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咒术失败了。”
淡漠的声音低缓地从黑布下逸出,一双清冷的黑瞳发出幽幽的光芒。
“什么?”大妃怒睁了杏目,“韩正浩没有死?”
“不但没死,还活蹦乱跳着呢。”黑衣人轻讽。
“不行,韩正浩一定要死。不然他要是恢复了记忆,把我们给他假账本的事情告诉了殿下就大事不好了。”
“你放心,以殿下那种懦弱的性格,只想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就算到时候韩正浩真的恢复了记忆,只要我们一口咬定是他自己捏造账本的,殿下也不会拿我们怎么样。”
“那么依你的意思是,不杀韩正浩了?”
黑衣人笑眸一眯,如一只半伏的恶狼,随时等着吃人,“如果韩正浩还是那个韩正浩的话,可能还有杀的必要,但如果……”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黑衣人转过身来,正对着大妃。
从他的目光里,大妃感到一阵战栗。
“你当年真的没有杀君夭桃吗?”
“你怎么又问这个问题?我告诉过你很多次了,我虽然很想杀她,但是人的确不是我杀的。”一向只有她冤枉别人,这三年做了别人的替罪羔羊,她也不爽很久了。更因此,君家处处与她作对,阻扰她谋权的计划,她心里的憋屈去哪里说?根本没人信。
“那你说,在皇宫里,还有谁有胆子谋杀世子的未婚妻?”
杏目微瞠。
这三年她忙着料理先皇的陵墓,忙着宫斗内斗夺权,忙着如何置皇帝于死地,以至于从来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难道……难道是……”一个名字闪过她的脑海,她随即否定掉,“不可能,他那么喜欢君夭桃,怎么可能……”
“也不是不可能。一个人为了权势为了江山,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大妃,您也是过来人,应该懂得这份心情吧。”他懒懒一笑,笑声里有几分冰冷的轻蔑,“杀了君夭桃,不但可以熄灭君家一时怒涨的气势,同时也激发了君家对大妃的仇恨,通过君家来牵制住大妃,这确实是一招借刀杀人的好棋。大妃,这几年你的亲信接二连三死得诡异,到现在捕盗厅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查出来,您一直以为是君家暗地里下的毒手,那如果不是君家做的,又会是谁做的呢?”
朝廷只有君莲花跟大妃这两股庞大的势力龙争虎斗,除了他们……
“那就只剩下殿下了。”大妃喃喃地说道。
真的是他吗?
“其实君家早已经有变节之心了,如果我们能将他们收为己用的话,那这皇朝不就唾手可得了吗?”
“可是君莲花跟我势同水火,他不会归附于我的。”
黑衣人幽眸一眯,张狂地说道:“我自有办法让他们臣服在大妃您的帐下。”
“二桃杀三士?”
是爹爹的声音。
韩正浩偷偷戳破御书房房门上的白纸,贴了上去,从小洞里看见君莲花与几位叔叔们跪在地上,态度却倨傲得很,腰板挺得笔直,一副事不成不罢休的模样。
祜泽高高坐在龙椅上,神态从容,俊逸的容颜清辉四扬,唇边微微一捺,像是百般无奈又是一番容忍。
她皱了皱眉头。
爹爹,好歹祜泽哥哥也是一国之君,你也不要欺人太甚了。
“正是,《宴子春秋·谏下》有则道,晏婴进谗言,于是齐景公将两个桃子赐给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论功而食,三人弃桃自杀。二桃杀三士又喻为借刀杀人。我以为韩正浩画里的二桃指的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殿下已经知道君彧是被人陷害的,又为什么不把他放了呢?”吏曹君晓来高声质问。
祜泽柔和地说道:“君吏曹问得不错。我本来也想放了君参赞,不过转念一想,我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几位大人了,心里想念得很,不如趁这个机会,等着几位大人来找我?也省得我还要再跑君府一趟。”
“这这……”
“微臣罪该万死。”
君家几位大人面面相觑,忙不迭地磕头认错。
躲在外头的韩正浩“扑哧”一笑。叔叔们平日里官威大得很,遇到心如明镜的皇帝也跟萎黄瓜似的蔫了。
“谁?”一旁服侍的千祈大喝一声,举步就要出门逮人。
“算了,不碍事。”祜泽垂眸微笑,“君彧可以放了还给你们,不过君议政,这朝野上下没了您,我是睡都睡不安稳,吃饭都不香呢。不知您何时才能养好身子回来呢?”
“蒙殿下不嫌弃,臣生当殒首,死当结草以报殿下厚恩。”君莲花匍匐在地。
生当殒首,死当结草?父女俩怎么连拍马屁的话都说得一模一样?乌眸灿灿,不自觉又望向房门外。
她笑了,那是不是代表这样的处置她满意呢?
