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重现上甘岭战役: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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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王近山把十二军拿上去,把李德生拿上去,足见下定了决心,押足了筹码(1)

一大炮欢歌

大反击还是由猛烈的炮轰开始的。

十月三十日晚上十点,十五军集中了一百多门山炮、榴弹炮、野炮、火箭炮和迫击炮,开始向五九七点九高地实施炮火准备。按照作战部署决定先反击五九七点九高地,待巩固后再反击五三七点七高地北山。这样,一百多门大炮集中轰炸一个小山头,其势如排山倒海,摧枯拉朽。

一位在五九七点九高地坑道里的姓武的副班长,被猛烈的炮击震得两耳嗡嗡直叫,身子像坐在轿子里,摇来晃去。不过,他觉得开心极了,因为这是“我们自己的大炮发言了”。

还是在三十日下午,坑道里的部队就在报话机里听到指挥所发来的密语:“同志们,准备好,你们的战友马上要去看望你们了!”

这消息让坑道里的人一下子振奋起来,熬了若干艰难至极的日子,总算盼到了大反击,像地鼠一样憋在坑道里的日子要结束了,该出去透透气了,他们不再考虑以后的日子,把能找到的食物统统吞入肚腹,把保存备用的数量少得可怜的水分成若干份,每个人都一饮而尽。他们像等待节日焰火一样,盼望着大反击的炮火来临。而当大炮轰隆轰隆越响越密集时,他们简直心花怒放。

一位名叫方天玉的通信员“兴奋地在坑道口向外观看,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炮火,呜隆呜隆,你说像山崩还是像海啸,都像,又都不是,就是那地动山摇的呜隆呜隆声,夜空被打红了,弹道像流星雨飞来飞去,漫山遍野红光闪闪,爆炸的气浪一波又一波冲进坑道口,油灯都给震灭了……”

一位叫刘玉书的运输员因为送弹药上来,没来得及下去,看到了那“一辈子想起来都让人觉得痛快”的炮火。他曾斗着胆子从坑道口探出身子向外瞭望过短暂的几秒钟,看见“漫山炸开了花,火光闪闪中,敌人地堡被炸飞,一根根搭地堡的钢轨被抛起来,有一根飞得很远,像一杆投掷在空中的标枪;还有一顶钢盔,在半空中被气浪托着团团转,就像现在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后来,刘玉书被一阵爆炸的气浪打进坑道里,于是就“贴着坑道壁坐着,像是坐火车,又像是坐着一辆破吉普车,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开,颠来倒去的……”

猛烈的炮轰使坑道里的部队和准备反击的部队人人处于一种亢奋的状态,八十六团作战股长徐长起从掩蔽部里看着炮击,高兴得直想唱歌。不过,他没有唱出来,他听到了别人的怪声:一个大个子通信员伸长了脖子,看着阵地上遍地开花的炮火,听着火箭炮“哗哗哗”的齐放声,这个兵竟不由自主地叫起来,发出一种“睡梦中喊出来的怪声”,像是驴叫。而且,这个兵的眼里淌着泪。看到这情景,不知为什么,徐长起“心里头直发哽,想哭”。

四十五师政委聂济峰坐镇炮兵阵地,看着炮群火光闪闪,如春雷阵阵,他兴奋得按捺不住,竟然“来回小跑着帮炮兵搬运炮弹”。

军后勤火线运输队一位背枪弹的运输员,不知道夜路上跌了多少跤,一脸大汗,背上来六箱炮弹,正赶上看见炮兵射击,炮手一发接一发地装填,炮弹嗖嗖嗖地出膛,几秒钟一发,“那位运输员看呆了,他卸下炮弹箱,就朝炮手们吼起来:你们狗日的们!就这么打炮弹?老子们小半夜才能背上来一趟,跟驴似的驮,你们就这么打?”当时一位炮兵团长罗占华正巧去营指挥所路过,看到这一幕。他当然理解那位运输员的心情:几个钟头的夜路,闯过一道道封锁线,跌了数不清的跤,好不容易背上来几箱炮弹,却不够一门炮打一分钟的。不过,那位炮兵装填手挨了骂倒没生气,他一边紧着填炮弹,一边回骂了一句:“你狗日的,这炮弹又不是你那鸡巴,可惜个啥?”

“那你鸡巴就多放几炮!”

“就怕美国兵受不了!”

