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三点多钟,沈阳火车站的月台上亮起了灯光,一辆专列停在靠月台最近的轨道上。此时,月台上正匆匆来往着许多身着黄军装的解放军官兵,这些人中大多数是在即将组成的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指挥机关中担负某项工作的机关干部,他们面部表情严肃,甚至紧张,正在专列附近清点人员和各种物资,上上下下地向列车里搬运电台、行李、武器装备以及其他物资。晚秋的寒风从辽远的荒原上呼啸而至,将月台附近的杨树上的最后一批枯叶袭落,吹卷到月台上,拍打着这些即将出征的军人们的腿;沙粒击打着军人们的衣着单薄的身子,似乎在告诉他们:寒冬将至。
然而这些在最近几天内被仓促召集起来的军人们,似乎并没有感到东北深秋凌晨的寒冷,紧张和匆忙使他们又像投身于不久前才悄然告别的战争生活,于是月台上只听见匆促的脚步和杂乱而急促的吆喝与询问声。比起未来战争的严酷,寒冷的早晨又算得了什么?
这是一九五○年十月十一日的凌晨。
当月台上的准备工作差不多就绪的时候,军人们也都按指定的位置登上了列车。这时,月台上昏黄的灯光显得有些发白发淡了——东边天际已泛起最初的晨曦,干冷的寒风依然呼啸着,在变得空旷的月台上打着旋儿。这时候,几辆吉普车鱼贯开上月台,在专列附近停下。从第一辆车上走下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他就是刚刚被任命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的彭德怀。
几个机关负责同志上前向彭德怀报告:所有的人员、装备、器材和车辆均已上了火车。
“电台呢?”彭德怀问。
“七部电台都上了火车。”有人答道。
“能立即开展工作吗?”彭德怀又问。
“没问题,挑的都是有经验的老同志!”
“那我可得感谢你哟,高岗同志!”彭德怀转身向从另一辆吉普上走下来的高岗笑着说。
“一切为了前线。”高岗点头说,“有人出人,有物出物。”
“那好,上车,立即出发!”彭德怀下令之后,他和前来送行的高岗、李富春、贺晋年等东北军区和东北局的领导同志一一握别,登上了列车。
列车开动了,彭德怀在车窗口向送行的同志挥手告别,大声对高岗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我志愿军的后勤供应可就靠你了,高老板!”
高岗笑着向他招手,也不知听清他说的话没有,随即,列车轰鸣声开始急促,车站建筑物一一从窗前退后。这时候,沈阳市区的人们还在凌晨香甜的睡梦中,居民住宅区灯光很少,屋影幢幢,几盏街灯泛着淡淡的晕光。军列开出沈阳,奔向鸭绿江边的重镇安东。
列车行进中,彭德怀稍稍回顾了一下几天来的工作情况,感到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仓促上阵,种种必须办的事纷至沓来,让他应接不暇。
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结束后,他迅即给西北局的领导同志拍去电报,告知中央对他的工作“另有安排”,随后又命令他的随行秘书立即回西安,他将西北的军政工作的交代事项写成一信交秘书带回,当然也没忘记给浦安修同志捎去一信,告诉她,他将去完成中央交给的一项重要任务,恐怕暂时回不了西安了,让她安心等候他的消息。
十月八日,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主席毛泽东正式下达命令,任命彭德怀为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员兼政治委员,命彭德怀率中国人民志愿军迅即向朝鲜出动,协同朝鲜军民向侵略者作战并争取光荣的胜利。
毛泽东下达任命的当天,彭德怀便飞到沈阳,住到了东北局三经街招待所。连日来,他与高岗研究工作准备情况,筹建志愿军司、政、后指挥机关,与有关人员谈话,并会见金日成派来的联络员朴一禹,商谈志愿军入朝的有关事项,召开志愿军军以上干部会议,进行战前动员……直到十一日凌晨他上了开往安东的火车,才算稍稍喘了口气。
“八到十一号,真正工作才两三天,马不停蹄呀!”彭德怀暗自叹道。
这次率兵出征,不同以往。美军陆海空三军,现代化装备,而志愿军基本上还是“小米加步枪”,加上异国作战,地理、民情不熟,言语不通,而且朝鲜已受到战争的严重破坏,部队作战所需的物资绝大部分不能靠就地补给,要依靠国内供应,这就愈加重了后勤方面的困难。而且不管有什么困难,也必须打胜这一仗。彭德怀深感责任重大,连续几天他都没睡够三个小时,眼睛布满了血丝。现在上了火车,脑子还发晕发沉,但奇怪的是,连个盹儿也打不着。
他将头靠着椅背,眯着眼,想休息一会儿。片刻,又睁开眼,让人把作战处长丁甘如叫来,问他抽调来的机关人员组织好没有。
“我们正在一个一个登记……”丁甘如报告说,一边晃着手中的笔记本。
“哎呀,你这个同志,这要搞到什么时候?要快,让他们个人写好,交上来,然后把这一百八十多人分到各个部门,你们研究一个各科负责人名单,报我批准!非常时期嘛,怎么能按部就班呢?”