她应该要知道的,为了博她一笑,他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啊。
芒种有三候:一候螳螂生,二候鹏始鸣,三候反舌无声。这个时节,长久来不知销匿到何处去的伯劳鸟便会乘着这媚相返升的阴气而来,欢喜地在翠绿的枝头声声鸣唱,棕色的毛羽丰润,流溢着鲜明夺目的光泽。
她看着喜欢,于是提气一跃,冲上枝头,探手间花枝间,衣袍翻飞,白衣徐徐降落。
手上已经多了一只怒目而视的伯劳鸟。她折了段木枝轻轻戳着它的翅膀,逗弄得它反抗地喳喳叫。
“韩大人捉了小鸟,是想今晚烧了给我开小灶吃吗?”后头传来戏谑的笑言。
她蓦然回头,那人以俊雅翩然之姿款款走向她,神情一如既往温柔似水。她心念妄动,终究是因为贪恋这般动人美色而心魂荡漾把持不住。
“啊!”伯劳鸟见有机可乘,张大嘴狠狠地咬了一口胆敢戏弄它的人类。
她吃痛地一放手,它便振翅飞去,伯劳叫声一片,颇有示威之嫌。
“你没事吧?”他也不急着上前察看她的伤势,只是远远地注视着她痛皱了小脸,甚至微微扬起了唇。
“你被咬咬看痛不痛那?”她甩着手,可怜兮兮地呼了呼,一边小声地自我催眠:“不痛不痛,呼呼就不痛了。”
他很想就这样淡然地望着她,装作他什么都没有发现,她还只是一个被他囚禁在皇宫里的小臣子,可他没办法,如何继续控制胸口那种泛滥成灾的情感?当她笑的时候,他的心会一阵悸动,当她痛的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对自己说,她还是那个小桃,她有感觉的。当她不自觉地流露出小桃的表情的时候,他便渴望着能够将她拥入怀中……这样的感情怎么控制呢?
当他察觉到的时候,他已经将她的手握在怀中,像小时候她跌倒了摔疼了一样,捧在手心里,轻轻地呵了口气,用最温柔的声音对她说:“不痛,呼呼就不痛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
静谧的,时光仿佛倒流。他十一,她才不过三岁。
他突地一笑,“韩大人跟小桃一样,都那么怕痛呢。”说着,他就从袖口里取出一条丝绸手帕认真地将她的手掌包起来,“呼呼了就要把伤口包好,不然会感染的,我以前教过你吗?”乌眸闪着迷人的笑意,勾得她心口痒痒的。
“多谢。”她抽回手,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手背在了身后,露出窘迫的神情。
“伯劳鸟又被称为屠夫鸟,抓到的食物常被它们钉在荆棘或者铁丝网上撕扯。伯劳虽美,嘶叫声中总带着不能餍足的坏脾气。所以你不要欺负它小,它可坏了。”他撩开乌袍坐了下来,然后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她一起坐。
可是那石凳小得很,容纳得下他一人,剩余那一点小空间,恐怕只塞得下她半个屁股吧?
今时不同往日,她虽然本质上还是君夭桃,可是外表好歹也是堂堂七尺儿郎,屁股大一点也很正常。
“我……我不坐了。”秀脸微微一红。
“那我陪你站着,可好?”
四目相视,皆有眷恋。
算他勾引她也好,只要她对他有留恋有不舍有一点点感情,便不会在将离开他时时刻刻地挂在心上了啊……
他朝她慢慢地接近。
她却突然一低头,蹲了下去。
他的心有那么一刹那的空虚,花了片刻时间才缓过神来,“怎么了?”他轻声地问。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覆手一合,淡淡的粉色光芒如一圈水波漾了开来。一时间他的眼睛所见皆为清明澄净,春风、露水,皆为世间干净的不带一丝杂质之物。她缓缓抽回手,只见一片粉光碎成千万丈,柔和了万物。
他惊讶地动了动唇。
在他眼前,霍然间长出了几株清雅醉人的桃树,亭亭玉立,摇曳生姿,桃枝上一朵朵清瘦的花骨朵儿慢慢绽放,直至璀璨。鼻息间缠缠绕绕的是与她气味相投的芬芳花香。
这时,迎面拂来习习凉风,心境平和祥宁得仿若置身在仙境。
“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他双目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绝不遗漏半点变化。要是她想走,他一定能看出来……
“它开得漂亮吗?”
他依旧没有移开视线,“在我眼里,它开得再漂亮也不及小桃半分。”
“小桃已经死了,被桃花糕给毒死了。再怎么样,她也是死人一个了,回不到从前。”
“我不要从前!小桃不是回来了吗?就算不是那张脸,不是那个人,但总算是回到我身边了。既然回来了,又为什么不千方百计地留下来呢?难道她舍得年迈的父亲?难道她不想再回家看一眼?她哥哥因为自责而立誓终身不娶,难道小桃这么狠心,无动于衷吗?”
没想到高傲如他,也会用君家的人来挽留她。
终是执迷不悟,执迷不悟啊,“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她立足的地方了。”
“有!只要她肯留下来,她想去哪里,我都会带她去。”他从她身后揉住她的肩膀,动作之轻之温柔,眼里之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慎将她惊醒了,从他怀里逃走了不再回来了。
她的睫毛轻颤了颤,不忍见他隐忍得这般痛苦。
“小桃害怕坐马车,我便带她走,她想去哪里,我就带她到哪里。我曾答应过她要带她游遍大江南北,直到我们都老得走不动的时候,便回到宫里,虽然她连牙齿都掉光了,但是我还是要帮她画眉涂胭脂上水粉。不管她变得怎么样了,在我眼里,都比这桃花要漂亮千万倍。有些人一辈子都不能随着自己的心愿去做事情,看起来锦衣玉食身份尊贵地位显赫,却连自己珍惜爱护了一辈子看得比自己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都要牺牲给这个国家。这份割舍的心情,施比受的人所承受的痛苦,难道不会更多一些吗?”
