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幔重重,随晚风轻轻飘漾,似没有心神的舞姬,漫不经心,慵慵懒扭摆舞动。
一重一重,纱幔相互抚触,发出细细的沙沙声。
他静静看着,那纱幔就在他面前。
拉扯,拉扯,然后分开,分开。
木窗外的细雨也还在下着,沙沙沙沙的,好像缓缓的脚步声,湿淋淋,湿淋淋的,一脚一脚都尽数踩到他的心底。湿了他一颗心。
她却没有察觉一般,蜷着腰肢半靠在软塌上,纤细柔软的指头中还衔持着一张明黄的硬皮折子,细细的拉开,看的也仔细。那些硬皮软皮,纯色花色的折子,就在她的面前,整整摆了两摞,她拾起一本,看过了,就直接扔到按台下面,隐隐的烛火照耀下,地上已经堆了明晃晃的一片,那暗影都一直连到了他脚底下。
盈盈素手缓缓翻动,发出纸张开折的轻微声响。
他微微扬了扬下巴,就看到她颈间,那暗青色的血管凸隐凸显。青灰色的发,服帖的坠在脸颊,就随着她下巴微微扣低,便流水似的齐齐滑下肩头,露出她一段雪白雪白的颈子,以及,他眷恋依赖了整整十年的容颜。
他窝着怀里的剑,刀刻般的脸贴在床沿上,呆呆望她。
曾经,她就这样坐在窗旁的按台前,日日夜夜都在批改那些批不完的公文,替九黎君算计着,将众人的心里玩弄在手掌之间……她,又何尝不是在为他算计着?就将整个国家都倾了,放在他手上……可他呢?先是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堆成山的肮脏尸体之间,然后又忘了她,彻彻底底的,忘了,只遗留下满肚子的憎恨。
焱希……
呵,焱希……
她的心里,可曾有过那个少年的位置?
或许是有的,有过那样的时候,想要与他一起,平静的生活着。
可那个时候,他无法给予,他只是一个鬼将,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要靠她去给予的人,而她也不敢索求,她亦是别人的棋子,无法掌控自身。
现在,他已不是焱希,他是轩辕寂。
而成为轩辕寂的那一瞬,他就可以给予她,用自己的一切,来给予她幸福的权利,可她却无欲无求的离开,随后……他们相遇,纠缠,试探,缠绵,却又分离,唯独不曾交心,不曾坦陈,不曾信任。
再回首,才蓦然发觉,她待他,哪怕是用鞭子抽他时候,也是心里有他的,却是在他怀里辗转嘤咛时候,才不曾想过他一分一毫!
那样千疮百孔的心,尽数忘了时候,若他待她一心一意的好,还是能容得下他的,可是,他却错过了,她那易碎的,轻易不展现的温柔。
她爱月天,爱的无可厚非。
那男子哪怕曾伤她,伤的淋漓刺骨,却也伤了自己,先自伤三分,才敢伤她七分。那狠厉,真刀真枪,就对着最柔软的心窝,与她互相对刺,你来我往,却也是真的把持不住,陷了真心,一头栽下去,便又义无反顾只对她好。
她对东皇珏,从来如兄弟,若手足。
他伤了,她也会心疼的,他有事,她也会两肋插刀。只是,该算计时候,她也不会手软,该设计时候,她心机比谁都深。
而她与阳兮风之间,却有着,最令他意料不到的感情。
那是干干净净的,完全不掺杂权力,不掺杂利益,不掺杂****,也不掺杂她的心机与算计的相交!弹琴,谱曲,茶酒对饮……他们做的都是最最普通朋友做的,他们之前的情谊,却是用言语无法诉说清楚的,如果……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够温暖她那颗早已冷透了的心,那……也就只有,那个病怏怏的男子了。
只是那男子,却在拼命的为她算计,为她打算,哪怕明白她的心里没有他,只要她提了,他就要义无反顾的娶她,给她,她所需要的一切。
把王位给她,把军队给她,把资财也给她……就是恨不得,把心肺都掏出来,捧在手里,尽数给她!
可这么一一的想来,自己……自己又为她做过什么没有?
伤害?
他给她从来不少。
每每重重伤了她,却还要在她伤口上撒盐。
爱?