炮兵班长唐章洪接到急速发射的命令,和其他几门炮展开速射竞赛,一口气打出四十五发,“炮身就热得不能沾手了,因为那是门过了寿命的炮,特别容易热。”但是,连长有命令:没有连长的命令不能停止射击。唐章洪把汗水浸湿的棉衣脱下来披在炮身上,听见“烫人的炮身嘶嘶发响”。不一会儿,唐章洪班的这门炮就射出一百发炮弹,仅仅用了三分二十秒钟。

另一个炮连打得更欢,由于敌人排炮的反击,工事里硝烟弥漫,二炮的瞄准手王洪文手上和脸上都负了伤,耳朵震得流血,还坚持着。三炮手一口气儿装弹三百发,手肿得指头都不能弯了,还在不停地装弹。二炮手紧张地连续拉断三根拉火绳,就换了根铁丝代替拉火绳……后来,敌人打来三发一五五口径的榴弹炮,把二炮的工事炸坏,“七根大梁被炸断五根,炮上的防盾也给打坏了,炮手们都被塌下来的土埋住了。王洪文、方如义等人都被震昏……”所幸这二炮的工事还比较坚固,使得几位炮手能“醒过来后从土里爬起来抢修工事,重新垒好射口,十分钟不到,大炮又怒吼了。”

八十六团团长周连杞认为十月三十日晚上大反击的炮火准备“非常聪明”,当我方一百多门大炮将五九七点九阵地“耕了一遍”之后,“炮火开始延伸,按惯例,我方的步兵反击将要开始;步兵也配合得不错,打起冲锋的信号弹,机枪也开始咯咯叫唤。敌人认为我们反击开始了,就成连成营的爬出掩体,涌上阵地,准备阻击我们的步兵,没想到却上了当……”

原来,这是指挥部事先安排好的计谋。“待敌人大群的涌出掩体后,我方的炮火又转回头来杀了个回马枪,火箭炮又来了第二次排射,把刚刚爬出掩蔽部的敌人炸得七零八落。”而且,周连杞认为这还不够,当步兵真正开始冲击时,他“又命令炮兵主任所指挥的迫击炮群,以每门炮每分钟二十发的速度展开急速射击。”据他估计,三十号那晚的炮击,摧毁了高地上敌人百分之七十的工事。难怪美七师一个名叫里基的上尉告诉随军记者:“中国军队的炮火像下雨一样,每秒钟一发,可怕极了,我们根本没有藏身之处……”

山摇地动的炮击声中,守卫坑道的部队终于等到了反击的命令——各个坑道里的报话机沙沙作响,传来指挥所的密语:“开饭!”

“开饭喽!”“开饭喽!”各个坑道里的士兵们欢呼着,端着他们的冲锋枪,纷纷跳出坑道。而在山坡下不远的地段,担任反击任务的七个连队已分成几路冲了上来。

二和平大门

又是一场惨烈的双方士兵之间的屠戮——这种人与人相互展开的屠杀被人们称之为战斗、战役和战争。它容易使人联想起荒远部落之间的大械斗,所不同的是它更有组织、有预谋,使用的不是棍棒刀箭类的冷兵器,而是当时可以装备部队的最先进的武器,因而死伤者不计其数。据火箭炮二○九团一位侦察股长说,仅在三十日夜里,他们全团火箭炮一次齐放,加之兄弟部队的野炮、榴炮、迫击炮急袭,过后,他“发现敌人一车一车运走尸体,一天就拉走三十卡车”,更不要说大量的尸体弃于阵地上,根本无法运下来。

步兵之间的厮杀更是死伤累累。

炮火准备开始前,匆匆补充了一百多名新兵的一三五团七连,“从五圣山后边隐蔽运动到五九七点九高地下的一个主坑道,当时只伤亡了五六个人。”反击开始前,教导员张恒山在坑道里给七连动员,“一百五十多号人挤在坑道里,不通气,几分钟就憋得受不住了,只好采取循环走动的办法,谁也不停步地走,什么时候转到坑道口了,才能猛吸几口氧气。”后来,终于等到进攻的命令发出了,“这些刚刚学会放枪和扔手榴弹的新兵鱼贯而出,两天后,一百五十多人只回到这个出发坑道里三十多人。”七连指导员林文贵回忆说,“像一场恶梦一样,仗就打完回来了,一点人数,少了百分之八十,根本想不起来,谁谁是怎么给打死的……”

也有少数留下姓名的牺牲者。

四十五师作战科长宋新安记得,三十号那天夜里,一三五团四连指导员宋春元亲自带着几十个人向十号阵地冲,他掌握着重机枪和无后坐力炮支援战士冲锋,他不停地大喊:“不怕死的冲哇!决不后退!”这样,四连拿下了十号阵地。跟着是六连投入战斗,用两个排进攻九号阵地,一个排进攻三号阵地。“有个班长叫吕慕祥,两腿给打伤了,为了炸掉一个敌堡,他像黄继光那样,咬牙坚持着,一寸一寸爬到地堡前,把手雷塞进了敌人地堡的射孔,敌人地堡炸塌了,吕慕祥也牺牲了。”

八十六团三连负责拿下一、三、七号阵地。这个连的指导员记得,“冲锋开始时,爆破组长邱宪章和另外两个战士肖柱义、琴玉生冲在最前边,一出坑道就屈身向山上跑。”

这个爆破组乘着敌人被强大的炮击炸得发蒙的时候,一口气儿冲到地堡近前。但是山上的土被炮火炸得很松,常常进三步退两步……好不容易运动到敌人的第二道铁丝网附近(铁丝网已经被炮火摧垮了),距敌还有十几米,敌人却突然打起照明弹,跟着敌人的机枪就响了,接着又打来化学炮。邱宪章机灵地立即卧倒了。但肖柱义和琴玉生“没躲得及,两人栽倒在山坡上”。说起来就这么简单——在战场上被打死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这时候,三连仅仅从坑道里运动出来两个班,坑道口就被敌人的火力给堵塞住了。敌人占据了表面阵地十几昼夜,火力组织得非常严密。连长一出坑道口就挨了一梭子机枪,又给抬回坑道里,剩下副连长张洪山带着出了坑道的两个班迅速展开火力,他喊着:“拼老命也要压住敌人,掩护爆破组前进!”