她眯起眼睛瞅着他,可是眼前所见的,却只有一片缤纷的桃花雾。
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不醉人人自醉。他用这样深情伤痛的口吻剖析着这样深情伤痛的话语,她还能把持不乱吗?她又不是铁石心肠冷漠无情的朱伊蓉,也不是深明大义坐怀不乱的柳下惠,美色啊美色,你叫我拿你怎么办啊?
她是真的动摇了,甚至产生留下来会有很美妙的生活这样荒谬的想法。事实上,他心里也很明白的,他为了国家放弃了她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
爱情里,其实没有真正的谁对谁错,只是爱得多的,难免要付出的多,而获得的少。她还记得君夭桃的魂魄从身体里飞出来,眼睁睁地望着他脸上哀痛的表情,然后慢慢地飘出了东宫之上的时候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在黄泉的路上,她不断地问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祜泽哥哥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不是讨厌她,恨她到非要杀了她不可呢?但直到饮尽孟婆汤的最后一刻,她都没有想过要恨他。
“殿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句话也不晓得是谁说的,怎么这么富有人生哲理?微臣真是心有戚戚然。长得好看的人就是有这点好处,这表情哀怨一点,可怜一点,便摧得人心肝疼。你现在就是想跟我要天上的月亮,我都得想尽办法摘给你了。”真不公平啊。她叹息还叹息。
俊眉微蹙,乌眸仍是一眨不眨地觑着她。
那如海深的眸子看久了会有一种沉醉的眩晕感。她连忙靠到他的肩上,红唇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殿下,我看见淑妃娘娘满脸杀气地从长廊那跑开了,我们这样算不算被捉奸呢?”
她跟淑妃娘娘两个人,真正计较起来,谁才算“原配”呢?
这个问题倒也不是很重要,只是午时在庭院里惊鸿一瞥,淑妃娘娘憎恨到几近扭曲的脸庞有点骇到她的小心肝了。
她倒头躺在床上,以手为枕,又觉得不舒服,连连换了好几个姿势,侧躺平躺蜷缩着,甚至像只乌龟趴着眯了一会,但是她……居然还是睡不着。
有一点点不对劲。
心情有那么一丝丝异样。
她翻身坐了起来,烦躁地抓了抓韩正浩乌黑柔顺的长发。眼角瞥见身旁不自觉空出来一个人的位置,她皱了皱眉,双手胸前一抱,几乎是带着赌气地甩开头。她当然不是因为那个常常半夜摸上她的床的人到现在都不出现而心烦意乱。淑妃娘娘醋劲大发,那人身为她的夫君,甜言蜜语好言相慰也是理所当然。她跟他们本来就已经走在两条岔路上,虽然现在她五感全开,最惨的就是无缘无故恢复了疼痛知觉,情绪波动也常常不受控制,但是她离去的心意已决,对那人的感情也不如生前那般浓烈,他晚上来不来,是不是陪着淑妃娘娘,与别人是怎样的浓情蜜意,她并不是很在乎……
她尸骨未寒之时,那人便拜堂娶亲,她亡三年,他不曾到坟前上炷香敬杯酒。由来只闻新人笑,哪见得旧人哭?她看得开,看得开啦。
他如果真的放下了,她便也就能头也不回地走得轻松自在,上天下地沦落到魂飞烟灭也没有什么好牵挂的。偏偏他又把以往风花雪月的承诺一字不漏句句带情地说给她听,偏偏他又固执地想要留住并非君夭桃之身的韩正浩。君夭桃不能留在他身边,所以他要除掉她,但若是有了个折中的办法,恐怕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放手。
他不让她走,她却非走不可。这次回来找不到神器她不在乎,就算被朱伊蓉骂得狗血淋头也不在乎,她每多停留一刻,他便会多用一种手段来绊住她,她每犹豫一次,他便知道对她还有可乘之机。
他以前绝不是心狠手辣的人。
天之骄子,享尽万般宠爱。他要的,唾手可得。现在却不同。
他虽然想留下她,但心里未必全然对她放松警惕,终日在身上藏着一张驱魔符,再偷偷摸摸地叫上和尚道士来宫里作法,这样实在没意思。他以为把那索魂香囊挂在她脖子上便能限制住她的行动,却不知道只要朱伊蓉来了,她便可以堂而皇之大摇大摆地走出这扇房门……
他没料到她会知道那么多事情。
他那些小心思她早就看得透彻了,不恨不恼不怨,因为她是仙,胸襟博大,爱万物万民这种感情是天生的,但这种感情的生长,必定等于另一种感情的消弭,偏偏他……他……唉。
门“咯吱”一声打开了,她心一跳,扭头望去,却不见那颀长俊秀的身影。
一种难言的心情……
“韩大人,殿下让奴婢来请你过去一趟。”那宫女低着头,偷瞟了眼韩正浩,小脸微红。
“请我?”她眨眨眼。
“是啊,殿下今夜好有雅兴,在如意宫备下了好酒好菜,邀大人同赏五月花神。”
