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悲惨世界(世界文学名著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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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卜吕梅街的柔情和圣德尼街的史诗(9)

每逢花开的季节,这一片树丛草莽,便在那铁栏门内四道围墙之中随意寻欢,暗自进行着大 范围的繁殖,像一头在曙光中嗅到了漫山遍野求偶气息的野兽,在血管之内急驰、沸腾着的暮春 三月的热流,激发它猛然惊起,迎风抖动着头上那茂密、纷乱的绿发,向着湿润的地面,向着剥 蚀的雕像,向着楼前的破落台阶直到荒凉的街心石,撒满繁星似的花朵、珍珠似的露珠,同时,撒满丰盛、美丽、生命、欢乐和芬芳。中午时分,成千上万的白色蝴蝶,犹如团团六月雪,在万花丛中盘旋着,远远望去,简直是一个童话的世界。在那里,在那赏心悦目、绿枝萦绕的世界 里,全是天真的、倾诉衷肠的耳语声。嘤嘤鸟语忘了说的,喁喁虫声追补巳全。黄昏将近,园子 被一种梦幻似的雾气所笼罩,被一条烟霭织成的殓巾所覆盖,不由得使人产生一种缥渺静穆的情 怀。此时此刻,金银花和牵牛花那令人心醉的香味,犹如一种醇美的、沁人肺腑的毒气,从园子的每个角落里散发出来。此时此刻,枝头的旋木雀齐发出睡前的呼唤,仿佛在诉说对树木的友 爱。白天,鸟翅取悦枝叶;黑夜,枝叶护卫鸟翅。

到了冬季,那幢房子便被黑色的、临风抖动的丛林所掩隐。昔日枝头的花朵和叶间的露珠均 巳不复存在,银色的、蜿蜒不绝的带状物地毯般盖在层层黄叶之上。

春花秋月,夏绿冬眠,小园之景四季不同。然而,无论春夏秋冬,这个小小的园林,却总有一种惆怅、怨慕、幽独、悠闲的味儿,可谓人踪绝灭而上帝犹存。听听那道锈了的古老铁栏门怎 样说吧:“这园子属于我。”

巴黎,任凭铺石路往返围绕,任凭华伦街上的那些典雅而富丽的府第相隔只有两步路之遥,任凭残废军人院的圆顶近在咫尺,任凭众议院去之不远,任凭勃艮第街上和圣多米尼克街上的那 些软兜轿车炫耀豪华,驶来驶去,任凭那些黄色的、褐色的、白色的、红色的公共马车穿越十字 街头交错奔驰,那卜吕梅街却仍独自保持着自己冷清的品位。在这里,旧时的有钱人辞世而去,革命巳是过眼烟云。

古代的豪门望族崩溃了、迁徙了。这里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如此40年过去 了。40年的遗弃和寡居,巳足使这片享受过特权的土地重新长出并布满石松、毒鱼草、毒芹、 蓍草、长茅草,还有那种叶子宽大、颜色灰绿、满身斑驳的什么高大植物;蜥蜴、金龟子,以及 敏捷好动的各类昆虫应运而生。同时,巳足使那种不可言喻的蛮荒粗野的壮观在土壤深处滋长、 生发,并再次展现在那四道高墙之内,最后,也足使自然界阻扰着人类渺小的心机、自己却随时 随地在蚂蚁身上或在雄鹰身上肆意孳息的自然界--在巴黎的一个陋劣的小地盘上,像在新大陆的处女林中一样,既粗野又威严地炫耀着自己。

任何一个对自然界经过深人探索的人都深知,自然界无所谓大,也无所谓小。哲学上,何谓 因,又何谓果?在探讨这两个方面时,都不会得到绝对圆满的解答。人们看到了自然界里种种力 量由分化复归于一的那种现象。这一现象使那些穷究事理者陷人了永无止境的冥想之中。一切都 施劳于一。

