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送走太子和三皇子,已过了二更天,千祗夜疲倦地回到千聆居,在灯前坐了许久,手中执书,却一字也未入眼。
莫九没来。
他不是以前的千祗夜,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受到她的影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千祗烨完全气绝之前占有他的身体,也将同时承继他的记忆和性情喜好。因此回想起与莫九相处的时光,他竟会有不真实的感觉,似乎那不过是一场荒谬的梦而已。
他知道在占据千祗烨的身体那一刻开始,他已经不再只是千祗夜,他还是千祗烨。而千祗烨是不可能接受一个在军营中混了八年无才无貌的粗俗女子为妃的。于是他将两人之间的关系限制在了一场交易上面,于是他以为只要找到一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女子就能够代替她安慰体内那个千祗夜的灵魂。甚至,他还想过要杀了她,以湮没他和她的过往,夜陵以及附体的秘密。
然而……
千祗夜合上眼仰靠在椅背上,清朗的眉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他低估了她对自己的影响。
嫁衣我只会穿一次。傍晚她说的那句话又在脑海中响起,千祗夜抿紧唇,深吸口气,倏然从椅子里站起来。她这句话明摆着是回应他不会娶她那句话。意思不外乎,他不肯娶,而她更不屑嫁!
她的心中就只有原来那个千祗夜……她根本不在意其他人怎么对她,因此即使被诬陷了也能够不气不恼。想到白日的事,千祗夜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烦躁地在房内踱来踱去。
“爷,夜了,歇着了吧。”青锋在门外低声提醒道。三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
“莫九……”千祗夜迟疑了下,“她没来?”虽然心中已有了答案,他仍然想从别人的口中得到确定。
“回爷,没看见莫公子。”青锋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好奇,亦没有探询。在他这个位置久了,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有什么反应该说什么话,错了,就等着被其他人踩到脚底去。
千祗夜沉默下来。
也许,我有想过用这些银子请王爷你喝酒。
手一挥,书案上的笔砚连着几本书被扫到了地上,在夜中发出让人心惊的坠落声。
“爷……”青锋没进来,只是站在原地低声询问。
千祗夜没有回答,又连着砸了数件玩物花瓶,心中满满的恐慌与恼怒却丝毫不减,反而越见增长。
她打算收下那些银子,也就是她心中起了离开的念头。是因为太久没见到她的阿夜了,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决定吧。
千祗夜越想越怒,越想越妒,突然往外走去,一把拉开门,急步踏入夜色当中。
青锋没敢犹豫,赶紧跟随。
夜极深,酒馆中客人寥寥。
莫九占了酒馆的角落,靠墙坐在地上,一边抱着酒壶有一口没一口地慢饮,一边漫不经心地听酒客高谈阔论,直混到半夜,又让小二将葫芦灌满,这才拎着回去。
因为带着醉意,身手有些不利索,在爬墙的时候,竟然被绊了下,立时一头栽下。她心叫不好,还未做出反应,下降突然停止,熟悉的牡丹香瞬间充斥鼻腔。
“阿夜,你来了?”她伸出手抱住那人的脖子,笑。
千祗夜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却也没放下她,而是直接将她抱进了屋子。
屋内点着灯,有些乱,莫九不多的衣服都散在床上,其中最显眼的便是那套她亲手做的红色嫁衣。
“遭贼了?”莫九疑惑,扒拉着想从千祗夜身上下来。
千祗夜收紧手臂,不为所动。他怎能告诉她,那是他担心她离去而翻的,他又怎能说,他在此地等得连怒火也没了,只剩下恐慌。
“你去哪里了?”将她放到床上,他欺身而上,一只手仍箍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掌拨开她半遮着脸的乱发,然后滑下,轻轻摩挲着她的颈子。
莫九感觉到危险,有些迷茫地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
“喝酒。”她说,总觉得此时的千祗夜有些不一样,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知道你今夜会来,不然就不去了。”她总是分外珍惜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毕竟他出现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千祗夜闻言非但没有展颜,反而更显阴郁,握着她脖子的手不觉收紧。他怎会不知她现在看着的是谁?她何时这样温柔地对过他?
