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攻的当晚,死鹰岭的守敌倒没有钻到鸭绒睡袋里睡觉,而是围成一堆一堆的在烤火取暖。一营在“连续翻过两座雪山后,看到死鹰岭周围的山坡上亮着一堆堆的火光,还传来烤火的美军士兵的说笑声”,于是,前卫连一连派出一个突击组,由夏文祥带领,“拨开枯枝灌丛,趟过深及膝盖的积雪猛扑山头”,一梭子冲锋枪弹撂倒了山头美军的哨兵,占领高地,与此同时,三连在另一侧也以突然的动作抢占了另一座山头。刹那间,山坡上一堆堆的篝火被美军迅速扑灭,枪声大作掩盖了呼啸的风声,寂静的死鹰岭沸腾了。
营长高福成冲到前边,追上突击排长赵殿忠,命他带人朝敌人惊慌乱叫的东南高地进攻。赵殿忠领着夏文祥的突击组决定尽量接近敌人,然后突然开火,以免被敌人的火力压住。但是他们黑乎乎地“踏过一道山泉,提起腿来脚已被泉水浸湿,片刻间连鞋带脚就结成了冰砣”。一行人不敢停歇,拖着冰冻的双脚冲到东南高地半山腰,遭遇到敌人四挺重机枪的密集扫射,有人被击中而倒地,更多的人机警地卧倒,同时“甩过去一排手榴弹,炸得敌人丢下机枪后撤”。突击排继续攻进,又遭遇到敌人自动火器组成的第二道拦阻火网。这时,一个名叫邱德玉的战士连忙卧到雪地上持枪还击,“忽然吓了一跳,卧到了一个蒙着油布躺在地上装死的美国兵身上。”那个敌兵身材肥壮,却狗一般敏捷,嗖一下从油布下钻出,没等邱德玉掉过枪口来,“早已蹿得没影子了。”
这时候,班长马德全率领的重机枪班赶了上来,把敌人刚刚丢下的重机枪“在雪地里一线并排架起三挺,装上那种崭新的红屁股子弹,调转枪口一阵猛扫”。马德全边打边赞叹:“美国兵的机枪还真不赖,就是好用。”
爆破英雄李玉海带着一排从侧背杀了上去,射杀了二十多名敌人。但是,敌人已从最初的惊慌无措中镇定下来,火力逐次展开,交叉火力织成了网。枪声又急又密,震耳欲聋,刺激着人们的神经。战前的紧张与恐惧已被厮杀求胜的欲望代替。
连长王龙保挥舞着驳壳枪,“像头猛虎一样在火网中穿来穿去地指挥,毫不在意四处飞蹿的子弹,脸上淌着热汗,一身的雪花却已凝成了碎冰块。”李玉海手中的冲锋枪打哑了,就和敌人拼手榴弹,又捞起一挺轻机枪扫射。紧张时刻,指导员王永奎带着三排上来增援。“一阵射击后,王永奎冲上去,用刺刀挑起一块雨布,露出下边装死的三个美国兵,吓得这几个人一个劲求饶。”
天亮前,美军用炮火猛轰山头。连长王龙保被一炮炸翻,倒在血泊中,一排长李玉海也被敌人斜射的火力扫倒。急了眼的一连指战员越杀越勇,机枪手郑书芳不再利用地形隐蔽,将机枪端在手里,站起来向山沟里冲上来的敌人猛烈扫射。战斗组长周雪平被炮弹片炸烂了鼻子、额头和手臂,一身的鲜血又迅速冻结成冰丝,但是却拒绝离开阵地,仍然高喊着“为连长报仇”,坚持向敌人射击。
