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朝鲜战争幸存者记忆: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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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命运的天平从一开始就不向他们倾斜,让他们扮演了迟来的角色(1)

三十日夜间,长津湖东岸的新兴里、西岸的柳潭里以及南端的下碣隅里都处于激战中,而在长津湖以北黑黝黝的大山中,九兵团的预备队二十六军正在奉命向南开进。

就在这天深夜,行军队伍中发生了一起算不上很严重的行车事故,却使得随车队前进的副军长张铚秀大有出师不利之感。

是一起翻车事故:由于山路积雪或冰,车辆没装防滑链,夜间行车又不敢开车灯,所以在“爬上一座大山后的下山路上,坡陡路滑,车子掉到了沟里”。而出事的车辆恰恰是张铚秀乘坐的吉普车。

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张铚秀懊恼地“从黑乎乎的车里爬出来”,看看一时无法将车拖到路上,只得带着指挥部人员“忍着饥寒,从大山上一步一滑地走了十多里路下山”。

张铚秀是二十四日晚上奉命离开二十七军八十师,先到兵团驻地见了兵团首长,又赶赴二十六军上任副军长的。他是二十八日半夜赶到七里坪二十六军;二十九日,军长张仁初、政委李耀文按照惯例,向新来的副军长介绍了一些二十六军的有关情况;三十日,军长和政委就被召到兵团部接受任务。军长政委临行前,要张铚秀当夜出发,带领军指挥部南下,到德实里以北待机。然而一上路张铚秀就“感到不顺”:“路上天黑路滑队伍拥挤不说,各师还联络不上。”并且,第一天带部队行动就翻了车,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因此,三十日后半夜,张铚秀徒步下山,拖着一双被积雪裹上一层冰壳的棉鞋,吃力迈步,一路上,内心满是烦躁感和一种莫名的不安。

按说,由师长被提升为副军长,又率部待命出征,对于军人来说都是令人羡慕的事,但是张铚秀却高兴不起来。

入朝之前,张铚秀已得知自己将被调任二十六军副军长。十月下旬部队还在山东泰安地区集结时,朱德总司令亲临九兵团作入朝动员报告,会后接见军、师主要干部时,宋时轮将干部们一一向总司令介绍。那时,宋时轮介绍到张铚秀时,说他是二十七军八十师师长,但是命令已下,准备到二十六军任副军长。之所以命令下达后张铚秀没有立即到二十六军上任,是由于二十七军首长的挽留,“因当时军部派不出合适的人接任八十师师长,加上部队马上要北上。”临阵不换将,这是用兵之道,张铚秀自然明白这一点,也乐意带八十师打完入朝第一仗。

却不料部队入朝后,张铚秀刚刚为八十师草拟了攻击新兴里之敌的初步作战计划,还是被临战换了将,将他急调二十六军上任。令张铚秀不解的是:如果一定要到二十六军,为什么不让早些到任?偏偏到战役即将发起时,八十师那里临战走了师长,而二十六军却在临战前匆匆忙忙让副军长走马上任?什么情况都来不及熟悉,连司令部各科科长的名字都还叫不上,却要率领指挥机关作战?再看看二十六军的干部配备情况:军里没有参谋长,政治部主任也未到职;七十六师没师长,只有一个副师长;七十七师师长也是刚刚提的;八十八师是别的军配属给二十六军的,干部与二十六军的干部也不熟悉。这样的状况下,张铚秀“两眼一抹黑地来到二十六军当副军长,心中不免有种种担心”。

不幸的是,张铚秀的担心很快便被几日后接踵而来的事情所一再验证。

十二月一日,张铚秀率部赶到了文岳里宿营。这时,二十六军各师正在陆续向附近集结,尚未到齐。这天后半夜,即二日拂晓,军长和政委从兵团受领任务回来,“当天下午即召集各师干部开会传达。”当时兵团给二十六军的任务是:迅速插到五老里以北地区阻敌。那时,张铚秀等人研究了地图,“发现五老里位于咸兴港以北,卡住了五老里即可彻底阻断下碣隅里之敌南下咸兴港从海上逃走的道路,只是路途太远,穿越到地区,需要一定时间。”

