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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修罗。

红衣的修罗。

伴着烧尽三界的红莲之火,为了杀戮天下而生。

一步。一步。

近了。近了。

那人就站在眼前,绯眸墨发,一身红衣似血,泫然扬起,一挥手就遮住了天地。

他就静静的站着,等着,然后,慢慢的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如初生的旭日,那战神之剑高高在上,剑刃折下万道光芒。

一身白衣胜雪。银甲。脸上是那银光灿灿的面具,掩住后面的真面。

他是战神。

她是修罗。

两人都知道,总会有这样一天。

要在战场上,决一死战。

却都没有退缩,退缩就是懦弱,他们不需要懦弱。

她懒懒的笑,轻撩起眼皮,红莲之火就在她掌心流转,那绯色的眸中却映出对面男子脸上的银色面具。

若摘下,后面是否就是那温暖细致的笑?

他静静的看着她,细细的思量,那红衣飘逸,若穿在身上,是否就可以跟她一样风流不羁,玩尽三界?

“若有下世,定要做你这么干净的人,一身白衣,飘逸如雪。”

她突然敛了笑,掌心红莲却跳了跳,慢慢熄灭。

“人?”他低低询问,却也笑了,“我却喜欢你这红衣,自在不羁。”

“却也杀戮成性,天地三界,因我血流如河。”

却又不曾懊恼,她只是骄傲着,高高扬着下巴,然后目不转睛盯着他,“斩杀我于天庭之前,是他的吩咐吧?”

“是。”

他点点头,握着那剑的手却已微微颤抖。

“那就来吧?”她撩起唇角,“看看你我,哪个……先要转世为人?若是我的话,可就又要为害世间——”

“你有红莲。”他突然侧开脸,醋意的示弱,“烧尽三界的红莲之火,他必会为你,冲锋陷阵,万死不辞。”

“他吗?”她低下了头,“他已被我囚禁,今日我们决战,焱……他绝不会露面。”

【第一次跟你下棋的时候,我束手束脚,走错了步子,你笑我,我就推翻了桌子,还砸了你的脚。】

月天妩媚的笑,一双凤眼眯起来,好像两弯小月牙儿。

【你脚上还有个印儿呢,我原来就看过了,不信你自己脱下鞋袜来看看。】

他调戏着笑,然后捏住她的下巴,手一抬,头一低,压上嘴角。

【可是明惜,我的命大的很呢,不到七老八十是死不了的,那你说该怎么办好?要不然你就陪我活到那个时候?然后伺候我死掉?】

他就慵懒的半倚在树枝上,血红的衣摆垂下来,在她面前摇啊摇。

【我爱你。】

他突然撩起唇角,漫不经心的开口,那双眼睛却分明看向了别处。

莫名的,她就很想拉近他,好仔仔细细的看一看那双妩媚的凤眼,是否就像远远看着这般美艳撩人,可是他却好似知道她的意图,只轻盈一跃,红衣就逃也似的躲开了,远远的看着她,对她轻轻招手。

她不动,他也不动。

她追去,他退开。

最后,那桃花面就模糊了,那凤眸就黯淡了,那妩媚的笑就散了,那红色的身影也远了。

只留下一句。

【明惜,你好好的……活。】

她却蜷缩着,十根铮铮玉骨,也扭曲着,紧紧的抓着,怀中那剑。

透明的指甲也一点一点的移动着,抠着剑上的月牙,摩梭了一遍又一遍。

瘦瘦的薄影投在帐上,帐轻轻舞,身影微微颤,帐慢慢卷,身影柔柔的扯。

不放,就是不放,死也不放。

素手纤纤,又细又长,如根根嫩藤,卷啊卷啊,卷着手里那把剑。

不放,她就是不放。

苍白脸颊,肌肤通透,仿佛一层单薄透明的纸,紧紧的贴着那剑,血色薄唇,也紧紧的贴着,那层锋利薄铁。

不放,她不放。

抓着这冰冷的回忆,她不放。

可是……死了,他已经死了。

被乱剑刺的全身都是窟窿,那张美艳的脸也尽数给毁了。

可他还要说,拼了命说出最后一句话。

明惜,你要好好的……

活。

她不爱他,她分明不曾爱他。

可为什么,就有那么深刻的悲伤从心底涌上来,涌上来,漫到腰间,漫到胸口,漫到脖颈,然后把她的脸也淹没。

又何必呢?