代数运用于云幂,日光施惠于花蕊,任何思想家都不敢肯定英国山楂花的气息与星辰无关。谁有本事计算出一个分子的轨迹呢?我们何以知道,星球不是由砂石的陨落而形成的呢?谁又能 明白无限大与无限小相互交错、原始之物在现实之物深渊中的轰鸣,以及由坍塌现象形成宇宙的奥秘呢?谁又能忽视一条蛆的存在呢?小便是大,大便是小,物物之间存在着一种无法计算的联 系。考虑到需求,一切都处于大小合一的平衡状态之下。这是想象中的一种骇人现象。在这个无限的宇宙中,大到太阳,小到蚜虫,谁也没有权力藐视谁,大家在相互依赖地存在着。光不会毫 无理由地把香气送上天空,夜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把天体的精华散给睡眠中的花朵儿。任何一个飞 鸟的爪子都被无极的丝线牵着。万物育化过程是复杂的,但万物育化的实质却是一样的。风云雷 电见诸天空,破壳而出见诸禽类。一条蚯蚓的出生和苏格拉底的降世均属育化之列。当望远镜无 能为力之时,人们就想到了显微镜。哪一种镜子视野更为广阔呢?那你自己去选择好了。一粒霉 菌是万千美不可言花朵的汇集,一撮星云是无数广袤无际天体的结聚。精神的东西和周围的现实的关系也是如此。物质的元素和思想的原则是彼此混合、掺和、交汇、增益的。这使物质世界和 精神世界达到了同等光辉的境界。真相永远隐于现象之中。广袤无边的宇宙永远处于运动之中。在那运动中,存在着数不尽的不为人知的活动。一切的一切,都在那神秘的、无形的、漫无边际的空间里进行着。宇宙便利用着这一切,连任何一次睡眠中的任何一场梦境也不放过,于是,在 这儿,它播下一个微生物,在那里,它撒上一个星球,振荡着,蜿蜒着,把光化作力,把意念变 成原质,分解一切,布向八方,然而又浑然一体。而我,几何学上的一个点,独成例外;把一切 引回到灵魂的原子,让一切都在上帝那里放出异彩;把所有的活动,从最高直至最低,都交织在一种令人眩晕的大机器的昏暗之中,把一只昆虫的飞行纳人地球运行的轨道,把彗星在天空的移 动附属于一谁晓得?哪怕只是由于规律的同一性一纤毛虫在一滴水中的行进。这是一座由神 灵构成的机器,它有一套无比巨大的联动齿轮,最初的动力是一只小蝇,而最末的轮子则是黄 道。

四更换铁栏门

这园子负起了掩藏的使命:起初掩藏邪恶,现在掩藏纯洁。昔日的摇篮、草坪、花棚和石窟 均巳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郁郁葱葱、没有任何修剪痕迹的绿荫胜地。一种无名的悔恨心境净化了 这块土地。帕福斯淤又重现了伊甸园的本来面貌,献花女恢复了向灵魂献花的乐趣。从前,这个 俏丽的园地遭到了玷污,而今,它又回到了幽静的处女状态。一个法院院长,那个自以为是拉莫 瓦尼翁的后继者、同时又是勒诺特尔的继承者的家伙,在一个园丁的帮助下,曾对这俏丽的园 子动手术,扭曲、切削、揉皱、梳妆、陶冶,无所不用其极,以博取美人的喜悦。如今,大自然 巳将它收回。园子又恢复了自己幽娴贞静的本色,以满足常人的爱心。

在这荒僻处,巳经存在一颗准备就绪的心。爱情正在萌动。在这里,巳经有了一座由青林、 绿草、苔藓、鸟雀的叹息、柔和的阴影、摇曳的树枝构成的神殿,巳经有了一个由柔情、信念、 天真、希望、憧憬和幻想构成的灵魂。

离开修院之时,珂赛特刚过14岁,尚未成人。那是一种“不讨好”的年龄。我们说过,除 了那一双眼睛以外,她不能算漂亮,甚至还可以说有点丑。不过,她并没有什么看了不顺眼之 处,只是显得有些笨拙,也有些瘦弱,同时有点莽撞,看上去有点大孩子的样子。

她受完教育,就是说,她读完了宗教课,她学会了祈祷,还学了“历史”一修院里泛指 地理、语法、分词、法国历代国王、一点音乐、画一个鼻子,等等。生活对她来说几乎是个空 白。这是危险的。一个小姑娘不能蒙昧无知。如果对生活什么也不懂,那么,等她接触实际时,淤帕福斯,塞浦路斯城市,以城里的维纳斯女神庙着名。