爆破组已经不是组了,只剩下邱宪章一个人。而他面对着的是敌人的三个火力点。邱宪章经过观察,决定先炸毁正前方的中心地堡,因为中心地堡下面的坡坎太陡,这使地堡里射出的机枪弹道总是高出地皮三十厘米,而邱宪章是个老兵,他知道,自己贴地爬行时,身体只占二十五厘米上下。事实证明,邱宪章的选择是对的。“他像一只狸猫似的顺着那个三十厘米的空隙蹿到地堡跟前……不到三分钟,他已经贴到中心地堡射击口的右侧。”邱宪章带着一种猎人即将收获猎物的满足感,把爆破筒插进地堡,拉开导火索,然后纵身向外跳几步卧倒。只听“轰隆”一声,地堡倒塌了,几挺机枪和操纵它的人一起断了气。

紧跟着,邱宪章又接连炸毁了另外两个敌人的火力点。这时候,他已负伤——在炸毁最后一个火力点时,一发子弹击中他的左肩,一下子将他击倒,甩出去老远。不过,这次他并没有牺牲,并且,第二次负伤还在等待他。

占领一号阵地后,邱宪章受命带领十几个负伤的同志守一号阵地,并待命配合连队反击三号阵地。他先是领着这十几个伤员,向八号阵地上冲来的两个排敌人“甩了一阵手榴弹,把敌人打退”,又用同样的战法,打退了从三号阵地上反扑的敌人。

后来,连队反击三号阵地时伤亡太大,邱宪章便带领一号阵地上的伤员们参加进攻高地主峰三号阵地的战斗。就在他从一号阵地向三号阵地运动时,又被一阵炮击,“炸得屁股开了一道大口子,鲜血顺着腿直流……”副连长张洪山叫他下去,他不听,“端着转盘枪歪歪斜斜地向三号阵地冲。”

从一号阵地到三号阵地之间,一共有十几个地堡,现在已经被炮火摧毁了,阵地上到处是敌人的尸体,破卡宾枪和修筑地堡用的破钢轨。邱宪章在向主峰运动时,遇到了新战士刘荣华。刘荣华跟着邱宪章这个负伤不下火线的老兵,胆子壮了,两人一直运动到离主峰五十公尺的山梁左侧。上面有一个大地堡,三挺机枪从三个射孔里喷吐着火焰。邱宪章用手比画着叫刘荣华掩护他去爆破,但刘荣华坚决要求自己去,理由是邱宪章两处负伤,而他自己却没有挂一点儿花。邱宪章答应了他的要求,便用冲锋枪向右侧打了两枪,用子弹给刘荣华指出运动的道路。在刘荣华向地堡运动时,邱宪章甚至顾不上包扎自己臀部流血过多的伤口,他把冲锋枪的皮带套在脖子上,坚持向地堡射击掩护刘荣华。

这时候出了一个意外情况,使得邱宪章临近了他生命的最后几分钟。

眼看刘荣华就要冲上去了,却忽然停了下来。在他的头上就是接近地堡的一个大石橛,石橛上被照明弹照得通亮,跳上石橛就等于跳到敌人的鼻子尖上,将自己展现在照明弹雪亮的光圈中。就如同没上过台的演员在即将登上灯光通亮的舞台而面对万千观众时的紧张心情一样,刘荣华也害怕了。夜战中,黑暗是隐蔽、安全的前提,而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跳上照明弹照耀下的石橛,刘荣华不由得胆怯了。这里并不说明这位新战士惧怕死亡,而更多的是惯于在黑暗中作战的士兵对光照的不由自主的警觉和恐惧的一种条件反射。但是,就是刘荣华这瞬间的犹豫,把邱宪章推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

邱宪章看见刘荣华停下来,“向邱宪章这边转过求援的面孔”,他便坚持着爬起来,开着冲锋枪向大地堡扑上去。“他这样做,本心是想把敌人的火力吸引过来,但刚冲上两步,就被敌人的机枪撂倒了。他脸上身上到处是血,冲锋枪也摔掉了,又摇摇晃晃爬起来,但没站稳,又被子弹击倒,从此再没有爬起来!”

刘荣华看到邱宪章的行动,流了泪,他再不犹豫了,跳上了石橛——勇敢地登上了生死舞台,成功地演出了一幕英雄戏:他顺着石橛的裂缝爬过去,肩膀被子弹击中却令他“紧张得没有感觉出来”,他像蜥蜴般地爬近地堡,向地堡里投进了两颗手雷。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地堡里的守卫者“立刻为邱宪章之死偿清了债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