“五月花神是石榴……”她沉吟半晌,“石榴花神乃是鬼王钟馗。钟馗嫉恶如仇,一心铲除恶鬼的性格,恰与石榴迎火而出的刚烈性情相投。桃花才去,石榴始开,这个寓意倒是不错。”
那宫女长睫微扇,垂立不语,小心翼翼地等着她下榻。
“也好,反正长夜漫漫,闲着也是闲着,出去透透风、散散心、喝点小酒也是美事一桩。”她套上鞋子站了起来,几缕长发弄到身前,她不甚在意地拨到身后,动作行云流水,颇自如随意,韩正浩那清秀风流的神态她表现得倒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宫女看得眼儿发直,耳根子发红,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两步,却不小心打翻了桌上摆着的棋盘。
帝台之棋如珠玉,大珠小珠落玉盘,落地之声也如天籁。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宫女惊慌失措地跪在地上叫道。
“哎,捡起来便是了,有什么该死的?”她俯下身,将棋子拾回锦盒里,“生命可贵,应该要珍惜,身体发肤授之父母,应该要爱护。宫女内侍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从小被送进宫里做了奴隶伺候那些达官贵人本来就已经很惨了,如果再遇上个刁蛮任性的主子,还怎生了得?别人不看重自己也就罢了,但是自己一定要看重自己,以后别动不动就说自己该死了。”
小宫女眸光微闪,晃过几缕茫然的神思。
眼前的人笑意如暖日,恬淡又亲切,像是随性漂流的浮木,漂到哪里便是哪里的救世主。这样的人真的……
“喏,捡好了。”她将锦盒放回桌上,吁了口气,“我们走吧。”
小宫女急急走了几步,“韩大人请。”
她拂了拂长袍,悠然地跟在小宫女的身后。
这个时候桌脚下有粉色光芒闪烁,一点一点,渐渐地变化成了无数点色授魂与暖意融融的花瓣,翩然舞曳,突如一缕清风,顺着一道星光银河随着那人飞出房门。
阳气三冬变,阴风六月寒。
夜里风冷。
宫殿幽深,沉睡了不知多久。沿着蜿蜒漫长的庭廊走了许久,小宫女提着在前头灯忽明忽暗,窈窕身影忽隐忽现,她真怕一眨眼那小宫女就要躲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
“好姐姐,怎么走得这么快呢?”心里头虽然有些不踏实,她嘴上还是像抹了糖似的。
“我怕殿下等急了。”
“好姐姐,你叫什么名儿呢?我也不能总是叫你好姐姐啊,等下尚隽大人听到了,一定又会好一阵的啰嗦。”
好一阵的沉默之后,才听得那小宫女幽幽地说道,“我叫芷儿。”
小宫女停住脚步,侧过脸朝她轻轻扬起唇角,那苍白的脸色已经与刚才房里的相差太多。韩正浩眼儿眯成一条小缝,“这名儿有些耳熟,好像……好像在哪里听过呢。”
阴风拂过树叶发出沙沙响声,脚边落叶在打旋。
小宫女微微低下头,大眼冷冷地向上翻。
喝!韩正浩的脚步偷偷地往后挪了挪。干吗露出这么恐怖的表情啊?
“你忘记了吗?原来忘记了……忘记了……记不得的人才好……”小宫女喃喃地说道。
……
一定是韩正浩在外面惹的风流债!她为难地挠了挠头,“芷儿,我们……不是要去如意宫吗?那就快走吧,就在前面了不是?”她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隐没在黑夜中的宫楼,眉头蹙了起来。
摆酒招待大臣,却连烛火都不点?今夜也无明月也无星辰,赏景却挑这样的晚上,合情理吗?
“如意宫?早就没有如意宫了。”
“哎?”
“两年前如意宫重建,改名为浮云殿。好久都没有人提起过如意宫了,皇宫里宫殿如云,又有谁会记得一座小小宫楼过往的名字呢?”小宫女将灯提到自己脸的一旁,“能记得的只有那些死去的人吧。君夭桃,你好好看看我的脸,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她震惊地瞠大圆眸,“你你你……”
“我好喜欢你哥哥的,下贱地勾引他,以为交欢后他会对我好,娶我做妾也行哪。可是……可是梦醒来的时候,却已经置身在捕盗厅里。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你为什么要冤枉我?你明明对所有人都那么好,我也一直以为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可爱的小姐,到最后却是你害得我被那些人渣折磨得不成人形,几次自尽都没有成功……如果不是大人救了我……我早就死了……”芷儿的脸上血色全失,双目睁得好大,发直地盯着韩正浩,突然她举起手,只见她手上紧紧地攥着一张符纸。韩正浩脸色顿时一黑。
有没有搞错?她是害怕这种东西,但也不要一个个都拿这个来恐吓她吧。怪不得人家说,当你有许多弱点的时候,也就无所谓弱点了,因为打到你的任何一个弱点上你都习惯皮痛肉不痛的。可是当你只有一个弱点的时候,那打到你的唯一的那个弱点上时那一击将是非常致命的!