“阿夜……”莫九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不由皱了眉,伸手去掰他的手。
千祗夜突然清醒,慌忙放松,见她眼中隐隐浮起猜疑,头脑一热,突然俯首狠狠吻上她的唇。
莫九刚刚升起的些许怀疑立即消散,毕竟她一直知道,若非被阿夜的性格所主导,如今的千祗夜是根本不屑碰她的。
片刻后,千祗夜抬起头,神色不悦,“喝的什么酒?味道这么怪。下次要喝,王府中有的是,吩咐丫头去拿就是。”
莫九忍不住笑,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我喝惯了。以前在军中,就是靠着它抗寒,不然哪里有命活到现在。”
千祗夜因她依赖的动作而心中一悸,亦踢了鞋躺上床,将她拥紧,那一刻他突然不想再去计较她眼中看到的究竟是谁。
“莫……阿九,你今天怎么没去千聆居?”他轻捏着她有些发红的耳垂,问,心中耿耿于怀。
莫九闭上眼似乎睡着,好半会儿才淡淡道:“以后都不去了……”
千祗夜一僵,听到她继续说:“阿夜,我想回嶂山。我想小戒尘和丫头了。”
“不行!”千祗夜一下子坐了起来,厉声道。
莫九吓了一跳,睁开眼睛看向显得异常激动的他,顿了下,似想说什么,却最终没开口。
察觉到自己的失常,千祗夜放缓了语气,“你说过要等我的。”这句话,是他代原来的千祗夜所说。
莫九心中一软,伸出手抚上他的脸,柔声道:“我在嶂山等你。”心中却轻轻叹了口气,她自然会等,可是她也知道,这一世恐怕都等不到了。
千祗夜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悲伤自心底升起,脑海中浮起那日自己离开草茅去找千祗烨时的情景,他让她等他,然而——
他背弃了他们之间的诺言,她却仍苦苦守着。
“阿九,对不起……对不起……”一把将莫九搂进怀中,千祗夜只觉眼睛酸涩难当,似乎有些什么热热的东西欲要狂涌而出。
他虽然没解释,莫九却好像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是握上他的手,与他十指紧紧相扣。她从未觉得千祗夜对不起她,只是这天意,人如何违得。
过了半晌,千祗夜冷静下来,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激动,脸不由一热,暗忖难道那一瞬间性格转换了?他没道理会做出这样丢脸的事来吧。
正在尴尬之时,肩膀被拍了下,一个酒壶递到他的面前,耳边响起莫九温和的声音:“尝尝这酒。”
千祗夜微一犹豫,接过,拔开塞子,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
那酒极烈,入喉如同火炙一般,千祗夜猝不及防,呛咳起来,洒了许多出来,浓郁的酒香瞬间在屋子内蔓延开。
莫九大笑,笑恼了千祗夜,被他一下子摁在床上,吻如暴风骤雨般落下。莫九开始还笑不可遏,到得后来,便只剩下急促而暧昧的喘息声。
折腾一夜,醒来时已过了午。
千祗夜睁开眼,莫九并没在身边,他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方才起身。伸懒腰时,薄被下滑,光裸的胸膛露了出来,他有些怔忡,而后低声笑了起来。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自己会要了莫九,更想不到还是假借另一个人的身份。原本该觉得憋屈,但一想到自己做了另一个千祗夜没做的事,又觉得得意无比。虽然在和她结合的那一刻,他也分不清究竟是哪一种性格在做主,似乎,两种性格在哪一瞬间曾经融合在了一起。
披衣起身,出门,那个叫春芽的小丫头迎面过来,见到他,不由轻呼一声,连礼也忘了行。他并不介意,反而还好心情地冲她微微一笑,惹得春芽小脸“刷”的一下红透,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
莫九蹲在那株牡丹花前,金黄的牡丹花瓣承阳而展,开得灿烂。听到声音,她转过头来,脸被太阳晒得红彤彤的。
快中元了?千祗夜修眉微动,走了过去。
“山寺的牡丹必然也开了。”莫九说,目光湛然,其中有一种叫想念的东西在流动。
千祗夜伸手将她从地上扯起,然后为她将乱发顺到耳后,又抚平了她的衣襟,“换回女装,我就让你回去。”他语气轻淡,似乎在说一件可以不用太放在心上的事,但是他的眼神却是极认真。
“嗯?”莫九不解。
千祗夜笑,俯首,脸贴上她的鬓发,“莫家姑娘,你做男儿样,会伤无数姑娘芳心啊。”男子装扮的她太过自由不羁,如果离得远了,他会不安。