就在二十六军的军、师两级主要指挥员“为插到五老里的任务开会研究之际,传来了又一个命令:兵团又令二十六军当晚接替二十军的防务,负责歼灭下碣隅里的守敌”。张铚秀回忆道,“攻打下碣隅里的命令是十二月二日下午七点下达的,要求我们当晚就进到攻击出发位置,接替二十军,三日晚七时向敌人发起进攻。”当时,二十六军开会研究后,感到时间太紧,“各师、团尚在艰难行军中没有休整,距离攻击出发位置地图上的距离也在五十至七十公里以外,故电呈兵团延迟到四日晚发起攻击。”

随即,二十六军指挥部下令,“命各部连夜向战区疾进”,并对攻击下碣隅里做了战斗部署。军指挥部也前推至新兴里。

这样,不到十天时间,张铚秀发觉自己“绕了一圈又回到了二十七军驻地”。不同的是,这一回是以二十六军副军长的身份归来。“当时,新兴里还驻着我的老部队八十师二三八团一部,四日拂晓前赶到这里后,我即毫不客气地要他们给腾房子,让出几个防空洞开设指挥所。”

从老部队要几个防空洞并不困难,谁让他十天前还是八十师的师长呢?但是,当张铚秀将他率领的二十六军前指在新兴里开设以后,却发现上上下下都无法联络。“通信部门渎职,规定他们要携带对上和对下的电台,可他们对下电台忘了带报话机,对上电台译电员又未跟上。”气得张铚秀直想骂娘,“没办法,只好派人步行到各师攻击位置联络,并授权他们催促各师按时发起进攻。”

可是联络的结果更让张铚秀失望:各师只有七十六师一部按时到位,其他均未赶到。而更严重的后果张铚秀当时没有料到:不但四日晚未发起攻击,连五日晚都未进攻,而是一直拖到六日晚上!

这样的结果不只二十六军指挥部没有料到,九兵团指挥部同样没有料到。

十二月一日傍晚,西线大捷的消息传到九兵团指挥部。彭德怀、邓华在给九兵团的电报中,做出如下指示:“西线已大捷。你们当前被围之敌伤亡将半……望集全力歼截被围之敌。”

十二月二日十三时,中央军委也电示九兵团:“望宋陶注意争取于今明两晚基本上解决被我包围之陆一师等部最为有利。”

正是在以上西线大捷和志司、军委首长敦促东线尽快解决战斗的情况下,宋时轮和陶勇等九兵团首长才决定改变将二十六军调至五老里一带截敌的计划,代之以令二十军五十八师、六十师南进至黄草岭地区,以八十九师由社仓里前出至黄草岭以南、五老里以北的上通里和下通里地区,阻截敌人,令二十六军接替二十军五十八师攻歼下碣隅里之敌。

当时,在西线大捷的鼓舞下,宋时轮也比较乐观:新兴里之战已结束,歼灭美军一个团;柳潭里美陆一师的两个团正向下碣隅里退却,遭我二十军五十九师的截杀:即便陆一师两个团撤回下碣隅里,五十八师连战数日、战力大减,难以独力攻克下碣隅里,但是,宋时轮手上还有兵团预备队——一个完整的二十六军可用!一个生力军拿上去,还愁歼灭不了伤亡过半的陆一师吗?