芷儿脸上一阵痉挛,连声喊着“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就朝他扑了过去。
“嗯!啊……”
韩正浩没有动,从一开始就不打算逃跑。是芷儿停住了。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利剑在她胸口用力一抽,芷儿缓缓回头,看到那人,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我只是让你把她带来,可没叫你杀了她。”那人勾眼媚笑,青衫飘逸,从拭干剑上的血渍到收剑入鞘,一气呵成,“你的任务完成了,我不再需要你了。”左手轻轻一推,芷儿便轰然倒地。
面对面相视,他眉目依旧。
面对面相视,他却不是以前的那个人。
“尹上善……”
开口,却心痛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被收养在君家的二十年里,曾跟她同桌吃饭同床共枕情同兄妹。这个人曾喊过她一声妹妹,难道……是假的吗……
“韩大人……呵呵,不,应该是……夭桃。你别怪我,这是你的劫数,天都注定你要魂飞魄散了,我只是顺应天命而已。哈哈哈哈……”
他突然顿了顿,大步上前,一手抓起她胸前挂着的那个香囊,眸光一变,“他用这个来困住你?”
“你会在乎吗?”
怜惜从眉目间一闪而过,他冷笑,“他这样对你,你不恨他吗?”
“仇恨不能化解仇恨,只会加重仇恨。皇朝动荡,战争频频,现在这个时候不是应该用宽容和悲悯来体恤苍生,重建家园吗?”
“那我杀你,也不恨我?”
“不恨。”
“那我杀你爹呢?”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也是定数。”
“那我杀那狗皇帝呢?”
“……时也命也。”
他突地大笑三声,“我一直以来都以为你是受害者,现在才知道,天下最狠心的人是你。”
韩正浩神容一僵。这时,尹上善扬起手来,只闻一阵浓郁的香味扑鼻来,她眼前忽然一黑,摇摇晃晃着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一手抱起她,“他用这个困住你,也省了我一番工夫……是你运气不好,谁叫你要生在君家呢?如果不是在君家,也许……”
低低吟语被埋没在沙沙风声中。
风太急,风不停。
第九章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殿下,该用膳了。”
床榻上的男子没有反应,木然地睁着眼。
“殿下?”尚隽又是痛心,又是担心,“您这样不吃不喝,身体怎么受得了啊?先皇驾崩之前,殷殷嘱咐老奴要好好照顾您,您要是……您怎么能熬得住呢?”
父王……到临死的时候还在挂念着阿泽。
他勾勾嘴角,偏过头懒懒地看了眼尚隽,“我没有事……”
怎么可能没有事呢?明明眼里的神情莫若死灰,骗得过自己,却骗不过别人。尚隽擦擦眼角的泪水,“那老奴去吩咐膳房煮些鲍鱼莲花粥……”
“不,不要!”他突然直起身子来。
“殿下?”
她爱吃的东西,他再也不要碰。
“殿下,尹大人来了。”百臻跑了进来,身后跟着青衫飘逸的尹上善。
祜泽怔怔地望着尹上善,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呕……”他急火攻心,呕出一大口血。
尚隽急忙扶住他,定睛一看,几乎吓得腿软,主子的脸白得毫无血色,这阵子好不容易养好了的身体怎么禁得起折腾。
祜泽摆摆手,示意尚隽不必多说。
尹上善接着说道:“臣搜遍了皇宫的各个角落都没有找到韩大人。臣以为韩大人可能已经逃出宫去了。”
他颓然地滑坐了下来,“不可能。他出不了宫。”她身上还戴着他从虚无寺求来的索魂符,他将她的魂锁在这皇宫里,她根本逃不了。
“那臣马上加派人手,将皇宫彻底查个遍?但这样的话,臣就要从宫外调兵来……”
“不……”不必了……他很想这么说。她要离开,他再绑着她也没意思,可是那一刹那,过往的亲密无间涌上心头,他颤了颤唇,“好,就算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遵旨。”尹上善隐隐一笑。
这个时候,正在收拾厢房的千祈突然叫了一声,他捧着装帝台之棋的锦盒跪到祜泽面前,“殿下,这帝台之棋少了个将。”
“不会吧,昨儿个还看到的啊。不会……不会是被韩大人带走了吧?”尚隽诧异地说道。
帝台之棋装在锦盒里,玲珑剔透,璀璨夺目。
他还记得她下棋时一颦一笑,棋艺臭得很,被杀得惨不忍睹也能玩得兴致勃勃……
“给我全砸了!”他一脚踢翻千祈手上的锦盒,棋子洒了满地。
眼里看见的是狼藉了一片的棋子,他怔怔地看着,看着看着,突然有一种心碎的感觉。
“殿下您……”他这样,把所有人都吓呆了。
他头一偏,冷冷地合上眼,“千祈,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
“遵旨,奴才这就去把它给砸了。”千祈抱着锦盒跑了出去。
尚隽担忧地看了眼殿下,叹口气,跟着千祈出去了。
“老爷子,惹殿下生气的是韩大人,为什么殿下要把气撒在君小姐送他的棋子上呢?”千祈抚摸着锦盒里的帝台之棋,不忍下手。
尚隽低声道:“我看殿下是说气话,你也别砸了,过段时间殿下气消了,还是会来寻这帝台之棋的。”
“老爷子说得对。”
二人打定了主意瞒着主子把帝台之棋藏了起来。
五月节,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而忙于夏收、夏种和春播作物的夏管的人们会在芒种节这一天放下多日的农事,祭饯离去的花神,祈祷来年的丰收。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粮食显得尤为重要。
朝廷权贵考虑的不是如何安邦定国,而是互相猜疑,争权夺位。父王将国家交给他的时候,国家满目疮痍,这两年他虽然也推行了一些政策去保护百姓,可是宫斗争端难治,他的很多想法都被扼杀在襁褓里。
“殿下,今日是花神祭,君参赞已经在水月宫里摆满了十二花神,等您参拜完天神和先皇之后,便可以入主水月宫欣赏十二花神,还有十二花神舞了。”千祈恭敬地垂立在一旁禀报。
“十二花神?”祜泽有些出神。他记得三年前他下定决心要杀小桃的时候,君家也是搜罗来了十二花神想博个好彩头,可是小桃一死,君莲花气血攻心,几乎也要撒手随着小桃一起去了。到最后谁都没顾得上欣赏那十二花神,除了……除了父王……他甩甩头,不愿再去回想那样的往事。
“殿下,请到鸾凤殿净身持斋。”
他拂袍起身,忽闻一串空灵铃声。他诧异之极,大步走出厢房,可是宫外宫女来来往往,都在为祭花神忙碌着,也不知道这铃声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
“千祈,你有听到铃铛的响声吗?”