他几乎从未给予,就是给了,每一次的好,也都意味着一次新的算计。
那是失忆的她,一身的刺都忘了装备上,只露出其中最柔软最柔软的肉来,就让他用刀,用枪,用利剑,戳了,砍了,割了,恨不得剥开她一层嫩肉,细细剁了,再挖出其中哪颗七窍玲珑心,看看它到底是怎么长的!可那其中,却并没有心。
剥了那层嫩肉,里面就是她来不及装备的尖刺!
羞了,恼了,气了,恨了,就用那刺一一的防备着,他的伤害。
本来,他就根本没有机会伤害她的。本来,没有她,他就是灰飞烟灭也是无人去抱怨的。可他就这么伤了她,把毫无防备的她,伤的鲜血淋漓,伤的体无完肤!这时候,轮到了他后悔了,轮到了他,想要对她好了,却又不能了——
她现在不是九黎明惜了,她现在摇身一变……竟成了,轩辕明惜。
她……怎么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了呢?
她……怎么就姓了轩辕呢?
可这样的相依相存,世间只剩的唯一亲人,在他的眼里,却成了天底下,最最可悲的玩笑,哪怕,他们是轩辕族最后的存在,他也想要——
违背,这可悲的伦理!
抗拒,这世人强加给他的桎梏!
可……她却不是这般想的,哪怕,在她的眼里,也根本就没有什么所为的伦理道德,在她的眼里,只要认定了的,就是整个天下都要为敌,她也在所不惜!
可是,她不爱他。
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他。
恐怕……只有那个已去的月天——
那个躺在暗无天日的陵寝之中,在慢慢的,慢慢的,腐朽的男人。
轻盈玉足从木桶中移出来,撩起一串水花,一甩,泼在他脸上。
人被惊到,唤回了心神,他伸手掩在剑上护住,俊脸缓缓转了过来。
“关窗,雨大了。”
她伸个懒腰,脚从木桶中移出来,踩在软软的棉垫上,左左右右的蹭。
他怔了怔,将剑在腰间塞了塞,起身,走到窗前。
这才像样了,像是夏天的雨了。
一盆一盆似的,从天空中倾斜下来,生硬的砸在地上,立即就腾起一片片细细的白雾。纱帐都湿了一大片了,深了颜色,萎顿的拖在地上,再也飘不起来了,他刚刚却走神了,没有注意到。
轩辕寂细致的关好三页木窗,余光却瞥向明惜。
烛灯已染尽了两根,现在是第三根,刚刚才点上的。毛毛的光,贴在她脸上,明明暗暗,深深浅浅,一层一层的,浸染了似的,让她的表情,显得柔和又温暖。她还在看着折子,一个褶子一个褶子的拉开,一个褶子一个褶子的合上,犀利的目光却在跳转着,时而冷了,时而也就又静下来了。
那按台上的折子已经少了一大半,可现在,也几近三更了。要不是去看阳兮风了,她到这个时候,也应该看完了。
他缓缓的走到按台前,倾身,一手压在那折子上,一手握紧了藏在袖间,轻轻的问,“要怎么样,你的心里才能有我?”
她的眼球转了转,像在思量,却蓦的撩起一个懒洋洋的笑,“你想了这么久,就在想这个?”
被她笑得窘迫,他抿了抿唇,乌黑的长发就从前额垂落下来,遮住他长长的睫毛,却还是执拗着,道,“要怎么样?你告诉我?”
“长胡子了,却还是个孩子!”
她冷嗤了一声,蓦的挥袖,雪亮的剑锋直刺他眉心,那绯色的纱衣就在他眼中划出一道执拗的红线,却是无比疼痛的。
他没有躲,提剑一挡,剑未出鞘,如龙银光就撞在剑鞘上,弹了弹,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我不跟你动手,你若想……便一剑杀了我罢。”他扯动唇角,静静望着她,他真想就一剑死在她手上,省的以后被她折磨,要日日痛彻心扉!
“没出息。”她却皱了皱眉,冷冷抛给他一句,薄薄的茜唇冷不丁的撩了撩。
却是个妩媚异常的笑。
他的心颤了颤。
她的笑却未断。
“你若赢了我,今后我心里便只容你一个!”