于是,在接到军委十二月二日十三时敦促九兵团争取“今明两晚基本上解决被我包围之陆一师等部”的电示后,宋时轮很快下令由二十六军接替五十八师攻击下碣隅里。当晚十九时,九兵团的电令下到二十六军,令二十六军“当晚接替二十军的任务,三日十九时向敌发起攻击”。

为了将战斗部署尽快落实,二日下午二时,宋时轮甚至亲自给五十八师打电话,命令五十八师将攻击下碣隅里之敌的任务交给二十六军,当晚南调黄草岭地区阻敌南逃。据五十八师党委秘书王昊说,宋时轮在电话中对黄朝天师长交待道:“哪个部队打下碣隅里都是志愿军的胜利,不准发牛脾气,一定要把阵地交接好……”

其实,黄朝天即使对五十八师没攻占下碣隅里心有不甘,却也感到难办了:自三十日夜第二次攻击下碣隅里失利后,五十八师伤亡已达三分之二,且弹尽粮绝,何况柳潭里的陆l师两个团也在撤回下碣隅里,并且于三日夜和四日到达,以五十八师现有力量,确实无力攻歼下碣隅里之敌。现在,兵团令二十六军接替五十八师的攻击任务,还有什么可说的?黄朝天只想着守住东山等几处要害阵地,防敌南逃,等待二十六军前来交接,同时也开始进行南调黄草岭的准备。

这时候的黄朝天似乎可以从连日紧张的气氛中松弛片刻,但事情并未按照兵团的安排进行:由于二十六军接防部队没能按时到达,五十八师不得不继续坚守下碣隅里外围阵地,与敌拼杀。兵团原定让二十六军于十二月二日夜到达下碣隅里,结果不但二日夜没赶到,三日夜也没赶到,四日夜间柳潭里的美军两个团已撤抵下碣隅里,二十六军还是没赶到。一直到五日晚,二十六军才有七十六师一部到达,五十八师才开始交防。当时在师指挥所值班的党委秘书王昊记得,等待二十六军接防的那些天,“五十八师打得分外艰苦……美军不断攻击东山、独秀峰等高地,企图打通南撤道路,战斗激烈,阵地数度易手……黄师长几次要我打电话给军、兵团指挥部,询问接防部队何时才能到达?火气冲冲的,几次又让我把电话放下,便大口大口灌凉水,压下怒火……”五十八师政治部文工队指导员王棣荣那些天执行任务路过师指挥所时,“老是听到黄师长接电话的叫骂声,什么‘拿头来’!‘妈的,守不住有你好瞧的!’知道黄师长一发怒,准是仗打得不顺,谁也不敢进指挥所,都想躲他远一点儿。”

黄朝天是有名的牛脾气,可是火气也只能撒到自己的部下;而宋时轮更是以脾气暴好骂人出名,作为九兵团司令员,当他得知二十六军一再延误到达下碣隅里的时间,该是怎样的怒火中烧!

十二月四日,陆战一师两个团越过死鹰岭与下碣隅里之敌汇合。消息报到九兵团指挥部时,宋时轮十分懊恼。他大声责问作战参谋:二十六军呢?二十六军为什么不上?当参谋人员告诉他,二十六军尚未到位时,气得他“一拳头打在用木板拼成的桌子上,木板折断,地图、铅笔、茶缸散落一地”。

最终,当二十六军延至十二月六日晚才匆忙向下碣隅里发起攻击时,陆战一师主力经过几日休整后,已于六日拂晓突围南逃。二十六军的攻击只赶上了陆一师撤退队伍的一个尾巴。如此,二十六军延误战机、放跑敌人的责任已经是铁板钉钉了!

耻辱降临给了二十六军将士,官兵们有苦难言。命运的天平从一开始就不向他们倾斜,让他们扮演了迟来的角色。

十月份,九兵团各部开始向山东集结时,开进的时间表上便把二十六军安排到最后;从山东向东北开进时,三个军依各自在津浦线由北而南的位置顺序出发,二十七军在最北面的泰安,作为兵团前卫率先出发,其次是驻扎在邹县的二十军,二十六军的集结地在三个军当中位置最靠南,所以最后出发。在入朝的时间表上,二十六军作为兵团的预备队,依然被安排靠后。从九兵团各部入朝时间上看,二十军从辑安十一月七日入朝;二十七军从临江十一月十二日入朝;二十六军也从临江入朝,时间是十一月十九日。