拉莫瓦尼翁,巴黎法院第一任院长之子,布瓦洛曾称赞过他的别墅。

就会产生暗室突然被曝光一样的效果。她们应该慢慢地、逐渐地、适度地接触社会,以适应社会 现实。半明的光,严肃而温和的光,对解除幼稚的畏惧心理、防止堕落是有益的。而这种半明的光,只能产生于慈母的本能,只有产生于慈母童贞时期的回忆,产生于慈母婚后的经验。任何东 西都不能替代这种本能。论起培养一个少女心灵的能力,世上所有的修女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一 个母亲。

珂赛特没有享受过母爱,对她终日耳濡目染的,就是那些嬷嬷。

至于冉阿让,他心里自然充满了慈爱和关怀,但是,他懂得的事情毕竟有限。

修院教育是一粧严肃事业。它要做的,并不是为一个女性进人社会、迎接人生作好准备,因 此,对于一个这样的女性来说,需要的是用真知灼见来向那被称为天真的实为愚昧的状态进行斗 争!

修院为驾驭人心,便钳制人心。这为少女产生狂热感情创造了最合适不过的条件。修院束缚 她们的思想,把它们引人未知的世界。它们被封闭起来,无法向外扩展,于是,便向内里挖掘。在此情况下,在她们那被压抑的黑暗的内心世界里产生种种幻象、产生种种迷信、产生种种猜 测、产生种种空中楼阁、产生种种幻想中的奇遇、产生种种怪诞的构想、产生种种海市蜃楼,便 不足为怪了。

搬人卜吕梅街之初,珂赛特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同时,她又觉得,这里的一 切是那样的危险。无疑,这是寂寞的继续,自由的开始。园子是关闭的,但这里却姹紫嫣红,生 机勃勃;有一道铁门,街上的景物却一目了然;心怀旧日的那些幻觉,却能看见一些翩翩少年的身影。

我们说过,刚到这园子时,她还是个孩子。冉阿让把整个荒园都给了她。当时,冉阿让是这 样对她说的:“在这里,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珂赛特听了大为兴奋。她干了什么呢?她翻遍 了所有的草丛和石块,寻找“虫子”一她在玩耍,尚未到“方知园林如许”伤春的时刻。她 爱这园子,只是因为她能在草根下找到昆虫,而不是因为抬起头来能从树枝中望见星光。

此外,珂赛特爱她的父亲,就是说,爱冉阿让。她以整个心灵爱着他,以孝顺女儿的天真热 情对待他,把他当做自己一心依恋的伴侣。我们知道,马德兰先生读了不少书,他仍不断地阅 读。他知识丰富,并且,作为一个谦虚、真诚、有修养的人,通过自我学习、自我教育,获得了 讲话的才能。在他的性格中,还残存了一些粗糙的成分,而这正好是他厚道本质的一点补充,因 此,整体来说,他是举止粗豪但心地善良的。在卢森堡公园里,当父女俩并坐交谈时,他常把从 书本上看到的东西和亲身经历过的事情讲给她听。对所谈的问题,他都能讲得人情人理,头头是 道。珂赛特一面听着,一面陷人遐想。

这个纯朴的老人使珂赛特感受到了思想上的满足,正像在做游戏方面这园子使她感到满足一 样。她追蝴蝶,玩够了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身边说:“啊!我一步也跑不动了!”每当这时,他便在她的额上来一个吻。

她非常爱他。冉阿让走到哪里,珂赛特便跟到哪里,而她感到,冉阿让待在哪里,哪里便有 幸福。她对冉阿让不住那楼房感到奇怪,从而觉得,那长满花草的园子倒比不了后面的那个石板 院子,那间四壁挂着壁衣、摆着软垫围椅的大客厅,倒比不了那间只有两张麦秸椅的小屋子。她 老是喜欢待在那小院里,待在那小屋子里,不离开他,纠缠他。他因此而感到高兴,有时,便带 笑说:“快到你自己的屋子里去!让我一个人好好歇一会儿!”