在一七七团一营攻打死鹰岭的时候,该团二营副营长周文江带领先头连,穿过死鹰岭,向南直插到西兴里。周文江记得,“当晚部队从驻地的朝鲜民房一出来,就冻得受不了,下着雪,风又大,手僵冷得抓不住枪。”周文江只得让战士们解开背包,每人把棉被抖开蒙住头,披在身上,保护好耳朵和双手。这支披着棉被的奇特的队伍一夜风雪三十多里,天亮前赶到西兴里。那时候,柳潭里、死鹰岭的枪炮声早已响了一夜。
一到西兴里,先头部队五连还没来得及展开部署,就与美军从下碣隅里向北增援的一股部队打了一个遭遇战,“敌人一辆吉普车、四辆汽车、两辆坦克,让我们敲掉了,俘虏了几个,跑了一些。”周文江根据作战经验判断,“跑回去的敌人一报告,肯定还要大打的”,于是他命令各连占领阵地抢修工事,准备天亮迎击敌人。
果然,工事因地冻没挖好,九点多钟,敌人开始出动了。先是来了几架飞机向二营阵地投下燃烧弹、炸弹,之后开上来十几辆坦克,后边跟着一百多敌兵。这次进攻被击退后,十点多钟,敌人又动用三十多辆坦克和两三百名敌兵,展开猛烈进攻。
一场混战中,五连伤亡增大。一位名叫刘培山的副班长从雪地里爬上去打敌人坦克,他带着反坦克雷和手榴弹,“准备先向敌坦克投一颗手榴弹,再趁手榴弹爆炸时冲上去,把那种盘子大的反坦克雷贴在坦克上”,周文江回忆道,“却不料出现一个奇怪的场面:刘培山从雪地上站起,举起手榴弹要投的时候,敌坦克机枪已先开火。刘培山胸膛连中五弹牺牲,当时他手榴弹还举着,人却不倒;敌人坦克倒向后退去,坦克后边的敌兵也‘哗’地后退了。而刘培山人死了还高举手榴弹站在那里,挡住了敌人……”事后周文江分析,刘培山为什么当时人已死却站立不倒,“估计是天气冷到零下三四十度,他人快冻僵了,加上雪深,埋到膝盖……胸膛一下连中五发坦克机枪弹,体内最后的热量随着弹伤流血而耗尽了,一下子僵立在积雪里……”
到上午十一点多,敌人竟然“一次出动了四百多人进攻”。原本白雪皑皑的山坡被炮火犁为一片焦糊的黑土。其间,五连阵地一度被敌人突破,一、二排伤亡很大,两个排长和三个班长相继阵亡。“所幸指导员朱良玉调来三排增援,才又拼死击退敌人。”战至后来,五连一百几十名只剩下五十几名了,“指导员朱良玉战死,连长周松林双腿打断致残,连文化教员和文书都阵亡了……”
二十八日一天,二营五连共击退敌人十一次进攻,打死打伤美军二百多人,俘虏敌兵七名。
然而,并非所有的阵地进攻都达到最终占领。一七七团三营对德洞山口阵地的进攻就遇到美军福克斯连的顽强抵抗。二十七日后半夜即二十八日凌晨两点多,三营由北、西、南三个方向攻击德洞山口,阵地很快陷入一片枪弹的织网。经过激战,三营占领了德洞山口附近的无名高地,又继续抢占德洞山主峰左侧的山头,以便据此向敌主阵地发展。在这里,七连五班长张希瑞率领尖刀班抢先登上制高点,与蜂拥而至的美军士兵展开激烈枪战,打退敌人三次进攻,随后乘胜向敌主阵地突击。但在向德洞山口敌主阵地的攻击中,三营遭遇到敌人强大火力拦阻杀伤。数次突击后,强行突入敌阵的战士在打坏枪支、扔完手榴弹后,不得不与身材高大的美军士兵展开肉搏,双方互相在雪地上纠缠扭打,掐脖子、咬耳朵、抠眼珠,杀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战到天亮,终未将德洞山口阵地占领,由于担心敌机轰炸造成更大伤亡,不得不暂时收兵回撤。