她懒懒问,他却细细答。

【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她扑在他身上,死死的伏着,杀尽了那些黑衣人,也就流失了所有气力。

为了照顾她的心情,天与地也都是血色的。

如果可以,她愿意就一直伏在他的身上,就牢牢抓着那具千疮百孔的身子。

不论生死。

怎么……还不生厌呢?

月下的她,懒懒撩起眼皮,看向枝桠上的他。

【还没能得到呢,又怎么生厌?】

他懒懒的笑,然后无赖的眨眨眼。

【没有得到呢,我死之前都没有得到你的心呢……来不及得到了呢……】

东皇珏就站在窗前,一身锦缎蓝衣在日光下如一潭冷泉,淳淳流动。

他就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透过半开的窗棂,看她。

青色的血管突起,苍白一直蔓延到脖颈。乌黑的头发却从两边落下,遮掩着她夹杂着苦涩的笑颜。

多少日子了,已经过了多少日子了?

她依旧迷卷着眼睛,昏昏沉沉的睡着,却又抱着怀里的长剑,仔仔细细的抱着它,一动不动。

那日伏击他们的那些黑衣人全都是九黎君的死士。

奉了九黎君之命,前来茂林斩杀他们。

九黎君,一个废人,耳不能听,口不能言,腿不能行,手不能动,却……还能拥有驱动这些死士的力量。

他的心究竟有多深?

摆出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却在心里秘密算计,等着有一天能再掌乾坤。

他究竟有多么可怕?

就用一百个黑衣死士,在瞬间夺去了五百个精锐手下的性命。

轩辕寂被缠着,他也被缠着,墨莲不知道哪里去了,九黎梦依乘坐的马车里没了人影,明惜的马车却又不见了。

诡异,从刚开始的安静中,就无处不透着诡异与杀机。

原本他以为可以尽快突出重围,然后赶过去救援,却一直拖到了天黑……杀尽了那些黑衣人之后,就连轩辕寂都不见了人影。

他用剑撑起身体,然后疲惫的抬头,却又在瞬间如被雷击。

天空是血色的。

没有月亮,没有如群的繁星,满眼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色。

只有一颗散发着血色的明星,正正悬挂在当空,好似要杀尽天地!

他就在这样的天幕之下,发现了她。

一身的红衣。

就用鲜血作染料,华缎做衬里,一寸一寸,细数染尽。

她的周围已经没有一个活口。

她的长剑沾满了红色,就插在土地之中,却愈加鲜艳,让人不敢触及。

他想要把她扶起来。

她却死死的伏着,用自己的身体保护着身下的什么。

好不容易掰开她的手,就看到了那原本美艳如花的脸。

竟是那个男子。

早已没了生气。

一张脸,也被利剑搅得稀巴烂。再没了倾国容颜。

看着那血淋淋的一片,他只觉得胃间什么翻涌,却又蓦的明白。

明白了他的死因。

他的姿势也是为了保护,用身体保护着重要的人。

他是为救明惜而死。

月天。

月天。

这男人……

心中突觉得哽咽——

这男子,肯放下身份,性命,人心,天下……

或许才是真正配得上她的人。

可是……可是……

他摇摇头,然后背着她,背着一身是血的她,想要一路背到日昔去,可也体力不支,昏倒在了荒野之中。

再醒来,已是深宅大院,亭台楼阁。

一身白衣的男子,温文尔雅,平易近人,却似乎痼疾缠身,终日栖身床榻,从不出门半步,自称兮风,从不透露姓氏,而跟在他身边的另一个少年郎,眉眼俊俏,风流不羁,有一手好医术,却也不露姓名,只从他们平日言语中知道,兮风唤他为“老师”。

回想起来,那也算是个久远的称谓了。

如果他不是那样年纪轻轻的,就几乎要被他误认成另一个人。

牧先生。

想想还是在讲武堂时候,那男子风流不羁,曾与尘羿祈齐名天下,亦是惊才绝艳,天文地理无一不通!