“回殿下的话,奴才没有听到。”
他回头望了一眼千祈,双眉间怔怔然。
“殿下,吉时已到了,请起驾吧。”千祈又道。
祜泽想再深思也已经没有时间了,他点点头,走出昌德殿,昌德殿外百官三跪九叩,尚宫内人各司其位,气魄宏大。万人之上,他坐进那顶龙轿上,九旌明黄大纛迎风扑扑作响。
等到昌德殿安静下来的时候,朱伊蓉那白衫才从黑暗中一点点显形。她蹲下身子抱起那只兔子,兔子的后腿上正系着一对小铃铛,“原来你还徘徊在这里啊。”
君夭桃一去三年,这只傻兔子却还痴痴地在等它的主人。
“今日妖气冲天,让你妖力也增强了不少,所以才能从东宫殿跑来这里……是因为这里那个人的气味最重吗?她的确是在这里待过……可是现在我完全算不出她在哪里,师父说她有一劫,应该是今日应验无疑了。”因为过分担忧君夭桃的某人开始有点神志不清地对着一只下等兔子喃喃自语。换作她清醒时候,看见自己这样一定会满脸羞愧掩面而去,但是现在她只想仰天长啸——君夭桃你可别真的死了啊。
“喂,肚子饿了啦。你们再不给我饭吃,我就要到地府去控告你们虐待犯人!有没有搞错啊,这么大的地牢,怎么就关我一个人啊?你们懂不懂合理利用土地资源啊?狱卒都去哪里了?告诉你们,我跟阎王关系很好的,你们就真的不怕我打小报告吗?”
喊了半天,根本没人理她,只有她的回音在幽幽地回荡。
她有气无力地靠在牢门上,一只手很是凄凉地伸得好长好长,它在说——给我饭吃。
跟人混久了,就是这点麻烦。
怪不得朱伊蓉要做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了。
铁门被沉重地打开了,进来的是尹上善,“饿了?”他双手背在身后,笑容可掬地问道。
她表情严肃地点点头。他以为她放弃尊严地祈求嗟来之食是闹着玩的吗?
“这只烧鸡想吃吗?”他伸出左手,左手上挂着一只全身金黄香喷喷的大烤鸡。看到她口水都快滴到地上了,就知道她一定恨不得手再长得长一点,“给你吧。”
经过前几次的教训,她先一把将烤鸡抱在怀里,然后才眯起眼睛,歹毒地问:“你是不是在烤鸡里放毒药了?”
他呵呵一笑,“我本来是要杀你的。根据我原来的计划是先抓了你来威胁你爹,等你爹愿意跟大妃合作了,我再杀了你,这样你说会怎样呢?不错,君莲花一定跟大妃撕破脸,到时候皇帝死了,朝廷两大派厮杀起来场面一定很壮观。”
“……为了你一个人的仇恨,搞得生灵涂炭值得吗?”她不懂。人生死有定数,那是记在生死簿上的一笔,他干吗那么执着?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值得。所以我改变主意了。”
她的表情陡然一变,嘴巴张得老大,都可以塞进一颗鸭蛋了。
他见了又是一笑。他没那么善良,但也不至于真的恶毒到连对他有养育之恩的君家一点后悔之心都没有,“我恨的只有皇族的人,只要君家能帮我杀了皇帝还有大妃,我便不会杀你。瞧你什么表情,你以为你爹不会做背弃国家的逆臣贼子吗?你爹也许不会,不过你哥哥可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我告诉他,当年就是皇帝下毒害你的。你猜他是什么反应?你没看到他的表情,呵呵……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我都迫不及待地想看这场好戏了。”
她眉峰一蹙,真的感到大祸临头了,“尹上善,你别伤害祜泽!”