莫九语塞,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不在于此,只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莫九,我是千祗夜,你可知?”过了半晌,千祗夜才抬起头,退后一步,看着面前那双沉静的双眼缓缓问。
莫九微怔,却仍然点了点头。
这样的问答在外人看来无疑是奇怪的,但是他们两人却心知肚明彼此说的是什么。
“什么时候?”千祗夜心微紧,突然忐忑起来,似乎期待着什么,却又有些害怕。
“你接过酒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莫九垂眼,唇角浮起一抹怀念的浅笑,“以前你……阿夜不会。”
千祗夜神色微滞,突然有些痛恨起千祗烨的习惯来,“那你为何……”
他语未尽,但是莫九已然明白,顿了下,她才回答。
“因为你本来就是阿夜。”一个字一个字,极其慎重,也极其的认真。
千祗夜一愕,随即释然而笑。
他突然明白,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刻意将现在的千祗夜与以前的千祗夜区分开来,莫九却没有。否则以她什么人都不买账见麻烦即避的性格也不会每夜都到千聆居陪他,更不会容忍他的恶劣。
七夕日,正当千祗皇帝以及文武百官还在醉生梦死的时候,离谷战报传来,在沉寂了一年之后,大炎背孟城之约,举兵来犯,与此同时,西南阗惑王率十族反,而掌控着千祗大半经济命脉的南海子和兄弟引族人没有任何预兆地避世远海无名岛,临走带走了所有物资人力。一时间朝廷上下一片恐慌。
顺亲王府侧门外。
一辆马车,一个包袱,一把刀,莫九男装如故,意欲登车而上,却被身后之人一把扯住。
“阿九,我的妻子永远只会是你一人。”千祗夜的语调雍容而舒缓,同时有着让人无法置疑的坚定。
莫九回头,犹豫了下,尚未开口,他已会意。
“燕云的事我会处理好……哼,那个混账皇帝惹的事,凭什么让本王给他背。”正说得好好的,千祗夜的语气突然变得轻鄙高傲。
顿了顿,似乎怕她多想,他又道:“你放心,本王没碰过她,不算始乱终弃。”
莫九心中有数,知道他的性格正转变不定,却不点破,只是皱眉道:“抗旨会很麻烦。”
千祗夜悠然一笑,傲然道:“我自有办法,谅那昏君不敢把我怎么样,你且放心。”刚说到这,他语调又是一变,“女人,你那只穿一次嫁衣的话可做不得数。”
莫九斜眼睇他,他脸一热,突然一把将她拽进怀中抱住,耍赖。
“本王那混账话你可别较真……那不是气你对本王冷冷淡淡吗。”
莫九笑出声,突然觉得现在的千祗夜其实很可爱。
“我在嶂山等你。”她还是那句话。时局纷乱,她帮不上他,也不给他添事。
“嗯。”千祗夜有些不舍,却仍然放开了她,看着她跳上马车钻了进去。
“阿九,我那间草棚你别给别人住。”
“莫九,不准你再给其他人盖棚子!”对于莫九为燕云盖木棚的事,千祗夜始终耿耿于怀。
“阿九,出征前我会去看你,你若遇到麻烦可上山找破落僧……”
“阿九……”
一句又一句的嘱咐,让马车无法启行。
“莫家姑娘,你真忍心丢下本王?”最终,千祗夜仍然说出了心中的抱怨和不舍。
莫九心中酸涩柔软,掀起帘子,欲和他说些体贴的话,但一看到他期待的眼神,想了又想,到口来却只得保重二字。
千祗夜气结,突然撩开衣摆,亦登上了马车。
“阿夜,你……”莫九愕然,不明所以。
“本王送你到嶂山。”
时,阳光正好,树阴洒了一地。
结尾
两年后,千祗王朝内乱平,外患安,第一公主千祗俊布登上帝位,成为千祗王朝开国以来首位女帝。在千祗俊布英明的治理以及顺亲王的铁腕执行手段下,千祗王朝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嶂山北麓。
一壶美酒一夕阳,一畦牡丹引天香。
草茅外,篱笆内,几丛姚黄开得热闹,一青衫女子一手撑锄一手执壶歪倒在花畔,发辫松松散散地垂在胸前,沾着几片金色的花瓣。
蹄声由远而近,惊了野云暮阳。
她懒洋洋地略撑了撑身,往蓠外的空旷原野上望去,双眼醉意迷蒙。
“阿九。”是一匹白马以及一个别扭的人。
她笑了,举起手中的壶向来人扬了扬,而后仰头咕嘟咕嘟饮了一大口。落日映着她削尖的下巴,竟妩媚得惑了来人的眼。
“阿九。”来人白袍银铠,风尘仆仆,从马背上跃进篱笆内,将微醺的女子抱起。
“打胜仗了。”女子摸过兵刃和农具的粗糙手指抚上男人的脸。
“嗯。”他微笑。
“来娶我?”
“嗯。”
“我们已经成过亲了……我亲手……做的嫁衣,亲手梳的髻……”
“那天没洞房。”
“有呢……你进了我的梦啊……”
不远处,快三岁的小丫头抓着两朵野菊,摇摇晃晃地跑向小戒尘,撑起身体使劲想往他光秃秃的头上放。老和尚看着,呵呵地笑。
阿九,你的愿望我为你达成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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