那时候,他便是一张俊俏的少年脸孔……

如今已过了这么许多年,自己都已经从一个莽撞少年长成成熟男人,牧先生又何尝不会经受时间的洗礼?他必已是个七旬老人了,又如何会保持着一张少年面?

恐怕是他的后人罢?

东皇珏微微的扯起唇角,以后定要寻个机会问问。

风吹进窗棂,那盈盈薄纱轻轻的撩。

明惜还在睡着,蜷缩着身体,死死的抱着那把剑,好似,再也不愿醒来。

东皇珏摇了摇头,然后,转身,离开。

阴影下的长廊,留着他,一瘸一拐离去的身影。

他没有失了性命,却已残了一条腿。

从今以后,再也无法上阵杀敌。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风吹着屋檐下的铃铛轻轻响。

月下的身影,也朦朦胧胧,一片凄凉。

月天高高的坐在枝桠上。荡呀荡。

【你看到了吗?】

他挑起眉眼,轻轻的笑。

什么?

她不明所以,细细追问。

【你的脚呀!】他正色看着她,【那上面的印儿,你还没有看吗?】

印儿……印儿……

她的脚上还有那时候的印儿呢。

她就甩了鞋子,细细的看。

那光光的两只脚丫,雪白雪白的,哪里有什么痕迹?

在哪呢?

月天,你又骗我!

她可怜兮兮的扬起脸来,追问着他。

【找不到,我就再也不来看你了。】

他的眉眼却厉了,严肃的说。

说完,就真的跳下了树去,转身离开。

别走,月天你别走!

她迷卷了眼睛,光着脚去追。

他却走的更快,那红艳艳的华缎就在身后扬起一片血雾。

月天!

我想起来了,你别走!

【不!明惜你没有。你太不会说谎了,你其实还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呢……】

他没有回头,还是继续往前走。

然后终于,消失掉了。

又一次,再她的面前消失掉了。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屋檐角落里的护花铃还在响。

明惜紧紧的眯着眼,抱着怀里的剑。

不放。

不放。

她死也不放。

现在那剑就是她的命。

是他的化身。

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失去了温度,每一次跳动都只是单调的砰砰砰。没有激动,没有感情,没有生存的信念。

他在哪里?

躺在深深的地底?

孤独的躺在漆黑的棺木里?

他再无法看她,她也再无法看他。

她躺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又空又冷的房子也是一个巨大的棺。

她孤独的躺着,看着自己的身体逐渐腐烂,消逝。

恨?

她恨吗?

恨谁?

那些黑衣人?

是,她该恨,每一个在他身上戳出窟窿的人。

可除了那些人。

她还恨。

恨谁?

是恨她自己吧。

不懂爱,却爱了。

失去了,才发觉。

死了。死了。

他死了。

为什么她还要活着?

活着为了什么?

为了见证,这天地的强大?

命运的不可抗拒?

他说了,他的命不由天。

他说了,不要这天遮住他眼。

可是,为人者,总是渺小而卑微的。

他就为了她,死了。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那屋檐下的护花铃为何还在响?

是被夜风吹动着,还是因为有鸟儿扑腾着双翼,想要寻个栖身之地?

掉落的羽毛,却飘落下来,散在脸上。

是雪白的,还有黑色的羽翼。

苍老的鹞鹰在屋檐盘旋,竭力的鸣叫。

仿佛失了爱人,在竭力的寻找。寻找。

该醒了。

该醒了。

那人已弹了三天三夜的潇湘水云,却无人来和,她早就该醒了。

那鹞鹰也已唤了三天三夜,凄厉悲哀,她早就该醒了。

却为什么,还要眷恋,那梦里的容颜,还有那匹匹红缎?

月心。

那应该是他最爱的妹妹。

她早该知道,却执拗的,把他双手捧上来的爱恋当作谎言。

该醒了。

该醒了。

那鹞鹰落在床沿的时候,她便已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血红的眼睛。

映照着窗外那颗孤傲的血色杀星。

正一路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