以后几天夜间,三营夜夜与福克斯连在德洞山口厮杀,直至十二月二日陆战七团一营由柳潭里突围而至,才解救了德洞山口的美军残余守军。
即使强攻占领了高地,也时常遭遇不测,不得不付出人员伤亡。一七五团在攻占一四一九高地后,经一天一夜鏖战,弹尽粮绝,伤亡极大,阵地最后失守。当夜,师长戴克林又命一七六团二营反击夺回一四一九高地。二营五连受命率先突击。连长刘福全让战士们反穿棉衣露出白衬里,以便于雪地伪装,争取在未被敌发现之前尽量地接近敌人,增加攻击的突然性。但是,意外的灾难降临给了五连:当他们按计划拼死攻下敌人阵地后,占领了山头,还没来得及隐蔽,却让“大风把山头积雪刮光了,反而使身着白色棉服的一群士兵在炮火和照明弹的光亮中格外显眼”。霎时间,一阵大风般猛烈的交叉火力横扫而来,战士们“像麦捆一样倒地,横躺竖卧”。刘福全连长牺牲,几个排长重伤,多亏指导员及时派上三排,与敌展开激战,一直打到次日下午,才又由该团六连接替。
从二十七日夜发起攻击,到后来连续几昼夜的阵地争夺与防御,五十九师由于缺乏炮火支援,无论进攻与防守都非常艰难:进攻时,缺少炮火准备,只能夜间偷袭,偷袭不成便只有不惜伤亡转为强攻;防守时,敌人地面炮火和空中轰炸,又屡屡给各防御部队以很大杀伤。五十九师各部只能凭借人数对比上的优势,凭借官兵的作战意志和忍饥耐寒的顽强精神与美军的优势装备相抗衡。
五十九师一七五团政委沈云章感慨道:“美陆战一师是王牌部队,战斗力算强的了,但是战斗中,美军士兵没有受伤而躺下装死或是投降的人不少见到;可是我们部队呢,总是战斗到最后一个人,孤胆作战的屡见不鲜……”
一七五团四连一位副班长王云阁,在反击一四一九高地后,激战中,阵地上只剩他独自一人,并且臂部受伤,手中的步枪也被打断,他就从受伤的战友身上找来子弹和手榴弹,独自抗击敌人的进攻。后来,他双手冻得不能投弹和射击了,当美军士兵冲上阵地时,他拼尽全力跃起,“用自己的头狠命撞向敌人,把一个个子高大的美国兵撞得仰面朝天翻滚下去,接着又抡起步枪劈到另一个美军士兵的头上……”
一七七团五连一个新兵名叫张金龙,是部队出国前接收的一个南京的中学生,在防守西兴里的激战中,他所在的班守在全连阵地最前边,当敌人几十辆坦克隆隆开上来时,周文江为保存实力,“命前边这个班撤回主阵地——全班顺利撤回来了,就剩这个张金龙没经验,给撇在了后边。别的老兵都冲回来了,他在后边躲到一个山洞里,让七八个美国兵给围了洞口……”
当时,周文江“以为这个新兵够呛了,怕难活着回来了”。随后阵地便开始了天昏地暗的鏖战,到终于把敌人的进攻击退后,“下午四点来钟,那个张金龙居然活着跑了回来,还高兴地直喊:我打死了两个美国兵!我打死两个美国兵!”