丁甘如答应着离去。半个小时后,他拟好了名单,将每人的原工作单位和职务以及姓名、年龄等写清,分编到作战、机要、通信、后勤、政工、管理等部门,并提出了各部门负责人名单,交给了彭德怀,彭德怀看过后,说:“好吧,暂时先这样吧!”
彭德怀忽然想到:十三兵团的指挥机关不是样样齐全吗?目前的志愿军部队,只有十三兵团在第一线,九兵团还未开到。干脆不如将志愿军指挥机关和十三兵团指挥机关合为一处,岂不更精干吗?这样可以使工作更顺利开展。而且,十三兵团司令员邓华将被任命为志愿军副司令员,兵团其他领导人也都将在志愿军指挥部担负相应的领导工作。那么,十三兵团机关应顺理成章并为“志司”领导机关。此事应尽快报告毛泽东同志。想到又解决了一个问题,彭德怀感到稍有欣慰。三天以前,他还是个光杆司令,独自一人从北京飞到沈阳,而现在,那种火烧火燎的焦灼感已开始缓解了。
彭德怀想起他刚从北京飞到沈阳时,高岗来迎,笑着对他说:“彭司令员,走马上任了?”
“我这个刚下命令的司令员,现在还是一个光杆司令,我还得跟你高主席要人呢!”
“哈哈哈……”高岗听后大笑起来,“你先别忙,大将军临危不乱,举重若轻。走吧,到我家,我给你摆酒宴,给你接风……”
“我看免了吧,我现在是火烧屁股,坐都坐不住,哪有心思喝酒?”彭德怀摇头道。
“你这就不对了,饭还是要吃的嘛!”高岗说着,把彭德怀邀进了轿车内。
轿车开向市区。彭德怀问高岗:“总后说调给一批运输汽车,还有十辆炮兵牵引车,现在运到没有?噢,还有西南局邓小平支援的两千名司机和十辆卡车……”
“到了到了,”高岗答道,“中央指示我们东北军区负责志愿军的后勤供应,我已找李聚奎开了会,该布置的都布置了……中组部为东后机关调派了两千名干部,其中大都是参加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同志,光是处、科级以上的干部就有二百多名,现在都已被分到各个部门,也有的被派往后勤分部和新增设的五个兵站……”
“老兄呵,毛主席让我有什么困难找你解决,你可不要嫌我彭德怀老向你伸手哟!”彭德怀笑道。
“你放心,中央的决定我一定照办,”高岗笑道,“我哪里敢怠慢你老彭,你是有尚方宝剑的嘛!”
“你莫开玩笑,军情如火,我真是坐不住呀!我看,这顿酒还是免了吧?”
“那可不行,我要不管你彭德怀的饭,有一天毛泽东会怪罪到我头上的……你放心,你电报里说的几个事我都安排了,‘志司’筹备人选已经陆续报到,这两天你就可以跟他们分别谈话,交代任务……”
“先头部队需要至少两个月的粮食和十个基数的弹药……”彭德怀依然不放心,“还有部队需要的冬装也该立即发齐……”
“你老彭真是个急脾气,”高岗不悦地说,“总不能让我高岗去扛弹药箱子吧?让你放心你就放心,粮食、弹药和被服都已前运,我还让后勤的张明远副部长成立了后勤前指,到时随你的部队一起行动,昨天李聚奎告诉我,他正在扩建一百个后方医院,抓紧配备药物和医疗器材……”
“好,不过,我还是得说,要保证铁路运输的畅通,指派专人负责……”
“这个更没问题,李聚奎都想到了,昨天他还说已经动员组织了一支数万人的运输队和担架队,李聚奎是你的老部下,你还不放心吗?”
车子开到高岗家的小楼前停下。彭德怀说:“你的酒席我彭德怀吃不起哟,还记得延安那一盆海参吗?”
“哈哈哈……”高岗笑道,“你老彭可是好记性,不提它了,不提它了,今天是家宴。”
“那你答应我一条:我是只吃肉、不喝酒,你莫要劝我,我喝了酒要误事……今天晚上还要见朝鲜来的同志……”彭德怀正色道。
菜的数量种类不多,但很精致、名贵,有熊掌和山鸡等野味。彭德怀看着桌上的菜说:“你给我吃这些好东西,我怕是要先甜后苦喽。”又摇头道,“到了朝鲜,你能保证我不饿肚子,我就给你烧高香了……”
“你这个人总是爱在饭桌上发议论,”高岗揶揄地说,“又是一百斤小米?”
彭德怀知道高岗说的一百斤小米指的是什么,但他摇摇头,没说什么。
一九四三年冬,彭德怀回延安开会。有一天,任弼时约他参加西北局财经会议,会后有丰盛的午餐。彭德怀才从敌后来,日子苦惯了,看到西北局的午餐如此丰盛,感到铺张。当时高岗也在座。高岗对彭德怀说:“尝尝海参,这可是好东西,大补呀!”
“这东西很贵吧?”彭德怀问高岗。
“嗯,这盆海参恐怕值一百斤小米呀……”高岗说,“来,吃,这海参营养价值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