虽然二十六军入朝时间较晚,但兵团将该军作为预备队,令其入朝后在靠近中朝边界的厚昌江口一线集结,防止东线敌人西进,因而距长津湖战场位置较远,并且入朝之初兵团对二十六军的开进并未加紧督促,所谓十一月十九日入朝只是先头部队,最后一个师入朝已到十一月二十一日。而该军指挥机关入朝时间更晚一些。据二十六军政治部负责收发文件工作的李栋所记:“军机关是十一月二十五号入朝,当晚住朝解,第二天一早敌机就来轰炸,炸掉了军首长的一辆汽车。”

二十六军军部遭到空袭这天早上,在九兵团指挥部驻地,宋时轮正与准备前往二十六军上任的张铚秀谈话——两天之后的深夜,新任副军长张铚秀赶到了二十六军指挥部驻地七里坪,开始参与指挥二十六军入朝后的作战行动。

二十六军入朝时间已临近东线战场总攻发起时间,开进距离却最远。二十六军虽然和二十七军同在临江入朝,但二十七军作战地域是新兴里和柳潭里,相比二十六军的作战地域下碣隅里要近一些;而二十军和二十六军的作战地域虽然相同,但是二十军由辑安入朝,相比二十六军由辑安东北方向的临江入朝,距离上也要近一些。二十六军入朝时间又晚,开进的距离又远,加上一开始又担心三个军都开到前边,十五万人集于弹丸之地而无法展开,所以将二十六军的集结位置安排得距战场较远,因此,急调二十六军时,无法将该军及时投入战斗。

对此,二十六军一些当年的战役亲历者至今仍颇有怨言。

一九四四年入伍的二十六军司令部作战参谋杨毅认为,兵团指挥部对二十六军的使用上有问题:“把二十六军的位置放得远了,离战场有五六天的路程,到要用的时候,拿不上去。军委有过电报,催促九兵团将二十六军向前调,就是怕距离太远,使用时来不及……”另一位八十八师司令部参谋吴大伟说得更直接些:“原来都以为上去两个军能解决问题了,我们也听说陆l师被包围,消灭得差不多了……后来听说没解决,还剩几千敌人在下碣隅里。兵团看不行了,才临时让二十六军上,结果时间太紧,路程远,赶不及。”

岂止是时间紧、路途远,二十六军实际遭遇的困难要严重得多。

首先是断粮。部队入朝时携带的干粮仅够维持一个星期时间,从十一月十九日入朝,到十一月底接受任务向作战地域开进时,部队携带的干粮已然用尽。而就地筹粮又极为困难:东部山区朝鲜老乡地窖中仅有的一些土豆杂粮,早已被先期入朝的二十军、二十七军征用,轮到二十六军开到时,用七十六师秘书科长王振魁的话说:“当地的土豆已被二十七军吃光了,我们只能捡到点儿土豆皮吃。”

寒冷的情况对哪个军都一样,但是在饥饿方面,二十六军尤其严重一些。

八十八师司令部参谋吴大伟“入朝时带了两斤饼干,行军碾成了碎末儿。饿极了抓一把扔嘴里,二斤饼干我吃了整整一个星期”。吴大伟甚至“断粮好多天,连个土豆也没吃上过”。

七十六师炮团司令部侥幸“搞到一点黄豆,炒了,给团以上干部分了”。该团参谋长单洪玺“分到了半斤黄豆,不敢多吃,饿了吃几粒。整整三天没吃上饭,就靠这点儿黄豆”。至于部队战士则更为困难,单洪玺知道,“连队战士一人一条粮袋装炒面和馒头干,都不敢吃,怕一使劲儿吃完就没了。”

就连分管物资供应的后勤也一样挨饿。军后勤部政治处干事孙义德记得开进途中的最后一顿饭:“当时后勤机关有三百多人,剩下三十斤白面,只好多加水熬稀糊糊……十个人才合一斤面,熬的面汤稀得跟水差不多,就这样有的科室还没打到,听说是有的科多打了。”从这顿饭后,直到战役结束,孙义德“再没有吃上过热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