周文江派副连长下去查看,在张金龙被围的洞口,“果然有两具美军的死尸。”原来张金龙被美军围在洞里后,“朝洞口扔手榴弹,美军没敢冲进来,又想捉活的,从外头朝洞里打枪”,张金龙凭着七十发子弹和四颗手榴弹一直守着,到后来听见“洞外头没动静了,天也快黑了,就把一颗手榴弹揭了盖,试探着走出来,先朝上头扔一颗手榴弹,没敌人动静;又扔了一颗还没动静,知道敌人跑了,就返回来了”。
糟糕的通信联络也给五十九师各部带来许多麻烦,不得不凭借顽强的人力加以弥补,尽管在紧急情况下,靠人力的弥补常常无济于事。一七七团侦通连指导员吴精国当时“带着电话班负责一营死鹰岭阵地的通信联络”,激战中,电话线屡屡被炸断,“有时线短了接不上,不得不用人体连接。”吴精国说,“最后一次用了四个战士,大家手拉手把线路连通……但是,你想想,人的身体有多长?炮弹铺天盖地,紧急的情况下,电话线总是被炸断……”
一七五团二营四连在防守一四一九高地时,在人员伤亡极大,弹药所剩无几的情况下,与营指挥所的联络也不通,指导员便命令通信员刘云典带一个卫生员,徒步返回营指挥所报告情况,请求增援。“派两个人去的用意是,牺牲一个,另一个也要把信送到。”
后来,在穿越敌人火力网翻越两个山头时,那个卫生员果然负伤掉队,刘云典独自一人找到营指挥所的位置,却发现“从那里传来美国兵的喊叫声”。刘云典反穿着棉衣爬在雪坡上,衣服与白雪混为一色,不易被发现,就“大着胆子,悄悄爬上去看个究竟”。当他爬到距阵地只有两三米时,“看见原来副营长的指挥工事里,正站着一个美军指挥官,朝对面山下招手”,刘云典正考虑是否离去之际,那个美军军官转过头来,看见了几米开外的刘云典,二人相互对视有一秒钟左右,美军官朝腋下伸手掏枪,而先有准备的刘云典则甩过一颗手榴弹,轰隆一声爆炸后,刘云典转身就跑。
不料刘云典只身返回四连阵地,向指导员报告后,指导员却将信将疑:“营指挥所转移一定会派人通知呀!”指导员命令刘云典再返回寻找。这时夜色将至,天寒地冻,大雪横飞,刘云典执行命令再次返回营指挥所附近寻找,“碰上独自一人作战的王云阁”,得知营指挥所确实已不在原位……
还有更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一七六团一营机枪连三排长王宪丰说,打死鹰岭时,一七六团插到死鹰岭下,“一连二连先上去,三连、机炮连在一个山包上,守着一条公路。白天没打,晚上出事了——不知啥时候三连转移了……”机炮连的任务是配合三连作战,但是天亮前三连不见了。“当时连长让通信员去找三连,通信员找了半天返回来说,三连不在原位置了。电话又不通,没办法联系请示,连长便带队返回了。”事后才知道,三连在后半夜也奉命插上了死鹰岭,“不知是来不及通知我们,还是没找到我们,也许是认为机炮连用处不大了:重机枪一冻就打不响,炮排一共三头骡子驮三十六发炮弹,二十七号夜里就把炮弹打完了。总之,战后三连说没找着我们连,摆脱了责任;我们机炮连挨了通报批评:算我们临战掉队……”
当然,天寒地冻,指战员衣着单薄,后勤粮弹供应不上,则是战斗力减弱的更大原因。部队断炊几天是普遍现象,打起仗来,不少作战连队每人每天只能分到几个冻硬的土豆充饥。一七七团宣教股长张永一曾经在十一月三十日夜,奉命爬上死鹰岭主峰,找到三连一排长陈书安和几个班长,了解阵地上的情况。“他们向我诉说,目前最困难的就是几乎全部战士的手脚被冻伤,迫切希望后面能送些棉被稻草上山,并增加点干粮……”下半夜,张永一独自“滑雪”下了死鹰岭。天蒙蒙亮时,他赶到一连,找到一连指导员王永奎,和他研究如何就近支援三连。一连“二话不说,从很少的棉被中抽出两条,撕成一块块的布和一团团的棉花”,而张永一本人则“换下腰上用降落伞做的裤带,拆开拧成细线,和一连的同志突击赶缝出三十副棉手套,等天黑后弄了些稻草,又在一个山洞里烧了几壶热水,派人送上三连阵地……”遗憾的是,“没有办法为三连送上一点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