妆也足够买你几十条性命,我只要稍动手指,你就可以消失得无知无觉。你还能有机会站在此地拿一副娇弱面孔博取旁人同情?”唉,真是的,非要逼得她露出一副财大势大的嘴脸,无奈呢。“你是否明白,我忍你让你到什么地步了呢?”
“罗缜,你……以为,你如此说,我便会怕了么?你口口声声说你爱之心哥哥,你可是真的爱他?你能让人冒你而来,你尚带着仆婢随行,你根本不是爱之心哥哥!你若爱他,不会置他安危于不顾!你若爱他,不管真假,你都会独自前来!”
“什么真假?”
“那封信……”
罗缜抚鬓,微摇螓首:“姚小姐,你终于承认,是你留书约我来此,是你以相公的安危要挟我一人独行了?”
“我……你……”
“珍儿,珍儿!”有人由远及近,跑个气喘吁吁,“你来了喔?你不是说你不来庙会,之心正要走,范范告诉之心,珍儿来了,之心好高兴好高兴,拼命跑喔……”
罗缜盈盈立起,取帕揩去他脸上处处可见的饼渣糕渍,“今天玩得高兴么?”
“嗯,高兴喔,之心很高兴,之心给娘子和宝儿买了好多好多好东西哦,范范,快来快来,让娘子看啦~~”
“等会儿再看,相公。娘子有事请相公帮忙。”
之心欣喜眸大双眸:“之心帮忙?之心帮娘子的忙喔?”
罗缜颔首,自袖内拿了那封留书,“相公,看看这几个字,错在哪里?告诉这位依依小姐。”
“缜儿,有人绑之心,打之心,快来救之心,之心好痛……这是什么啊,娘子?”
“这是字啊,相公说这几个字有没有错处?”
“有喔。”
“在哪里?”
“这个字,不对!”之心指着顶头一字。“珍儿是珍宝的‘珍’啦,是好珍贵好珍贵的‘珍’,不是这个字啦~~”
罗缜唯觉自己的相公实在可爱,顾不得众目睽睽,提足在相公额上一亲:“相公真是聪明。”
“嘻,之心聪明哦?娘子再亲……”
相公嘴里的“珍儿”,从来不是旁人嘴里的“缜儿”,这桩妙事,在此之前,除了之心和珍儿,最亲近他们的纨素、范程也不晓得。罗缜初拿到那封留笺时,心乱如麻中,确如姚依依所料,不管真与假,都要自己一人前来。但凝盯之时,那个从未在相公笔下出现的“缜”字,在在给了提醒。
“姚小姐,你动用九王爷的私人印鉴,约六王爷至此。再以相公安危迫我一人前来,同时你邀我的公公婆婆‘无意至此’,为的就是捉奸成双,给我佐实一个已经让你推过波澜的罪名。如此,能让你达成什么呢?轻者,我失信于公婆,被收回良家财权?重者,我被公婆做主休弃,成为下堂妇?你知不知道,就算是最坏的结果到我头上,我依然是拥有万贯家财的罗家大小姐,闹个不好,我一个恼羞成怒,就与你来个鱼死网破,豁出家产,买你一颗人头。甚至,不必我花一文钱,只一句话,倚靠罗家为生的江湖门派,就会替我了结了你?还有呢,玉韶公主待我情同姐妹,若知我受了别人欺负,说不定就会吩咐陪嫁来的公主卫队,两三位大内高手就能让你往生去?不过,这些暗法子都可以不用,定你一个罪名充军发配如何?也就是说,不管你怎么折腾,凤凰还是凤凰,而你,是一只永远成不了凤凰的鸡。”
姚依依面色灰败,当罗缜字字句句逼来时,她确定,她委实败了。只是,就算败,她亦会拉一个人陪死,何况,她手里还有一张王牌!“罗缜,你以为你赢定了么?”
罗缜秀眉一挑:“不然呢?”
姚依依攫这张秀雅颜容,等着下一刻的张惶失色,唇畔冷笑:“我只要手指一落,你便会为你的骄纵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你是说,你绑了我的宝儿么?而且,你还设了两全之策——如果城隍庙前我被你算计成功,你便自良之知手里‘救回’宝儿,如此,你更有了迈进良家大门替我代之的资本,是不是?但是,现在你败了,你便想,你手指一落,伏在这周围的高手就会即刻去对我的宝儿不利,对不对呢?”
一股凉寒由后脊蹿冒,姚依依盯住这女子面上的气定神闲,“……你做了什么?”
“你的高手们,自是帮不了你了。至于我家宝儿,听我慢慢道来……”
在绣坊,确定那封书信非相公亲书,披着相公缂丝不放的范大美人掐指后,道范程与相公尚在庙会的人山人海里游耍。罗缜便放心遣她替己赴约,自己则返回良宅先去探望宝儿。
内院里,初闻之知抱着宝儿扯着乳娘离开时,她尚有一丝疑忡担忧。但阿白带路,带着她寻着了藏在良宅一个隐蔽阁楼的宝儿、之知、乳娘三人。
之知说,他怕姚依依找了他还不够,又随后找了别人过来,不敢迟疑地奔回家里,急抱着宝儿先从内院离开,避了一时再说。至于拉着乳娘同行,自是怕时间过长,饿坏了宝儿。
之知毕竟年幼,考虑尚有不周,避开或是没错,怎不叫护院壮丁帮忙?但这份心意,罗缜领了。再望着之知四周趴卧的阿黄阿黑及那一大群狗儿猫儿,于是想着,纵使没有范颖的护身香珠,纵使没有之知见利不起意,想从那一群呲着牙虎着目的大犬中抱走宝儿,也非易事罢?狗儿猫儿感知到了了之知的没有恶意,尚步步不离的监行,这世间,谁能说恶人心如兽?它们对人,尚有如此一份感恩之心……
罗缜话讫,姚依依已知大势已去,灰败颓青的脸容再难维持住她一直欲得的淡然秀雅,到头来,张惶失色的,反成了她。
“娘子,你说宝儿怎么了?有人要害我们的宝儿么?娘子,谁害宝儿?谁要害宝儿?”之心听了娘子的话,面色苍白,栗着唇儿问。
罗缜嫣然一笑:“相公,宝儿已经没事了。”
“那谁要害宝儿,宝儿那样可爱,谁要害他?娘子,告诉之心!”
“相公,是……”
“罗缜,我要你和我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