她光脚立于白玉石地板上,白纱内单,绯罗长裙,蛾眉高挑,笑靥妖娆。锋利的长剑就在她掌心泛起流光异彩,那剑柄上,手刻下的月亮,也在冷冷的笑。
他剑法早已比她精妙!而她口中从无玩笑!
“哪怕……我与你伦理不容?”他惊喜,却又不放心,小心翼翼的追问。
“哪怕你是我弟弟,我也退了与兮风的婚,嫁给你。”
她信誓旦旦,却又冷冷扯起唇角,“若你输了……”
“我输了,你要如何?”跟她那么许多年,对她,绝非没有半点了解,她肯说出这样的话,必是心里有十二分的把握,而筹码,也要加的足够分量了才好。
“你若输了我,那你就不要再心猿意马,只一心一意的,做我弟弟罢。”
这是,要断了他的念想?还是,要连思念的权利,都一并剥夺了去?可他,哪里能白白放了这个机会?就眼睁睁的看她披上凤冠霞帔做了他人美娇娘?
“好。”他终于咬了咬牙,缓缓的褪下了剑柄。
雪亮的长剑就宛如初升的太阳,在她面前射出万道的金光。
她却笑了,撩了撩眼皮,那五根玉骨包裹的长剑便向她刺来,绝无半点情面。
要么赢她,要么就死在她剑下,他从未想过,要做她的什么弟弟!
他打定了主意,横下了一条心。
“接招!”话音刚落,他身形已飞,手持长剑,直飞向明惜,仿一束若穿破万里云空的白光,迅捷而美妙,夹着无可比拟的凌厉!
那瞬,明惜眼中有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她撩了撩脸侧的长发,也飞身而起,手中的剑锋,抵挡着轩辕寂的攻击,那一招一式都尽是她所传授,却又早已胜过了她,短短几个回合,她便落了下风,可是——眼见她已无退路,被逼在墙角,轩辕寂也只是咬了咬牙,继续狠逼,一时间,银光上下飞舞,乱人心魂,可见他如此,明惜却轻轻的笑了笑,茜唇轻撩,道了句,“好!”
可那字一出口,轩辕寂这边大好形势便急转而下,也不知明惜用的什么手法,腕间翻转,便是银浪滔滔而来,急急扑向轩辕寂,大有要将他淹没之势。
轩辕寂也怔了,这剑法他不是没见过,不是没学过,却真真是厉害之招,若稍有差池,便是要取人性命的,她……这是要……
可哪里还有他思量的份,他也转手撩起了剑锋,回旋着,一一迎着那银蛇般的长剑,竟是丝毫也不敢分心去看她眉眼中的妩媚笑意,只怕稍一失手,就要错伤了她——可即使这样,两人还是不免陷入苦斗,几十个回合下来,他费心费神,早已精疲力竭,她却依然游刃有余,跃跃欲试,而下手,也是更加的狠厉,一招胜似一招,确仿佛只为纠缠!
她翻转剑锋,削上他薄剑,撩一撩,剑上银光闪过他眼,一阵刺痛!如此,他才终于定了心,不再与她纠缠,只狠狠咬下牙,一个惊鸿飞天,跃入半空,然后反身刺下,只用了七成的力,足以将她制服,足以赢下,却也不会真的伤了她——
可她,却也在同时,用了相同的一招,那姿势,美如天女,那绯色眼眸,却血腥如修罗!
必是两败俱伤了!
他在心中叹息,却已不及收手,可抬眼看她,那双绯墨之中,却只有紧迫,毫无情愫。
“叮——”的一声脆响,却不是两人俱损,而是那日月双剑,一一折断。
锋利的剑尖砸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却露出了两把剑,其中的中空剑心。
绯眸转了转,纤纤素手移动,轻轻抽出了那剑中之物。
竟是两块明黄缎布,撕成了两半,各藏入剑身之中。
取出来,拼凑在一起。
是一块襁褓。
明黄底子,用金线暗暗绣着龙凤好和。
最重要的却是,那上边明明白白的绣着“轩辕”两个字。
轩辕寂怔怔的看着那块襁褓,唇角泛出,无法形容的苦笑。
比剑。比剑。赌的是谁的爱恋?试的又是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