他偏着头看她,“你不是说就算我杀了他,那也是时也命也吗?看来你还是放不下他,夭桃。”
她一窒。随即抬头挺胸,是啊,她就是放不下他,怎样?“在你父母的冤案里,祜泽根本是无辜的。有错的人不是他,你不应该把怨恨发泄在他身上。”
双手背到身后,他慢慢地踱向铁门,临走前,他回头,对她微笑,“你不会懂的。我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我不懂,你可以慢慢地说给我听啊。喂,不要走啊!泡杯茶坐下来好好聊聊嘛……喂喂喂……”
铁门沉重地关上了,他们的谈判破裂了。
她低下头看了眼金黄金黄的烤鸡,不由骂道:“该死的尹上善,我真想把你烧成烤鸡。”
这时,铁门又被推开,进来的却是一抹华丽的身影。
她在心里哀号一声“吾命休矣”,“淑妃娘娘,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别这样凶巴巴地看着我,这样不漂亮,实在有损你天下第一美女的名声。”
“我早该想到的,除了君夭桃还会有谁能叫殿下魂不守舍的呢?果然是你,还是你!不过……很快这个世上就真的再也不会有君夭桃这个人了……”
看到她手上拿着的那张破纸,韩正浩差点就骂出来了。
换个新招行不行?
“君夭桃你去死好了。”牢门开了之后,淑妃便疯狂地扑了上来。
韩正浩哇哇大叫。她暂时还不想死,她还要去救祜泽哥哥啊……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啊……
可是她饿了两天,根本没有力气反抗处在精神失常中的淑妃,一下就被淑妃压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那张黄纸朝自己的脑门上一贴……祜泽……哥哥……
刹那间天地无声,乌云四布。
刹那间湖中水莲尽数凋败,落叶黄花风中凋零,枝上雀鸟虫蝉齐喑。
刹那间沧海之中,度朔之山,屈蟠三千里上那株大桃木轰然倒塌。其枝间东北鬼门大开,万鬼磅嚣夺门而出。神荼郁垒执以苇索奋力抵抗,食虎血口大张,咆哮扑鬼。
刹那间仙境莲花座上白衣男子双目一闭,神容哀痛。飞奔于皇宫各处的朱伊蓉猛地双脚点地,怔怔地望着天空异象,白袍翻飞不止。尹上善屈指一算,淡淡的痛楚自眉心泛滥开,又妥善地收藏好,他走向坐在高台之上的大妃。
祜泽长久地跪拜在先皇的牌位之前,在那一刹那,胸口一窒,闷到几乎无法呼吸。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父王,你处心积虑为儿臣设计了一出借刀杀人的好戏,可是就算牺牲了小桃,到最后儿臣还是没有保住你的江山。你千算万算,有没有算到君家总是会叛变的,大妃总是要为恩赐夺权篡位的?你有没有算到,到最后他们反而会因为小桃而联合起来对付儿臣呢?”
他举目四望,眼前的火势蔓延得极快,迅速地将他围困在祠堂里。这火比大妃那次放的火更是凶猛无比。可见君彧是真的恨透了他,不给他一丝偷生的可能。
“自从小桃死了之后,儿臣身边连一个值得信任、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其实母后跟儿臣一样,在这深宫里,虽然怀温柔之心,但是没有权力根本没办法生存。贵为天子又怎么样?父王给儿臣选的这条路太难走了,失去的总比拥有的多,心痛的时候却没有办法拥着最爱的人,高处不胜寒。父王,你说民不聊生,何能兼顾自己?儿臣该做的都做了,结果惨不忍睹。不是儿臣不努力,而是人心难改,怀柔政策根本是一种失败。这个国家现在这个时候不需要一个温柔的皇帝。其实只要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谁做皇帝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眼见着祠堂里祖宗的画像一张张地化为灰烬,听见一把把椅子燃烧着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想到这整个皇宫里几乎都盼着他死,那次大妃火烧东宫时就盼着他死了,如果他的死真的能救小桃,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他是很爱小桃的,虽然这样说,在诸多残忍的事实下显得苍白,但是殿下的心也许可以分成两半,多的那一半给了江山社稷,祜泽的心却只属于小桃的。
大火终于烧到他雍华的龙袍之上,跳跃的火光在他面前连绵成了一片红海。红海那一头,他看见年迈的父王蹒跚地跑来,在火中困难地躲躲闪闪,父王口里不停地叫着“阿泽、阿泽”,悲痛之情溢于言表。乌眸里隐隐有泪光,他合上眼狠心不再去看。
请让儿臣按照自己的意思做一回决定吧。
她睁不开眼睛。
好热……她难受得想要扭动身子,浑身上下的肌肤就像被火烤了一样几乎要皮开肉绽了。
她不要变成那只金黄金黄的烤全鸡……她迷迷糊糊地想着。
“小桃,你怎么这么顽皮,都爬到树上去了,要是掉下来摔疼了,我可不帮你呼呼。”
那带着戏谑的声音好熟悉好温暖,她想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可是她怎么样都动不了。
“你知道什么叫做帝台之棋吗?帝台之棋,五色而文状鹑卵。其实最早的棋子只不过是像雨花石那样的小石子……哎哎,小桃,你怎么把我的车马炮都给偷走了,做人不可以这么贪心……”
在下棋吗?怎么可以不带上她?