这时,她便不顾父女尊卑,向他提出那种娇憨动人、极有风趣的问题:

“爸,我在您屋子里快要冻死了!为什么您不铺块地毯?为什么您不放个火炉?”

“亲爱的孩子,很多比我强得多的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呢!”

“那么,我屋子里为什么生着火,应有尽有呢?”

“因为你是个女人,是个孩子。”

“那男人就应该挨饿、就应该受冻吗?”

“某些男人是这样的。”

“那我以后就住在这儿,非让您生火不可。”

她还问:“爸,您为什么总吃这种差劲儿的面包?”

“并不是为了什么才吃黑面包的,我的孩子。”

“那好,您吃,我也吃。”

这样,为了不致使珂赛特跟着吃黑面包,冉阿让便改吃白面包。

童年时代的往事,珂赛特还模模糊糊地记得一些。她记得每每早晨和晚上为自己没有见过的母亲祈祷。她忘不了德纳第夫妇那两张魔鬼似的面孔。她还记得,不少的晚上,她要到树林里去 取水。那地方离巴黎远得很,是一片苦海。是冉阿让从那苦海中把她解救了出来。她童年的印 象,是蜈蚣,是蜘蛛,是遍地的蛇。她不太明白自己是如何成为冉阿让的女儿、冉阿让是如何成 为她的父亲的。每天,她在人睡前想到这事时,只觉得母亲的灵魂是附在这老人的身体里的,用 这种方式来和她住在一起了。

每当他坐着、她把自己的脸靠在他的白发上的时候,她便悄然掉下一滴眼泪,心里在想:“也许他就是我的母亲吧,他?”

还有一点,说起来是很奇怪的,珂赛特是修院培养出来的,生活知识异常贫乏。处于童贞时 期的她,对母性自然是无法理解的。因而,她不太容易想到她那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母亲。有时,她也问起冉阿让,问她母亲的名字。对于珂赛特的提问,冉阿让总是默不做声。如果她再问,他 便再以微笑作答,而如果珂赛特还问,他的笑容便成了一眶泪水。

这样,芳汀的名字也就湮灭了。

这是为了什么呢?是出于谨慎?是出于敬意?是出于担心提起这个名字会引起自己的一些回忆?

在珂赛特小的时候,冉阿让总喜欢跟她谈到她的母亲;当她长大了以后,他就不再谈这些事 了。不再谈,是为珂赛特呢,还是为芳汀?冉阿让有一种敬畏鬼神的观念。他认为不能让这灵魂 惊扰珂赛特,不能让一个死去的人来惊扰他们的生活。他觉得,那个灵魂是神圣的。可它越神 圣,就越加可怕。一想到芳汀,他就产生一种压力,仿佛觉得有什么东西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 张口。芳汀原是一个知耻之人。后来,她发展到了不顾廉耻的地步,那是生活逼迫的结果。这羞 耻之心是否在她死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是否在悲愤填膺地保护着死者,使她保持着安宁?它是 否在守护着她的坟墓,横眉冷对那些打扰者?冉阿让感受到的这种神秘压力是不信鬼魂的人无法 理解的。正因为如此,他在珂赛特面前避免提起芳汀的名字。

有一次,珂赛特对他说:

“爸,昨晚我梦见了我的母亲。她有两个很大很大的翅膀。我母亲活着的时候,应当到了圣 女的地位了吧?”

“她通过苦难到达了。”冉阿让回答说。

不管怎么说,冉阿让是快乐的。

珂赛特和他一道出门时,总是把自己的身子紧紧地靠在他的臂膀上,心里充满了自豪和幸 福。冉阿让清楚,这种温情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因此,他也感到了无比的幸福。这个可怜的汉子沉醉于这种无比的幸福之中,有时,他会浑身颤抖。每逢这时,当他想起自己将如此度过一生 时,便暗自庆幸。同时,他也问自己,自己所受的苦难是否巳经到头,是否配受这种幸福?无论 如何,他从内心感激上苍,感谢上苍让他这样一个身如草芥的人受到这样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的真诚爱戴。

五玫瑰发现自己是件兵器