“《诗·桧风·隰有苌楚》有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此夭意为稚幼,夭与幺同音,是以唤你小桃,可不是欺你人小……当然不介意你长得小,等你长大了,便会跟那皇城第一美女一样又高挑又端庄……我没有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她又高挑又端庄是你说的……唉,你怎么不讲理呢?”
那种宠溺到无奈的口吻为什么会让她好想哭好想哭?
“小桃来看我,我怎么会不高兴呢?等我批阅完这些奏折再陪你去看桃花好不好……小桃,男女有别……我倒不是说你抱不得亲不得……以前也是这样没错,可那时候你年纪小……小桃!”
她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可是她就是知道他在脸红。
“刑曹的简大人?是有这么个人,青年才俊吗?这我倒不晓得,你问这个做什么呢……你喜欢他……小桃,你想惹我生气吗……不准……不准……不准……对,今天你什么都不准做,也没有甜点吃……哦,你不喜欢他了,这样啊,尚隽,可以上甜点了。”
连吃醋都这么有个性。不愧是……是……是谁呢?她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
“小桃害怕坐马车,我便带她走,她想去哪里,我就带她到哪里。我曾答应过她要带她游遍大江南北,直到我们都老得走不动的时候,便回到宫里。虽然她连牙齿都掉光了,但是我还是要帮她画眉涂胭脂上水粉。不管她变得怎么样了,在我眼里,都比这桃花要漂亮千万倍。”
小桃,小桃……
她好想睁开眼睛看看他的脸,她一定会记起他的名字的!
她感到温热的液体从眼眶中流了下来,可是她没办法停住。快睁开眼啊……快啊……
“你还喜欢他?”这又是谁的声音,软软的,是个孩子吗?不管是谁,别废话了,是!她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喜欢到喝多少碗孟婆汤都没用!
“你这个人还真是……”软软的童音鄙夷地“嗟”了一声,“本来我没打算原谅他的啊,可是这一次他为了保住你,情愿一死,你傻人有傻福,我愿意再回到你身边。只是这一次,我可不许你再抛弃我了。”
什么叫傻人有傻福?她很不齿。
这天下能找到她这样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天资聪颖……
“你再不醒来,皇帝就要被烧成烤全鸡了……”那声音凉凉地说道。
……这小鬼怎么这么不可爱啊?
华光一颤,如水波漾开层层光晕。一股强大的力量注入她的体内,她只觉得浑身滚烫,她动了动手指,然后是脚,再慢慢地睁开眼睛……
红光迎面扑来——
“哇,怪不得这么热。”她惊呼,原来自己正飘在大火之上,火势凶猛,已经把整个祠堂烧成一片火海了。拍掉衣角的火苗,她定睛望去,有一个人匍匐在地,那身华丽雍容的龙袍沐浴着烈火,五爪金龙似乎就要腾空而起,涅槃重生。
“祜泽哥哥!”她大叫一声。
跪拜在祖宗牌位下的祜泽浑身猛地一震,扭头看见浮在大火中的君夭桃,心跳得好狂。她……三年来,再一次见到她的娇颜,依然如桃花不甚娇羞,故人依旧,心动难以遏制,就算死了又怎样。临死前能再见她一面,已是他的福分。她飞身掠了过来,只觉眼前一晃,他便被她搂在怀里,他心神荡漾,反手抱住她的腰,以往总是在乎着发乎情止乎礼,可是现在,他什么都顾不上,也不要管。
“当处发生,随处灭尽。神兵听我号令,鬼将得我率领。巴米、陀罗尼!”她施法念咒,这个时候,祠堂内狂风大作,大雨倾盆,她仿佛将一条河龙引了进来,咆哮着吐出一河之水,浇熄了庞然的火势。
“哇……”法力突然消失,她和祜泽两人双双跌进汹涌的大水中,被奋力地甩出了祠堂。她在颠来倒去的水里简直是白痴低能一个,幸而祜泽紧紧地抱住她,被甩得头晕的她扑在他身上拼命喘息。两人一起被冲刷到宫外的大殿之上,样子极为狼狈。
“夭桃!”从殿外赶了进来的君彧,见到亲妹,身子一振,眼眶里已经带了泪花。
“哥哥……”
“夭桃!”随后赶来的还有君莲花,君家几位叔叔。
“爹爹……”
几人都是又惊又喜,双目含泪。
但最难忽视的,还是她身下那温暖的怀抱。
“小桃……”几乎是不敢置信,和那依旧小心翼翼的口吻,听得她心疼万分。
如果隐忍只能造成分离和不幸,那她说什么都要保住两人的幸福。她泪中绽开一朵笑花,扑进祜泽的怀里,“祜泽哥哥,你再也不要抛弃我了。”
嗟,她怎么跟那小鬼说一样的话?
祜泽抬起头来,看见君家所有人平静到不可思议的表情。她爱他,是一件多么理所当然的事情,理所当然到了连君家的人都视如理所当然。
父王,走错了一步。
他缓缓环上她的双肩,“小桃,我也爱你。”
(完)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